祁海军
(中共河南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 河南 郑州 450000)
随着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建构实践和渐入人心,其引领作用和国际影响日益显著。国内外学者对这一重大思想进行了深入、广泛、细致和全面的理论研究。从国内来看,学界主要从政治、学术及政治与学术相结合这三个路向来研究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其一,立足政治阐释视角,不做过多的理论牵扯和阐释发挥[1]。其二,立足学术探索视角,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传统文化伦理思想及西方优秀文化成果联系起来研究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2]3-9。其三,立足政治阐释与学术探究相结合的视角,把学术研究与实践倡导结合起来,一方面尝试澄清其理论依据与思想渊源,掌握学术话语权和政治阐释权,另一方面则希冀进一步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传播、倡导和建构实践[3]。这三个研究路向虽然着眼点和侧重面各有不同,但都强调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价值和中国传统文化智慧。
国外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研究,主要有四种观点和主张:一是,保障中国国内稳定和发展的观点,包括能源补给、资源优化、产能转移等;二是,应对美元体系冲击的观点,推进人民币的国际化,寻求更有利的贸易环境;三是,维护海上安全与权益的观点,稳定东亚和周边局势;四是,重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的观点,制衡西方、抗衡美国,提升区域影响力和全球治理的能力[4]198-208。大部分国外学者着眼当下全球公共议题和国际公共秩序面临的问题,把这一思想归结为政治人物的务实思考,而非严肃的“科学理论”来研究。因此,其研究仍然为西方中心主义所定向。
学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研究形成了一个共同视域,但始终未能找到其总体性的理论框架。这一思想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关联、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联系、与全球公共议题的现实关系,已成为理论研究的共同视域。然而迄今为止,相关研究仅仅停留在理论宣传层面或碎片化阶段。不少学者往往抓住这一思想某一面向进行阐述,而不是由这一面向深入其总体之中,并对此整体结构给予哲学的阐明。一方面,这种总体性路向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表现特别明显,比如总任务、总目标、总体国家安全观、“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和“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两个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的总体历史观、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和各类共同体总体构想、中国梦世界梦的总体统一等等。另一方面,不澄清这种总体性路向,就仍停留在形而下层面和理论反思之外,无法探寻其概念脉络、思想架构和理论参照,更遑论对其进行存在论、价值论与方法论层面的梳理。要把握这一思想的本质性内容,至少需要阐明这一总体路向的三个层次:存在论层面,中国的历史性和世界性,以及历史和世界的中国主体性;价值论层面,全球多重主体间性-总体性价值观照;方法论层面,传承、参照和化用的多重经典思想资源及其“集大成”方法论实践。通过澄清总体路向的具体结构,就可以看出“致广大、极高明、集大成”的总体路向结构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中的贯穿交织。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就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进行细致精微的论述。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国际倡议,此后在外交场合和重大会议上都有大量详尽的论述。其中,尤以2017年1月18日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最为完整系统。
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内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从伙伴关系、安全格局、经济发展、文明交流、生态建设等方面做出努力。他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主要包括以下内容:坚持对话协商,建设一个永久和平的世界;坚持共建共享,建设一个普遍安全的世界;坚持合作共赢,建设一个共同繁荣的世界;坚持交流互鉴,建设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坚持绿色低碳,建设一个清洁美丽的世界[5]。这“五个坚持和五个建设”构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内容。习近平总书记之所以上百次重申这一思想,首先,它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具有原创性的内容,是充分阐明中国态度和核心主张的重大思想,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其次,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上升,为了避免世界各国对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和所发挥的作用产生误解和误判,凝聚最广泛的国际共识,必须不厌其烦地进行阐释;再次,面对日益增强的国际风险和挑战的不确定性,需要更新和建构新的国际治理逻辑,必须指明方向、划定底线、重构规范;最后,这些鲜明、详尽、全面的论述也提供了把这一思想进一步概念化、理论化的丰富线索和生动素材,值得我们从理论上去深度开采挖掘。
在这篇著名的演讲中,习近平总书记系统全面地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主张。他从古今中外的历史发展经验教训及全球化的时代启示和风险挑战出发,深刻回答了“世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怎么办”等一系列重大问题,重申了中国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打造伙伴关系及支持多边主义不变的决心。这“五个坚持和五个建设”的主张充分总结了历史经验教训和国际交往共识,集中阐述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思路、共同原则、基本规范、价值目标和行动纲领。这篇演讲把古今中外的优秀思想熔于一炉,把说道理和讲故事融于一体,可谓是“集大成”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最新理论成果。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所提出的中国方案,是传承创新经典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萃取化用西方文明成果的杰出范本,是澄清和彰显中国道路、中国理论、中国制度和中国文化的智慧结晶,是中国故事、中国精神、中国价值和中国话语的精彩表达,是研究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实践贡献、历史贡献和战略贡献的基本文献。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作为全球化新时代国际交往的规范性概念及广泛认同的中国话语,从历史、世界和现实三个维度重构了“致广大”的总体性宏大叙事,从政治、文化和哲学三个向度折射出“极高明”的主体间性-总体性价值观照,形成了“致广大”“极高明”“集大成”的总体性理论路向。
纵览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重要论述,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中蕴含的立体视域维度。这一思想绕开了地域主义和普世主义、民族主义和全球化主张的争论框架,祛除了西方中心主义笼罩下的东方主义偏见,从理论上重构了“致广大”的总体性宏大叙事。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三个维度包括纵向轴——历史维度、横向轴——世界维度、问题轴——现实维度。它廓清和拓展了人类社会发展史和中华民族历史的实践镜鉴,全球交往、国际分工和文明互鉴的理论视域,以及问题挑战、大国责任和共同发展的问题意识,有助于厘清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思想渊源、理论依据、价值旨归和目标愿景,呈现出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深层次、多领域和全方位的思想图景。
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统一地看待历史及其发展规律的方法论,通过纵向回顾人类社会近四百年的历史及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指认了和平与发展这一全球时代主题。一方面,习近平总书记回顾了一百多年来血腥的热战和冰冷的冷战历史给世界带来的巨大伤害,援引三百六十多年前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一百五十年前的《日内瓦公约》、七十多年前的《联合国宪章》,以及黑塞 “不应为战争和毁灭效劳,而应为和平与谅解服务” 的名言,说明世界人民对和平的渴望与共识;另一方面,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历来崇尚“以和邦国”“和而不同”“以和为贵”。同时,他引述了《孙子兵法》篇首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说明世界要慎战、不战。透过中华民族对战争的看法,表明几千年来融进中国文化基因、刻于民族血脉中的和平愿望、理想和努力。以古今中外的历史经验教训为镜鉴,习近平总书记把人类命运共同体置于长周期历史的纵深时间视域中,通过长周期、长焦距的历史考察,展现了深邃广阔的叙事结构。
立足马克思的社会交往理论、社会分工理论和社会发展规律理论,通过横向展望国际交流交往、分工协作和文明互鉴的全球化进程,习近平阐述了“和而不同”的世界观和开放包容的文明观。首先,他指出,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持续推进,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迅猛发展,各国的经济联系、分工协作不断加强,全球正在变成相互依存、休戚相关、命运与共的共同体,充分发展并丰富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天才预见[5]。其次,他认为,文明的多样性和世界的丰富多彩不因地域、习俗、历史、国情、民族不同而有高下之分和贵贱之别,不同文明更不应该成为冲突的根源,应该取长补短而成为世界进步的动力。强求单向度、单极化的国际社会秩序既不现实,也面临巨大风险。最后,他指出,国家不分大小强弱,都应该平等相待,不能搞霸权主义,要实现无核世界。把深海、极地、外空、互联网等领域打造成各方合作的新疆域,而不是相互博弈的竞技场。只有在世界多重地理空间和文明多彩宽广的空间视域之中,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是多彩的、多边的、多极的和殊途同归的,才能取长补短、实现文明互鉴。这种“致广大”的空间坐标是社会交往、分工协作和文明互鉴的根本参照。
在现实维度上,习近平总书记具有非常明确的问题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感。在全球化的社会-历史时空交错拓展的理论视域中,时代的问题和风险得以充分浮现。他指出,当前人类处于大发展大调整时期。在另外一些场合,他把这一思想引申扩充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概念[6]428。在此背景下,人类面临诸多风险挑战,如世界经济增长乏力,金融危机阴云不散,发展鸿沟日益突出,兵戎相见时有发生,恐怖主义、难民危机、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威胁持续蔓延[5]。立足人类共同生活的同一个地球,立足人类共同的生存和发展诉求,立足人类面对的共同风险挑战,立足全球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生态联系与合作的深化拓展,人类才会日益成为密切联系、相互合作、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只有强化命运与共的自觉意识和普遍共识,才能使命运共同体成为可能,并在实践和行动上自觉参与构建。
在以上所廓清的理论视域中,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占据时代与道义的制高点,立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大拓展了“致广大”的历史纵深、空间疆域和问题视域。其理论视野、战略格局及问题意识之广大,几乎涵盖古今中外的历史、四面八方的疆域和不同主体之间的多重问题域。其内在的时间意识、空间意识和主体意识不仅是在民族史、传统世界空间和时代问题范围内来看待问题,更是在总体世界史、全新的全球化疆域空间及未来不确定性的范畴内来进行理论反思。它也提供了一种全面看待历史、世界和问题的方式方法,更新了狭隘陈旧的宏大叙事逻辑,深化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视域范围,拓展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的时间深度、空间广度和现实维度,重构了“致广大”的总体性宏大叙事。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三个关键词蕴含着“极高明”的总体性实践观照。系统梳理这一思想的根本理论依据和文化价值参照,以及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关联、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联系、与现代全球公共议题的现实关系,有助于澄清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理论深层结构和实践智慧。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传承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概念和理论,参照了传统伦理文化和规范理论,化用了西方哲学的优秀成果和科学理念,充分显示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践在形而上学层次和存在论领域上取得的新进展,折射出“极高明”的主体间性-总体性实践观照。
国内学者早先就注意到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元素和框架。贺来在《马克思哲学的“类”概念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张曙光在《“类哲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康渝生在《人类命运共同体:马克思主义“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在当代中国的实践》中,已经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类”概念、“类哲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关于真正共同体的论述联系起来。贺来指出,马克思哲学的“类”概念不仅蕴含着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追求,而且还内在包含着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基础[2]3-9。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的“类”概念实现了双重超越。一是,对费尔巴哈内在的、无声的自然联系起来的共同性这一“类”概念的超越。马克思关于“类”哲学的阐明,指出了在社会分工和社会实践的意义上人类本性展开的多样性、丰富性、差异性和历史性,批判了现代唯灵论王国的抽象统治。二是,对狭隘的“种”的生物学概念的超越。马克思指出,决定人的存在的因素不是人的自然或生物学差别,而是人的社会历史差异。西方中心主义、东方主义、殖民主义的根源正是狭隘的种族主义。这种种族主义偏见在当下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之下更加凸显、清晰可见。张曙光在文章中再次确认了这一观点,指出了类哲学的四个层次,即“个体”、“共同体(民族)”、“人类”和“大自然”。要经过漫长的否定之否定,并且经过“族”这一中间环节,才能超越狭隘的生理性种族概念[7]125。他更多地从历史视角而非哲学方面展开讨论。康渝生在文章中考察了共同体的历史变迁,以及马克思关于真正共同体和自由人联合体的论述,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实践[8]11-12。他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本质的相继性与统一性,但是没有充分意识到在包容性、通约性和规范性方面,二者之间存在的历史与现实差别。贺来、张曙光、康渝生三位学者把人类命运共同体与马克思主义“类哲学”和“真正的共同体”的价值关切和价值追求联系起来,这不仅说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具有充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根据,而且说明学界对于这种理论依据达成了一定的学术共识。
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关键词“人类”和“共同体”极具经典马克思主义色彩。在马克思那里,一方面,人只有作为类的存在物才有统一、真正的本质存在及现实异化的历史可能性。如果不在人类这一本真的本质存在的对照之下,则人类无所谓异化与否,也无所谓解放与否。没有现实的异化历史,就无法真正认识和展开人类的类本质。恰似康德在阐述自由与道德的关系时指出的那样,自由是道德的存在理由,道德是自由的认识理由[9]48。类本性是人的异化的存在理由,人的异化是类本性的认识理由。另一方面,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类的存在不是机械、偶然地聚集在一起,而是通过不同共同体的中介内在地互相联系在一起。人们总是结成不同的共同体并在其中通过分工协作来满足自身需要、维护安全、实现个人自由和价值。个体脱离一定共同体或者具体社会关系,其自由和价值实现及全面发展,只能是抽象的空话和思辨的幻想。马克思所批判的是资本主义再生产制度设置及意识形态虚假意识钳制所造成的人类虚幻共同体的存在状态,指出达成真正的共同体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因此,说“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10]394和说“人的本质是自由人的联合”是一个意思。个人自由的实现只有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才能实现。
这种“类哲学”的意识和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决不是自然而然就能够达到的,必须通过有策略的斗争、求同存异的联合及合理的利益驱动才能够培养。诚如马克思所言,人同作为类存在物的自身发生现实的、能动的关系,或者说,人作为现实的类存在物即作为人的存在物的实现,只有通过下述途径才有可能:人确实显示出自己的全部类本质力量(为了实现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共同体意识,以及共同行动) ——这又只有通过人的全部活动、只有作为历史的结果才有可能——并且把这些力量当作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11]65。因此,首先,我们必须在形而上学层次和文明类型意义上,向世界表达我们关于世界秩序的根本看法,以及这一看法的现实合理性,并不断地扩大中国方案的国际共识,为世界提供有建设意义的新的合理价值选择。其次,我们必须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上减少意识形态差异所带来的误解和冲突,寻找在价值观、世界观方面相向而行的朋友。再次,我们必须实现更高水平、更深层次和更加自信的改革开放,分享中国发展的机遇,实现恰当的利益分享和责任分担。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提出以后,不少学者都强调这种中国方案、中国智慧中蕴含的中国元素。一些学者分别从“和文化”“大同思想”“天下观”“礼治”等方面来探讨其中的传统文化渊源。孙聚友在《儒家大同思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刘培功和单虹泽在《从“大同世界”到“万物一体”——论儒家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及其当代价值》、金应忠在《从“和文化”到新型国际关系理念——兼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谢霄男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儒家“礼治”思想的传承与超越》之中,都谈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蕴含的中国文化伦理范畴。这说明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蕴含着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对传统文化的积极继承与主动创新。其中,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的传统“天下观”与“和合”思想,已为不少学者所指认。
当然,问题并不在于这种指认是否充分或者是否有过度诠释的嫌疑,也不能仅仅满足于这种常识性的指认或沉浸于传统文化而沾沾自喜,而在于从理论上如何梳理和澄清这种传统文化的积极继承和创新表达。这不仅关系到人们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中国方案的正确理解和广泛认同,也关系到我们从理论上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超越。学者们所指认的“天下为公”的价值共识、“公平正义”的治理理念、“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固然是传统儒家的宝贵伦理资源[12]63-64,但这也只是给出了未来理论研究的蛛丝马迹和大致方向,远远未能达到理论成熟的境地。具体的理论视域、框架结构和价值方法还需要进一步廓清。我们必须要清楚在何种意义上和语境下,天下与全球、公平与平等、和合与合作的概念才能够实现古今与历史沟通、中外与理论通约和主体间性的理解。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注重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指出人类作为利益共同体在经济(包括作为经济集中的政治)方面的共识价值,那么传统文化则侧重于指认人类同时作为伦理(包括作为人类伦理规范存在的文明)共同体在道德上的共识价值。这两方面互相补充、相得益彰,恰如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与以人为中心,二者并不冲突,反而互相支撑、有机统一。
传统“天下观”与“和合”思想要成为现代的国际伦理规范,就必须在当代语境下做出新的阐释。首先,“天下观”是一种超脱狭隘种族、利益和帝国意义上的文化观、伦理观和世界观。重提“天下观”旨在辩证西方中心主义、达尔文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化观、伦理观和世界观,而非返回传统中国意义上的帝国册封体制。传统对天下“大同”理想的追求内在地包含求同存异的“小异”思想。其次,“天下观”是中国人修齐治平理论的最终归宿,但不代表重返家国一体的混淆状态,而恰是中国人超越血缘关系和家庭共同体、迈向政治伦理共同体的体现。它所指示的路径是人们怎样从家庭走向天下、从道德共同体走向政治共同体、从个体的交往扩展到共同体的交往。再次,“天下观”是一种对世界秩序的看法。这种看法有着惊人的柔性、弹力和包容度。在不同的文明交往中,我们既承认“性相近”,又包容“习相远”。最后,“和合”作为传统伦理学的重要范畴,包含着和平、中和、和谐之意。它衡量和约束的是主体之间的关系。和平意味着拒绝武力或暴力解决问题,中和意味着能够吸纳和借鉴不同文明成果,和谐则意味着一种动态的平衡和彼此融洽的状态。《易经》所言的“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主要是指天人相合的自然之道。这里的“和合”更多地是指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和谐相处的人伦之道。
此种“天下观”思想与“和合”思想的推陈出新,衍生出中国特色的现代交往伦理规范。首先是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次是真诚平等相待,真诚与人交友,三人行必有我师;最后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一国的发展不能建立在别国的痛苦之上。
有学者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由中华传统文化、马克思主义文化、西方先进文化三者的精髓杂糅而成的[13]31-36。这一说法在理论上是随意的、抽象的,也是不准确的。如前所述,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根据与传统文化思想资源相互补充、相互支撑,是有机的一体,绝不能轻率地用“杂糅”一词概括。除了其中的马克思主义、传统文化渊源,它还汲取了西方哲学的先进理念,特别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从而更自然地把自身概念化和国际化。习近平总书记虽然没有明确引述相关的西方理论与概念,但是通过援引西方的故事、格言和谚语,更生动地展现了对西方优秀文明成果的理论认同。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对主体间性理论、交往理论和协商伦理的萃取和吸纳上。
对西方哲学思想的化用,主要体现在对全球化时代交往理论的合理吸收上。在全球化时代,国与国的交往普遍遇到了不同主体之间“不理解”甚或“冲突”的问题。如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片面地把全球化时代文明之间的交往理解为“冲突”,而不是主体间的理解和共识出现问题和障碍。在这一问题上,哈贝马斯则有所不同,他认为不同主体之间可以通过交往理性和商谈伦理的规范来达成理解和共识,减少冲突。
现代西方哲学从主体性哲学走向主体间性哲学有其合理之处。所谓主体间性,即主体的交互性和共在性,是对主体性的扬弃。它表明主体与对象、意向与意向之物的关系是交互的和共在的。由此,西方哲学研究的中心由意识、语言到主体间世界(生活世界)。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上才能理解和解决主体性哲学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同时为交往理性和商谈伦理提供了前提[14]48。主体间性哲学反对独断的主体性哲学僵化的对象化企图和教条式的主观辩证法。它认为主体间的本体认同和共识承诺,才能达致“客观”真理。要消除误解、减少冲突,形成主体间性的存在论认同和共识性承诺,必须给予价值分歧以元价值(生活世界)的理解,即返回到人们所赖以生存的共同生活世界,阐明价值生成的世界根据和历史条件,以及全世界人们普遍的生存和发展诉求。从这个意义上看,胡塞尔所说的重返生活世界、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追问及对存在时间结构和空间模式的分析、哈贝马斯对主体交往实践的阐述,才能得到充分切近的理解。这种主体间性与其说建立在意识的内在结构之中,或者说建立在语言的规范可理解性与正当性之上,不如说它始终是以人类历史的社会分工协作为基础的。
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其实就是一种对主体间性的抽象表达,是对主体性哲学困境和全球化交往冲突(宗教战争/文明冲突)的一个历史归因和深刻反思。交往理性面临的问题不是“主体之间的理解是如何发生的”,而是主体间的误解和冲突是如何发生的,互谅和解是如何实现可能的。这里的“理性”已经超出古典哲学方法论和工具理性范畴,从而具有存在论和价值理性的意味。交往(交互)理性本身已经说明其主体间性及其所蕴含的共同价值预设——交往是交互的,以一定的共同交往语境为前提,不以某一交往主体的意志为转移,不然交往不会发生,也是没有效果的。因此,哈贝马斯重新思考哲学关于“经验”“实践”“理性”的历史概念,展开对事实与规范关系及语言效用有效性的反思。哈贝马斯提出商谈伦理,强调的不仅是对话的普遍规则,而且是对话主体相互理解的重要性,以及未经理论明确指认的、主体间的元价值共识的存在,即他反复强调的可理解的共同语境。在这里,谈论价值中立或价值无涉是非常狭隘的和不恰当的,关键的问题是要反思我们如何保证价值指涉的可理解性、正当性和共识性约束条件[15]78-79。
经过对主体间性的充分阐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的“命运”这一概念被重新理论化和重新理解。它真切地表达了主体交往的交互性和共在性。首先,这里所谈的“命运”一定是以主体的交互和共在为前提,而不以对话主体任何一方的毁灭(消失)为前提。它肯定的是多主体的存在框架和主体间交往的客观现实性,同时提示主体间交往有其规律性和规范性共识的存在,必须予以清晰的阐明,理论上无可回避。多主体交互和共存,这也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多极、多边、多彩的世界秩序。其次,“命运”是就形而上视域的存在论层次和生活世界领域而言的。其存在论和生活世界意识体现在其鲜明问题意识和时代精神之中。如“世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怎么办”的存在论论述,实际矛盾、冲突风险和挑战,以及“世界怎么了”这种生活世界领域的具体描述等等,在现实中必须共同面对。再次,“命运”本身具有一定的时间-空间结构和主体意识结构,不是杂乱无章、漆黑一团的东西,其真相和规律是可以把握的,没有神秘意味。在时间上表现为人类存在的历史规律结构,在空间上表现为人类活动深化和扩大的空间生产规律结构,并以主体的问题意识和积极行动来统合这种结构性、规律性认识。最后,“命运”具有开放性和不确定性,需要我们返回到最基本的生存和发展共识上,而不是把具体差异演绎为对立进而激化为对抗冲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对话而不对抗、结伴而不结盟,主动参与和努力行动,才可以避免人类的“命运”成为“可悲的宿命”。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阐述中 ,“命运”是相互联系、休戚与共、彼此关切的,是需要共同承担责任和努力行动才能把握的。
因此,在当下的理论框架和视域中,通过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三个关键词内涵的澄清及理论阐释,可以看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具有深刻的理论依据、思想根源、哲学基础。这种巧妙的理论传承、参照和化用使其折射出“极高明”的主体间性-总体实践观照,在实践智慧层面摒弃了冷战思维、零和博弈、单边主义、极端主义的理论逻辑。从对世界的困境和出路的总体反思上,把这三者有机联系起来并提升到一个新的理论高度。它在利益博弈中提供了一种普遍都能接受的主张和不同文明价值相互通约的方法,显示出驾驭和处理复杂棘手问题“极高明”的实践智慧。
从习近平总书记的多次阐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辨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三个关键的理论线索。其一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和话语,其二是古代中国的传统和叙事,其三是西方现代哲学的优秀思想成果与科学元素。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和话语提供了世界历史的规律性理论、平等的世界观和全人类的总体视域。古代中国的传统和叙事则强化了政治伦理意识和国际交往的规范性意识。二者对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形成不可或缺。现代西方哲学的优秀思想成果和科学理念则提供了现代科学的概念框架和理论参照系,使这一重大思想的深度概念化、理论化和国际化认同成为可能。“致广大”的理论视域、“极高明”的实践智慧及由此形成的“集大成”的价值方法论,构成了这一理论总体性路向的主要结构。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通过“致广大”的理论视域和“极高明”的实践观照,构成了世界-历史发展理论的总体性路向。它通过视域的拓展、主题的深化和价值方法的有机综合,把历史、世界、主体-共同体和时代问题普遍地联系起来、和谐地统一起来,凸显了主体(共同体)能动的自觉问题意识和共同的现实作为。“致广大”和“极高明”作为这一总体性路向的根本特征,又为主体“集大成”的价值方法论——统一地看待世界、历史和主体,提供了理论前提。
这一“集大成”的总体性路向充分而深刻地体现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基本结构之中,在其中实现了多领域、多维度的前后贯穿和纵横交织。从中国梦、世界梦的统一性到“历史不能相互割裂、相互否定”的统一阐明,从“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到“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的总体论述,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时代表达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总体思考,从总任务、总目标到国家安全观的总体构想,从国内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到国际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总体实践,从“四个自信”到“四个意识”的总体要求,无不体现这一理论的总体性路向。
在主体价值方法论层面,“集大成”有三层含义。首先,兼顾了形而上的存在论与形而下的方法论,把理论视域与价值观照统一起来;其次,辩证地把握了世界-历史及其内在关联,把党史、国史、世界史贯通起来;最后,返本开新,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做出了新的总体阐述,形成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新的辩证综合。从理论上来看,它深刻地洞见了事物的全局和根本;从实践上来说,循规律、据大势、抓关键,切实有效。可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既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理论建构,也是“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实践努力。因此,只有在全球交往合作密切、东西文明交融、科技经济社会急剧变革、文化理论创新快速迭代、共同风险挑战威胁日益增多的大变局之下,在问题倒逼和时代拷问之间,这一总体性路向才能得到切近的阐释、建设性的理解和国际性的认同。
这一总体性路向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乃至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最具有理论性、历史性、世界性和战略性的内容。这一理论创新对马克思主义深度中国化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广泛国际化具有原创性贡献,对我国改革开放和世界共同发展具有巨大的实践价值。恰如马歇尔·伯曼曾明确指认的那样,现代世界的人们“全都被一种变化的意愿——改变他们自身和他们所处世界的意愿——和一种对迷失方向与分崩离析的恐惧、对生活崩溃的恐惧所驱动”[16]13。在此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通过总体性路向为碎片化的世界、快速流动的现代社会和焦虑不安的主体重新厘定了方向。
首先,这一总体性路向传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西方哲学优秀思想成果,通过一种新的世界观阐明、超越了狭隘经济利益诉求、意识形态与民族主义的范畴,提供了国际交往新的伦理规范性概念,改写了“大国崛起必然走向国际冲突”的陈旧叙事逻辑,进一步解构和反驳了西方中心主义世界观话语。其次,这一总体性路向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在人类发展史上更加具有世界史的总体意义,标识了中国共产党人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社会主义发展规律、共产党人执政规律的最新成就和正确方向。最后,这一总体性路向跳出了西方所设置的话语陷阱、理论路障和政策烟雾,为我国改革开放和外交实践打开了新大门,为我国在更高层次、更大范围和更广领域优化资源配置、更好地统筹协调国内国外两个大局打开了新思路,为全球性问题的解决和国际新秩序的建立提供了新方案。
人类命运共同体构想自提出以来,经受住了各方面的实践检验和历史考验。长期以来,我们在政治领域积极开展求同存异的意识形态包容外交;在经济领域积极倡导利益共享的“一带一路”共享与合作;在文化领域深化文明互鉴的“文化交流”活动;在治理领域积极承担全球性问题与风险共同治理的责任,倡导全球化的共建共治共享,不断推进这一思想的国际建构实践。“一带一路”实践及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取得的巨大成功,充分证明这一思想进路的理论科学性与巨大实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