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向 华
(辽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金庸塑造了众多的侠义英雄形象,他们由于性情、出身、境遇等的不同,所呈现出的精神特质也各异奇趣。这其中既有郭靖的憨直敦厚、杨过的情深义重,也有令狐冲的潇洒跳脱,张无忌的憨厚优柔等。这些英雄或因武功大成而统领武林,或因功成名就而退隐江湖,或因巧遇佳人而终成眷属,如此等等,最终往往都能获得较为圆满的结局。但有一个人物却独独跳脱了这些俗臼,而呈现出一种古希腊悲剧英雄的审美特质,读来令人耳目一新。这个人物就是小说《天龙八部》的主人公之一——萧峰。
乔峰的出场可谓是横空出世、气概豪迈、英雄无比、光彩照人。在小说的前两部中,作者为他的出场做了充分的铺垫,先抑后扬。“北乔峰、南慕容”的名头早已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但那时的“北乔峰”还只是一个概念性的存在,而“南慕容”却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因此,乔峰甫一亮相便显示出他那无与伦比的英雄气概。小说借段誉的视角、口吻来描绘乔峰的出场: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目,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1]476-477
乔峰的首次亮相,作者运用了特写式的镜头语言,通过段誉的审美眼光,将一个高大魁梧、英气勃勃、透着一种古希腊神袛般气势的英雄刻画得力透纸背,英气逼人。就这样乔峰昂然迈入了我们的视野,但同时也迈进了他宿命的沼泽。这在于作者并没有给乔峰多少机会展现自己的英雄气质,就直接开启了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于是乔峰便一头扎进了一张悄悄向他张开的命运、悲剧之网,也开始了他无法摆脱的悲情命运和无望无果的苦难抗争。这种苦难、煎熬与金庸在其他作品中塑造的男主角大不相同。郭靖、张无忌、杨过、令狐冲等经历的多半是肉体的刀伤、毒侵、内伤的折磨,而乔峰经历的则是一种无解的命运之伤。
一部悲剧作品,如果仅仅表现的是巨大的痛苦,那还算不上是伟大的悲剧;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些苦难,那也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主人公面对痛苦、不公而表现出坚强抗争的时候,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悲剧。无论成败,那种无畏的反抗精神是激发读者获得悲剧崇高审美体验的精神力量所在。而这种审美体验正是乔峰这一悲剧英雄所带给我们的。萧峰英雄人物的悲剧性具有多种意蕴,首先表现在其“身份的错位与尴尬,精神的反差与断裂”这一“命运悲剧”上。
30多岁之前的乔峰一直是以汉人的身份和认知来生活的。他身为丐帮帮主是意气风发的英雄好汉,“南慕容,北乔峰”更是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广为传诵。可是一场针对他的有预谋、有计划、欲置其于死地的阴谋与叛乱突然而至:有人精心策划谋杀了马副帮主并嫁祸于他。不但如此,这场阴谋的险恶之处更在于,有人同时揭开了他的契丹人身份,由此便把谋杀罪名与民族间的仇恨串联起来,使乔峰转瞬间便处在了人人追杀、人人喊打的绝境。这一系列周全而紧密的阴谋,纵然是身经百战、有勇有谋的乔峰,一时间也手足无措。
面对突如其来的绝境,乔峰临危不惧、镇定自若,以超人的胆识与智慧,很快便控制了局面,稳定了众人的情绪。但是,当神光大师等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述了当年在断肠崖的惨烈经历和乔峰的身世,并出示了恩师汪帮主写给带头大哥的亲笔信后,乔峰如同坠入了万丈深渊,身心俱焚,他完全无法接受但又无法否认这一事实。乔峰由此毅然放弃了丐帮帮主之位,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查找真相之路。至此,一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形象便跃然纸上。生于大宋、长于大宋的乔峰,从小就对契丹人怀有很深的民族仇恨。但乔峰突然之间的契丹人身份,使他从一个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大豪杰,一下跌入泥潭,成了一个人人与之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辽狗”与契丹胡虏。这种身份的错位与尴尬,这种精神上的巨大反差和断裂,使他顷刻之间陷入了无比压抑的迷惘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由此我们看到,决定一个人是否是英雄的标准,往往不在其行为,而在其身份。不论乔峰多么侠义、善良,也无论他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好事,他就是“辽狗”,不会再为汉人所容。同时,他也必然无法进入契丹人的世界。作者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安排,将人物突然置于意外的真相面前,置于外在冲突与内在冲突的双重煎熬之下,由此便赋予作品以强烈的戏剧感和悲剧感。
但乔峰是与众不同的,他决不会向命运低头,他要为真相而抗争。可吊诡的是,真相却总在一闪而过后,又在扑朔迷离中隐于无形。乔峰回到故居——少林寺山下的农舍,找父母询问自己的身世,可是就在片刻之间,他的父母乔三槐夫妇便被人残忍杀害。乔峰由此而又被认定为杀害父母的凶手;他来到少林寺,试图找授业恩师玄苦以问清自己的身世之谜,恩师却早已被人击成重伤,奄奄一息,待见到乔峰,悲愤不已、气绝而亡。而这又被认定是乔峰所为。弑父、弑母、弑师,三项滔天大罪就这样扣在乔峰的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是,厄运并没有由此而放过他,又在一系列荒诞离奇的事件中接踵而至。英雄乔峰的灵魂虽然由此而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拷问,但崇高的英雄精神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磨难中才得以生成和升华。
乔峰要找到当年的带头大哥,追寻那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但奇怪的是,知道隐情的人总是先他一步一个个惨遭杀害。丐帮的徐长老、谭公、谭婆与赵钱孙等人都在他离开前后被杀或者自杀。最悲惨的是山东济南的单正,一家三十多口惨遭灭门。而这一切又都算在了他的账上,乔峰由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恶人”。为了揭开身世谜团,乔峰来到天台山拜访智光大师。智光大师讲述了他的身世,并出示了当年他父亲萧远山刻在石崖上的拓片:“峰儿周岁,携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萧远山绝笔。”[1]739至此,乔峰不但知道自己是契丹人,还知道了他的家族渊源、父母是谁以及当年父母遇害的真实情形。从此,他便恢复了自己原来姓氏,改乔峰为萧峰。
然而,随着身份的明确,萧峰另一份来自命运的悲剧安排也悄然而至,而这正是父亲萧远山带给他的。当他历尽千辛万苦追查带头大哥、追查所有强加在他身上的无妄之灾、一步一步走向真相之时,却发现几乎所有的恶事都是父亲萧远山所为。这也成为他所无法跨越的“原生之罪”,因为这些恶事、这份仇恨是他所无法解决、无法超越的!就这样,萧峰带着身份的尴尬与荒谬,一步一步走入了命运悲剧之中!
萧峰英雄人物的悲剧性其次表现在其“英雄的无畏与大勇,在人生的绝境中锤炼”这一“人性悲剧”上。即使前面是悬崖峭壁、生死罗修场,萧峰也要闯上一闯,正所谓“虽万千人吾往矣”。
胸怀如此的英雄气概,萧峰明知成百上千的武林高手汇集于聚贤庄就是为了诛杀他,但是为了挽救阿朱,他也要闯;明知这必将是一场血战,从此与江湖豪杰结下更深的仇怨,他也要闯!当然,除了直面人生、勇于抗争,萧峰英雄性格中另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特质,也同样在支配着他一定要查出真相,即使潜意识中感到真相的可怕,乃至真相背后的万劫不复,但是为了真相,还是要查!
于是,萧峰和阿朱去寻找最后一个知道带头大哥名字的人——马副帮主的遗孀康敏。阿朱假扮丐帮长老白世镜去见康敏,欲探知带头大哥身份之谜。但康敏识破了她的计谋,并借机告诉阿朱段正淳就是带头大哥,以此报复她对后者的寡情之恨。
就这样,随着萧峰的步步追查,这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同时这些真相也一次次带给萧峰致命的打击,最终推动他走入了悲剧命运的深处。为了保护父亲段正淳,同时也为了救赎被仇恨控制的萧峰,阿朱甘愿被萧峰一掌打死。可以说,当萧峰一掌打死自己唯一的挚爱时,就已经走入了他性格悲剧的死胡同。失去挚爱,萧峰的灵魂及内在世界已经塌陷了一半。命运在把他推向生命的绝境之后,又把他推向了感情的绝境。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伴随着萧峰悲愤的嚎叫,我们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仿佛在那一望无际、苍白空寂如冰原的背景下,处处凸显着生命抗争之后的绝望。英雄就在这种绝境与绝望中踽踽独行,走向孤独而且是永远的孤独。
萧峰走了,为了完成阿朱的嘱托,也为了治疗阿紫的伤,更为了疗愈自己内心的创伤,他离开了这个仇恨纠缠、纷争不断的社会,来到了长白山下的茫茫雪原。他要在这白雪飘飘的纯净之地,在这没有人烟的密林深处,舔舐血流不止的伤口。所有的喧嚣都远遁、消失了,但英雄胸膛里的血却没有冷却,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沸腾燃烧,并放射出万丈光芒,实现其内在的精神飞跃和道德完善。
在雪原,萧峰与两位皇帝——一位当时辽国皇帝(耶律洪基),一位未来的女贞皇帝(阿骨打)相遇,并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萧峰不但回归了自己的族群,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楚王。但是,如果你就此认为这是命运的眷顾,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是推下深渊,还是捧上云端,都是命运的手段。它的獠牙总是隐藏在微笑后面。
到这里,萧峰即将走向他悲剧命运的顶端,去面对一个他无法跨越的时代命题——两个民族间无法调和的仇恨。他的英雄品质也将在这烈火与冰水中反复淬炼,得以升华。
萧峰英雄人物的悲剧性还表现在伦理冲突的终结,英雄在毁灭中升华这一社会悲剧上。应该说,推动乔峰英雄品质锻造与升华的契机,主要来自两次“打草谷”事件。在入辽之前,萧峰和阿朱曾偶遇过宋军打草谷。所谓打草谷就是边境官兵到对方境内劫掠人、财、物。他们看到一队宋朝官兵出城到辽国边境抢夺了辽国百姓的牛羊,还掳掠了大批契丹男人、妇女和孩子。这些官兵像盗贼一般,残暴凶狠、猥亵丑陋。他们把婴儿摔在地上,在马蹄践踏之下破肠惨死。一名辽国老汉狼嗥般的呼啸,唤起了萧峰心底隐秘的冲动,他飞身上前将打草谷的宋朝官兵摔下了山崖。这次经历让萧峰的民族意识、仇恨意识有了第一次转变与飞跃。乔峰缓缓地说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看到大宋官兵残杀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1]716
第一次偶遇打草谷事件,不仅使萧峰确认了自己的契丹人身份,更使他从以契丹人为耻、大宋人为荣,转变、跨越到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不再以大宋人为荣的境界,由此为萧峰超越民族、国家的精神与品质奠定了坚实的基石。但此时的萧峰还未超越个人仇杀报复的藩篱。英雄的品质还需锤炼,而苦难就是这种锤炼最好的砧石。
这种淬炼就是又一次遇到的打草谷事件。因为救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萧峰被封为南院大王。由于久居宫殿,心烦气闷,萧峰便轻装简从外出打猎,期间遇到了辽军官兵打草谷归来。这些官兵从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掳掠了大批宋国百姓,女的留在军中为奴,男的则被称为宋猪,当作活靶子任意射杀。萧峰看着这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吓得魂不附体的宋国边民,内心深受触动。他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道:“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1]959
为此萧峰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在身份和情感伦理的激烈冲突中,思考问题的层次,开始从江湖恩怨、家国民族之间的仇恨,逐渐转向对人、生命、人性尊严的层面延伸。或者说,他人性的光辉已穿透残酷的现实铁幕,放射出一线微弱却又明亮的光。这一线光芒正是萧峰这一形象中所蕴含的现代性。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中讲到,悲剧的产生是由于两种各不相容的伦理力量的冲突。这两种相互冲突的伦理力量,就其本身而言,每一种都是有道理的。但由于每一种都是片面而排他的,每一种都想否定对方合理的要求。因此导致这两种冲突在整个宇宙当中是没有地位的。因为宇宙的存在本身是要各种精神力量一致合作,因此,他们中的每一种就都包含着自己毁灭的种子。一般所谓的悲剧结局就是二者选其一,或者同归于尽,或者归于和解[2]。那么,我们的主人公萧峰面对这份伦理冲突最终会走向哪里呢?
随着萧峰跌宕起伏的生命进程,他的超越性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终于在揭穿慕容博挑拨离间的诡计之后,萧峰大怒:杀母大仇,岂能交易?!他借对慕容博的怒斥,昂然道出了自己超越伦理的道德升华:“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1]1518
这段大义凛然、感天动地的话,正是萧峰这段时间的苦难经历,再加上两次打草谷事件对他的强烈冲击的结果,更是他思想境界超越一般侠义、民族精神的体现。因此,当辽国皇帝耶律洪基逼迫萧峰领兵南征,侵略大宋时,他不惜忤逆,坚辞不受;最后中计被擒,关进铁笼,受尽了凌辱。当小说结尾部分段誉、虚竹等豪杰舍命救出萧峰,杀出南京,直奔到雁门关前时,全书的悲剧冲突也一步步走到顶点。
雁门关前,耶律洪基率领大军步步逼近,宋国守关将领却拒不开门,众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时,段誉、虚竹突然出击,杀进重围,把耶律洪基擒了过来。此时的萧峰,想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宋辽两国百姓的生死存亡。因此,他提出了交换条件,即如若耶律洪基答应立即退兵,并保证终其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即刻放其回阵,否则便与他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耶律洪基摄于萧峰的威势,于两军阵前应允了他的要求。听说辽国不再南侵,宋辽两国可以实现和平,两军士卒一片欢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是向着最理想的方向走去,这似乎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喜剧。但是就在这欢呼雀跃声中,萧峰悄然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心口,气绝而亡。惨烈无比、惊天动地的悲剧在此达到了高潮,它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悲壮地袒露在人们的面前。我们看到萧峰的自我毁灭蕴含的不仅仅是崇高的悲剧审美价值,也不仅仅是深刻的文化价值,还有一种更高级的人类生命终极意义的精神价值。它远远超越了传统武侠小说中江湖锄恶救危的侠义范畴,超越了民族、国家之间难以排解的仇恨束缚,站在了人、生命以及人性、人本的高度,让我们感受到灵魂的震颤与升华。这也是萧峰这一英雄形象能够超越其他侠士形象而独具崇高悲剧审美意蕴之处。我们说悲剧之比其他艺术效果更强烈、更震撼之处就在于它激起了人类两种最强烈的感情:痛苦感和崇高感。而萧峰的壮烈自杀,无疑带领着读者们经历了这样一场直击心灵的悲痛与壮美相交融的审美体验!
也有人会问:萧峰必须得死吗?既然已经皆大欢喜了,为什么还要自尽于两军阵前?当然,萧峰也可以不死,但苟活不是他的性格。他的牺牲具有一种强烈的象征意义,萧峰用自己的生命达成了两个民族短暂的和解。这是他超越个人得失、超越民族藩篱的崇高之处,也是他之悲剧的最大魅力之处。在面临灾难和痛苦时,心灵的伟大和崇高是造成和解的主要动因,而和解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虽然牺牲了,却在另一种意义上超越了他的时代。与其说萧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毋宁说,他从生命中得到了解脱。而作为读者,当我们看到悲剧主人公最终因为这一冲突的无法调和而走向死亡时,虽然我们面对的是不可避免的痛苦,但是人物心灵的崇高与完美却可以使我们免于完全的沮丧和恐怖,从而体验到一种只有悲剧才能带给人的复杂而丰富的审美体验。
综上所述,萧峰的悲剧性是命运、性格和社会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萧峰的悲剧首先是命运的悲剧。作为一个在宋朝长大的契丹人,他的出身决定了那无可逃避的劫数。这种劫数就像古希腊命运悲剧中的普罗米修斯和俄狄浦斯,前者因为人类盗火而受到无法摆脱的残酷惩罚,后者则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弑父娶母的悲惨命运。正如陈世骧先生所说的,读《天龙八部》每逢动人处,我们就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所谓的恐怖与怜悯[3]。其次,萧峰的悲剧还是人性的悲剧。萧峰被逐出丐帮,失手打死阿朱,都是阴险狠毒、嫉妒自负的康敏设计陷害的。而萧峰得罪她的原因竟然是百花会上,天下第一大英雄萧峰对这个自认美貌天下无双的马副帮主夫人,瞧都没瞧一眼,她便妒火中烧,欲置其于死地。而燕国后裔慕容博为了复兴大燕,设下诡计,挑拨离间,假传音讯给带头大哥,让他带领中原豪杰在雁门关外狙击契丹武士入关,则是导致萧峰家破母亡以及后来一系列悲惨命运的直接人祸。由此,一个女人的变态记恨,一个男人的阴谋复国,这两大人性的罪恶,最终造成萧峰的悲剧命运。但是,构成萧峰悲剧命运的原因还远不止于此,作者在以上原因之中,又安排了一个他更难跨越的国家、民族之恨。如果说悲剧的审美快感来源于让读者于痛苦与绝望中看到永恒正义的胜利,那么萧峰的牺牲就是为这永恒的正义做出的献祭,也可以视为一种和解。
总之,萧峰这一悲剧性英雄人物的审美价值就在于他超越了传统武侠的个人恩怨纠葛,超越了民族冲突下的仇恨厮杀,甚至也超越了他所处时代的精神维度,带着一种对人性、人本的终极关怀、带着古希腊悲剧英雄的崇高之美走进读者的心灵,萧峰的英雄人物刻画也由此为传统武侠精神注入了一种独特的古典悲剧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