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指望三言两语说尽《天龙八部》显然相当困难。这部气度非凡的武侠小说是金庸所有作品中最令人感慨万千的。而萧峰作为《天龙八部》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主人公,同样也是金庸武侠小说世界的所有主人公中最令人心折、光彩照人的。本文选取萧峰铁汉柔情的角度,从萧峰与阿朱的爱情着手,通过细节展现,对萧峰和阿朱的人物形象塑造予以分析。
二人初次相见,一个还是丐帮的帮主,一个还是慕容氏的丫鬟。乔峰不近女色,美女站在身前也只当过眼云烟。阿朱身在慕容氏家中,对英雄豪杰也见识过一二。二人第一次对话,竟是互相道别,阿朱道:“乔帮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请便。”[1]561
这段刻骨铭心而又痛彻心扉的爱恋,或许在一开始的道别中,就注定了结局。
杏子林中阿朱为慕容复辩白,几次帮不太擅长言辞的乔峰说话,在给慕容复洗脱罪名的同时,也希望敬重慕容复的乔峰不要牵连其中。
杏子林外阿朱被西夏军所擒,乔峰赶来相救。待得阿朱与段誉、王语嫣相见,立即将乔峰如何相救一一道来。在她喜形于色的诉说中,乔峰作为帮主和作为段誉结拜兄长的重情重义,阿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继而还为乔峰愤愤不平:“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1]628
可说是这么说,如果乔峰真是这种人,阿朱又怎会将他放在心上?说是这么说,阿朱也一样是重情重义之人。阿朱心感乔峰相救之德,竟愿意自己冒险装扮成乔峰的模样去救丐帮众人,让他们好好感激乔帮主。若不是在杏子林中仔细端详着这位伟丈夫,阿朱怎能将言行举止模仿得在与乔峰相处数十年的人面前也不露丝毫破绽?只是阿朱这一假扮,倒是让后到救人的乔峰摸不着头脑,还被众人怀疑神志不清。
巧的是赶去少林寺救自己师父却被误认为凶手的乔峰,碰上了假扮成和尚来偷经书的阿朱。乔峰哪里识得是她,一出手便制住了同到佛像后躲避的阿朱,人生中第二次对她说话:“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性命,知不知道?”[1]727这句话对乔峰而言自然不是故意的,可作者的设计却就是如此的巧妙和残忍。
阿朱本想趁乱逃走,可乔峰却拦住了她,致使后来在与三个玄字辈高僧搏斗的过程中,即使有心相护,也免不了阿朱惨受重伤。像乔峰这等功夫的人哪里能想到明明已经阻挡过的掌力还会伤人,他还以为这和尚怕阴谋败露,是以服毒自尽。待得伸手到胸口去探这人心跳,可把乔峰吓了一跳——居然是个女人。这怕是乔峰这辈子第一次碰到除了母亲之外的女性的身体吧。乔峰不比段誉,脑海中颇多歪念,对女人甚是怜惜。乔峰心中坦荡,自然行为也不拘小节,在为阿朱治伤间虽亲密举动甚多,可皆非出自乔峰本意,但却也不得不说,会不会从此时便已情意暗生?
乔峰好生看重慕容复,又觉得阿朱受伤都是因为自己的错,誓要治好她的伤。在为阿朱治伤的期间,大概是乔峰这一生中第一次哄女孩子吧。此刻的阿朱是怕死的,她哭着请求乔峰别离开。对于乔峰更不可思议的是,阿朱睡不着,竟要自己唱歌、讲故事给她听。乔峰每次出场谈何霸气,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乔峰居然为哄一个重伤少女入睡而讲了一个故事,那少女不满意后又换一个故事。这等曾经认为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不知乔峰在日后回想起这一段会是怎样的心情。
阿朱作为宋朝人,一开始和众人一样,都认为契丹人凶残暴虐。在听得乔峰说完故事后,不禁感慨:“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1]744到突然会意到乔峰讲的是自己的故事时,阿朱才猛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她的安慰也仅仅只是:“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比?”[1]745此处体现出在故事的开始,无论是乔峰还是阿朱,思想都是被狭隘的民族主义占据的,可以说这是在刚将他们二人的人物形象塑造出来后第一次暴露出来的缺点。但称之为缺点是站在如今社会这一角度上才得知的。在北宋时期,狭隘的民族观点是普遍存在的,各民族间不断的仇杀争斗使各民族间充满仇恨,故乔峰作为那个时期的英雄人物、抗击外族侵略的主要力量,加上宋朝的积贫积弱、统治者昏庸无能,乔峰和阿朱所接触到的都是汉族平民百姓被战火摧残、大宋河山被外族践踏、战争手段残忍不堪,他们心中有这一想法是非常正常的。他们作为历史人物,跳不出历史现实的束缚是造成其性格形成初期有狭隘民族观点的重要因素。
当乔峰听得门外有人,出去前对阿朱说“你别怕”,只觉这三个字里已包含了一丝柔情,只是乔峰还未发觉罢了。待得听到几个人背后议论自己大感无味,又得阿朱询问,乔峰英雄气概陡生,当即决定带阿朱前去聚贤庄找薛神医治伤。这“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乔峰称是“一时蛮劲发作”,自逞英雄。可在阿朱看来,这不顾自身危险的救命之情和到得最后誓同生死的话语,让她心里决定一生一世都跟定他了。而在聚贤庄一战中,乔峰自以为要死前自认“愚不可及”的念头很是真实。身世尚未查清,大仇尚未得报,自己却要为一个从没有过交情的小女子伤及众多英雄好汉甚至丧命。幸好萧远山装扮的黑衣大汉在最危险的时刻救走了他,让他日后能有机会再想起这聚贤庄一役时终于明白,杀伤这些英雄好汉是迫不得已,而救阿朱更不是愚不可及,而是,换来了一个值得用一生去爱去思念去怜惜的女人。聚贤庄一役对于整部小说本身而言,更是让乔峰这个人物形象生根于读者内心,扼腕叹息不已。
乔峰脱险后,心中也并未太挂念阿朱。可哪知这女孩子早已孤身一人在雁门关外等了自己五天五夜。作者只用“心中一动”四个字来形容乔峰的心情,也已足够了。乔峰这对男女感情如此愚钝的人,又还能指望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份初萌的感情。可阿朱不一样,一见面就激动地扑入乔峰怀中,后惊觉自己情不自禁,羞得满脸飞红,乔峰竟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阿朱扑入乔峰怀中,而乔峰并未闪避,对于乔峰这等不近女色的英雄豪杰来说,不得不说他已然略微动情。
可此刻的乔峰心中是充满仇恨的,当他突然想起阿朱假扮任何人都出神入化之时,竟会认为是阿朱假扮了自己去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师父。乔峰之所以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是因为他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为后来将要犯下痛悔终生的大错留下伏笔。
在民族间的夹缝中茫然不知所措的乔峰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时苦恼之极。阿朱本来和所有汉人一般,也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肯离之而去”。[1]807因为爱,阿朱冲破了心中对少数民族僵化的认识,引领着乔峰在民族观上也有了新的改变,二人一起冲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束缚。也皆因如此,未来的萧峰才能在思想境界上有质的变化,才能心中包含的是天下苍生,无论何种民族在他心中都不分贵贱,各国老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成为其为国的终极目标。
阿朱聪明伶俐,陪乔峰寻找仇人的路上为他想尽办法。新修版中对二人的感情增加了更多逐步发展的过程,将二人的感情发展体现得更自然、深刻。
例如新修版中加入了玄慈师兄弟扮演的行旅之人与乔峰一一对掌。在最危险时刻的心理活动,终于让乔峰猛地发现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死里逃生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忍不住过去握住了阿朱的手。到得阿朱轻声询问时,乔峰又觉得尴尬羞涩,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阿朱那似撒娇般的问话。乔峰的“笑着摇头不语”体现了这个憨厚的汉子面对爱情时的羞涩,他从不畏惧任何危险困难,却在这小姑娘的询问下不知所措。
待得见过了智光大师,阿朱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从乔峰变成萧峰,再也忍不住,提议就此塞外牧马放羊,并诉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萧峰“心意激荡”,四个字体现出萧峰终于敢于直面、正视自己内心的想法。阿朱的一句“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1]846,终于也让萧峰直言心事:“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便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1]846阿朱在萧峰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阿朱的话也让一向坚强的萧峰落下了全书中唯一一次幸福的眼泪。
对于萧峰短暂的一生来说,幸福更是短暂到不可形容。萧峰在与阿朱说好问完马夫人就去塞外牧马放羊后,阿朱叫了声“萧大爷”,要说什么却被萧峰打断了。或许是还想劝劝萧峰,让一切就此作罢。可阿朱太懂萧峰,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就此完结的,被打断后的她也没有再说下去。萧峰本以为终于从噩梦变成了美梦,可无论是什么梦,终究都要醒。
阿朱提议自己扮成白世镜去套问马夫人,二人自以为假扮得天衣无缝,可还是被马夫人识破机关。康敏想借萧峰之手杀掉段正淳,却将阿朱推向了绝路。
新修版在萧峰准备去报仇前,加入了一段阿朱劝萧峰不要再去报仇和萧峰向阿朱吐露心意的无比温馨的对话,将这铁血好汉的柔情体现得淋漓尽致,对心上人的千依百顺、爱护有加,嗜酒为命的他居然还能说出阿朱比他赖以生存的酒还重要。如此的直白心意,更好地表达了萧峰对阿朱的情感,也更能反衬出自己亲手造成的失去阿朱后的痛苦之深。
知道自己身世后的阿朱并没有将一切告诉萧峰。她知道劝萧峰不会有结果,也没有多说。两人分别前的一番话,在知道结果后看来,分外伤感。萧峰沉不住气,提前了一个更次赴约,心中不安,只道自己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直到那石破天惊的一掌伴随着轰隆隆一个霹雳后,萧峰看清自己打的人竟然是阿朱,立时也不想活了。阿朱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告诉了萧峰自己的身世,萧峰也终于体会到了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象之外。新修版中更是加上萧峰在阿朱死前就已经明白,世上最要紧的莫过于至爱者的性命,连自己的命也及不上,冤仇再深再大,也必一笔勾销。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萧峰心中唯一记挂在意的仇恨让他误杀了自己心中唯一记挂在意的挚爱之人。
阿朱一开始是个害怕死亡的小女孩,到得遇上萧峰,心中的爱让她越来越勇敢,最后竟毅然一个人扛起所有的困难、忍受所有的挣扎,用自己的命来化解萧峰心头的仇恨、保全萧峰的性命。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这个小女子已然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女性。阿朱太懂萧峰。如果她告诉萧峰自己的身世,求他不要报仇,萧峰即使答应,两人也不会快乐,可能最后二人还会因此分开。父母之仇对于萧峰而言太重要,可杀了段正淳,萧峰必将难逃一死,阿朱更不忍心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惨死,于是阿朱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得萧峰内心对仇恨的淡然。可如果如新修版中所加,阿朱让萧峰在众人前问完了那段雁门关外的事,或许一切都能有转机。可阿朱没有让他问完。甚至如果萧峰没有那么心急地提前一个更次去赴约,阿朱也不会有机会去做所有的准备工作,或许真相就会在萧峰与真的段正淳的对质中大白。可萧峰盼望了那么久手刃仇人,他如何可能不急;大事一了,就能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塞外过着自在快活的日子,他如何可能不急。阿朱太懂萧峰,所以一切都没有如果。
从另一个更残忍的角度而言,阿朱必须死。因为中国的传统英雄豪杰身边是不可以有美眷的,如果有,那么一定是不会有好结局的。因为中国人自古认为,红颜祸水。萧峰作为金庸所有小说中最崇高的英雄,阿朱的出现虽然陪伴他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光,可这个悲剧英雄也只有在一掌结束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生命后,其悲剧形象才更加浓重,而他的形象也更加完美。因为阿朱死后,萧峰从不曾将她忘记。
阿朱死后,萧峰万念俱灰,却舍不得放下她片刻。写墓碑时,萧峰认为称阿朱为自己夫人都是对她的亵渎。一段痛心疾首地亲手埋葬,将萧峰对阿朱的不舍表现得淋漓尽致。从此,萧峰一辈子都在对阿朱的懊悔与怀念中无法自拔。
任何一个细节都能让萧峰敏感地想到阿朱,继而热泪盈眶。萧峰对任何人侮辱、冤枉自己都听若不闻,但若任何人说了哪怕一个不好的词来形容阿朱,萧峰都是坚决不允许的。萧峰只想快去雁门关外了此一生,阿朱的鬼魂见了自己也会多一份喜乐。可阿紫一路上纠缠不清,再加上她生性歹毒,萧峰实际上已经越来越讨厌阿紫。到得阿紫出毒针欲伤萧峰,却被萧峰差点打死,萧峰拼尽一切力量去救她,只因决不能对不起阿朱的嘱托。可萧峰却一不小心弄丢了阿朱送给他的《易筋经》,新修版中甚至被游坦之毁坏。每每思及阿朱的种种好处,萧峰都自认为自己不配受她如此恩情厚爱。阿紫每每提起阿朱,再困难的事萧峰也会一口答应。待得三兄弟同上西夏为助段誉娶公主,西夏国宫女大表倾慕、盛情邀请,萧峰却是避开,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心的苦楚。萧峰身为南院大王,却不近女色,耶律洪基赏给萧峰无数美女,萧峰连看都不看一眼。待得大难临头,逃向雁门关,萧峰看着关外的花树想起阿朱,竟在伤痛中浑然忘记了身外之事。阿朱那句在此处等了他五天五夜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而后,萧峰自尽于雁门关外,仿佛是当时阿朱又在萧峰耳边将等待的话语说了一遍一般,仿佛是阿朱终于又等到了萧峰一般。本曾一度想回小镜湖畔陪阿朱的他,却被阿紫带入了万丈深渊。不禁让读者感慨联想到,不知阿朱的魂魄是否等在关外,二人是否终能相见。
可阿紫即使也愿意为萧峰死,她也永远取代不了阿朱。阿紫总会问萧峰,如果自己不是阿朱的妹妹,萧峰总是冷冷地说:“那我何必睬你?”在萧峰心中,阿朱比阿紫好上千倍万倍,阿紫无论如何都及不上她。何止阿紫,从此而后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入萧峰的眼。每次阿紫耍小性子或是发脾气,萧峰都会想到如果阿朱也这样,自己自然会好好哄她,可阿紫却让自己更生厌恶。萧峰认为阿紫最美的时刻,竟是阿紫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的时刻,因为只有那个时候的阿紫是善良的。不知如果阿紫如阿朱一样善良,萧峰究竟会不会为之动心,可阿紫天性已定,这个如果也不必再探究了。
萧峰的情感人至深,也就只有当他一生只爱这一个女子,他的形象才会如此完美。“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1]1940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萧峰和阿朱的爱情可谓是整部《天龙八部》中最动人的篇章。萧峰的形象是跟着故事情节一起发展完善的,《天龙八部》的情节发展就是萧峰的成长历程。金大侠向来不会多余一笔,每一处描写都有其独特的深意。无论是国仇家恨,还是儿女情长,总能被金大侠驾驭得游刃有余。萧峰的形象塑造也是因有了这段短暂凄美的爱情而更加丰满。可萧峰尽心尽力地矢志追索却是一个纯粹失去直至绝望的过程。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英勇无敌、所向披靡,同样也决定了他悲惨的命运结局。英雄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圣,但他一定是无所畏惧的勇士。他去完成自己所应该完成的事情,然后以自己的方式离开。这或许是他所做的最完美的选择,也最终完成了他壮美和意味深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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