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笑 一
(辽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20世纪70年代以来,由于人类对不断恶化的生存环境的担忧和警醒,西方学界提出了“生态文学”“生态批评”“环境美学”等理念,试图从理论层面探讨应对之策。由此生态美学和生态文学逐渐成为当代显学,“诗意地安居”也成为人类共同的美好追求。从20世纪90年代起,我国学术界对生态美学的理论探索不断深化,从而激发了学者返回原典,深入挖掘《周易》《诗经》《老子》《庄子》等古代典籍中蕴含的天人合一、众生平等、万物和谐等生态美学思想,进而凝练成我国新时代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崭新生态理念。
“生态美首先体现了主体的参与性和主体与自然环境的依存关系,它是由人与自然的生命关联而引发的一种生命的共感与欢歌,它是人与大自然的生命和弦,而并非自然的独奏曲。”[1]由此可见,所谓生态美,既非以自然为中心的纯粹的自然美,也非以人类为中心的人为的社会美,而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和谐有序的理想状态。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它蕴涵的家园情怀、以物比情、以情融物的整体生命意识,强烈地凸显了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和审美智慧。可以说,《诗经》是一部先秦时期生态思想的百科全书,它以文学叙述的方式形象地展示了那个时期人们朴素的生态观。
中国古代诗学中素有《诗经》“六义”之说,即“风、雅、颂;赋、比、兴”。“风、雅、颂”指的是诗歌体裁,“赋、比、兴”指的是创作方法,三种创作方法几乎都与自然生态有关,是先民借助身边的自然物抒发情感的重要手段。“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2]——宋代学者李仲蒙认为《诗经》中的“赋、比、兴”将人的情感与自然物联系起来,可以说是对赋、比、兴较为准确的解释。
《诗经》将山川溪流、花草嘉树、鸟兽虫鱼作为“赋”描绘的对象,将自然和情感融合在一起,构建了一个情景交融的美丽家园。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3]5诗中描写的葛藤如绿色瀑布般蔓延在山谷里,缠绕在树木间,呈现出一片青翠欲滴的美景,黄鸟在灌木丛中上下翻飞,清脆婉转的鸣叫传达出的恰是诗人的喜悦心情。《诗经》中反复出现的葛藤意象几乎成为《诗经》描写的生态美的底色。
“鱼跃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3]462-463这是一个鱼儿潜跃、檀楮成林、落叶满地的幽静之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展翅飞翔的白鹤把小园与广阔的天地连成一体,飞逝的白鹤把人的思绪带到了空旷悠远的天际,诗人的情感和天地融为一体。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3]130楚宫落成,卫文公在周边栽种了榛、栗、椅、桐、梓、漆等经济树种,不仅美化了环境,而且也有利于民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先民在开疆拓土、建设家园的过程中一直致力于营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环境。
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人的美也是自然美的体现,《诗经》中有大量作品通过对俊男靓女的描写,表达诗人对美的欣赏和赞美。《卫风·硕人》将“赋”的铺张排比发挥得淋漓尽致。“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150-151诗中的美人身材修长,衣服华美,双手白嫩如柔软的柔荑,皮肤白皙如凝结的膏脂,脖颈秀美似雪白的蝤蛴,牙齿整齐如颗颗葫芦籽,前额像蝉一样方正,眉毛像春蚕一样弯曲。诗中以动植物为意象对美人外貌进行铺叙,极为传神。
“美是人与世界的沟通和契合,是由情景相融、物我同一而产生的意象世界,而这个意象世界又是人的生活世界的真实显现。”[4]193《诗经》中诗人选取了自然界中的鱼鸟昆虫、绿树芳草来表达作者心中的美好感情,将自然和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用优美的语言和形象创造出一个五彩斑斓、如诗如画的唯美世界。
朱熹认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5]。据此,可以将“比”理解为“比附”,即诗人需要借助于生活中常见的动植物抒发情感,久而久之,人的美好情感便附着在固定的动植物身上,使之成为普遍接受的审美意象。
《诗经》中的比附的例子很多,既有鲜花和树木比附美丽动人的女子,也有燕子比附远行的游子,更有葛藤比附浓浓的思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3]17诗人反复歌咏一棵正当花季的桃树,用桃花之绚烂比附新娘之美丽,诗人将内心的审美情感具象化为可观可赏、可亲可近的柔美桃花,起到了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审美效果。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3]23诗人将一位出游的姑娘比作生长在汉水边挺拔的乔木。诗人虽然对姑娘心生爱恋,可是水阔潮涌,遥不可及,不得不扼腕长叹。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3]68这首诗把卫国国君远嫁的妹妹比作燕子,它即将飞向遥远的国度,卫国国君回想起妹妹的贤淑善良,悲从中来,哭泣不止。在反复渲染的送别场景中,“燕燕于飞”更增添了离别的痛苦和忧伤。傅斯年称其为“送别之悲歌”[6]78。
“比,是主体先已有了情感,再来表现它、传达它,是主体在创作过程中间对艺术手法的运用。”[7]在《诗经》的诸多篇章中,为了激发、培育某种道德感,诗人到自然界中去寻求启示和依托,用自然物的可爱性质比附人的高尚品德,从而达到了人类精神与自然精神的协调一致。
“兴”的主要特点就是“触物以起情”,即借助某物引发诗人的情感。“人心之能够因他物而‘兴起’,绝不是偶然的状况,也不是‘诗’的特殊功能,而是因为人之为物和天下万物的内在感通所决定的。”[6]21《诗经》中的“兴”起之物一般是能承载情感波动的自然现象或动植物,在诗人强烈的情感起伏之际,顺其自然地进入诗人的视野和诗境,成为引发情感的触发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3]144诗中以淇水岸边的翠竹起兴,诗人反复吟咏绿竹“猗猗、青青、如箦”,那一片繁茂的竹林似乎是恋人定情欢爱之处,贵族公子“瑟兮僴兮”的娴雅外貌和“赫兮咺兮”的宽阔心胸令这位痴情的女子难以忘怀。
《秦风·蒹葭》以蒹葭起兴,蒹葭“苍苍、萋萋、采采”,深秋的河岸边,繁茂的芦苇一片苍茫,芦苇上已经凝结了白色的冰霜,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闪亮,男子来到水岸旁,“溯游从之”“溯洄从之”[3]314-315,心爱的女子依然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令人心生惆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3]411-413诗歌以守边御敌的士兵春天采摘薇菜起兴,引发诗人对家乡的思念。诗中的薇菜由嫩变老,暗示了时光的流逝,而诗人辗转轮戍,历经几多寒暑才踏上了归乡的路途。诗的末章更是以季节的变换、物象的更迭引发出一种莫名的沧桑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3]411-413诗中“依依、霏霏”不仅是一种自然状态,更是诗人内心悲喜交集、五味杂陈情感的外化。
从文学的角度看,《诗经》中对自然物的描写,更多地渗透着人的理性精神。“总之在‘比’与‘兴’这两种修辞手段中表现出一种自然界与人类世界以及人类情感世界之间的某种富于启示的相关性。”[8]“比”“兴”成了将客观事物与主观感受统一起来的手段。
“中国传统思想为什么容易与生态思想挂钩?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农耕社会,农业生产必须遵循自然节律——自然规律制约着人们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9]中国古代传统的生态文化源于农耕文明。自古以来,在中原地区形成的春耕夏作、秋收冬藏的农耕文明中,古代先民们按照季节的变换安排农耕生活,天地自然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粮仓果园,更是他们安顿心灵、寄托情感的美丽家园,这种生存方式根植于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中,也奠定了《诗经》的生态美学思想基础。
《诗经》中描写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关系。《诗经》中描写的古代先民们脱离了人与自然的对立和依附关系,将人与自然升华为“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大自然中的江河湖泊、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等都被赋予了审美诗意。《诗经》中的山水自然已然超越了它对人类现实的、物质的、直接的利害关系,而以诗意的姿态融入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周易·系辞下》指出:“《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10]638“三才之道”将人类与自然万物纳入同一个生态系统之中,三者互为依托,相辅相成,构成了天地人合而为一、物我一体的圆融世界,体现了天人合德、万物交感的生态伦理思想,即人不但要在自然层面上顺应自然,在伦理德性层面上更应该效法自然,达到人的内在价值与自然价值的完美统一。《诗经》的这一思想是对《周易》的“天人合一”思想观念的继承和发展。《周易》认为“人的生存与命运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有着内在的统一性。它从人的生存与命运出发,观察自然界的一切现象,并从中找出生命(人生)的意义和来源”[4]75。
庄子从道家的理念出发,认为人类未来生活应当是“山无蹊遂,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乌鹊之巢可攀缘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1]246。庄子为我们设想的“至德之世”,山上没有路径通道,水上没有舟船桥梁;万物和谐相处,比邻而居;禽兽众多,草木滋长。人们可以牵着禽兽到处游玩,还可以爬到树上窥望乌鹊的巢穴。这是一个万物互不相害、和谐共生的完美世界。
《诗经》正是对《周易》“三才之道”、庄子“至德之世”理想社会的形象诠释。《诗经》中不论是用柔荑、蝤蛴、瓠犀、螓蛾描摹美人的外貌(《卫风·硕人》),还是通过对甘棠树的赞美表达对祖先的崇敬和爱戴(《召南·甘棠》);不论是描写宫城营建时对周边生态环境的关注(《鄘风·定之方中》),还是在诸多篇章中描写了绿意盎然、蔓延山谷间的葛藤(《诗经·葛覃》),抑或是对鱼儿潜跃、檀楮成林、落叶满地的小园的喜爱(《小雅·鹤鸣》),以及对春季国君行“藉田”礼、祈求五谷丰登的盛大场面的叙述(《周颂·载芟》),无不透射出我国古代先民依赖自然、亲近自然,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的和谐朴素生态观。“人与自然之间这种冥冥之中的契合和内在感应,是《诗经》时代天人合一思想的特殊内涵的体现。”[12]《诗经》通过“赋”的创作方法,将自然风光通过语言转化成美丽的画面,将时间流转中展现出来的自然美定格为空间上可观可感的意象,升华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观和民族精神。
中国传统美学中涌动着一股强烈的生命气息。《周易》的核心思想就是“生生之谓易”,“生生”就是让生命获得蓬勃向上、欣欣向荣的自由发展,《周易》认为天地之大美就是自然万物的生命都能得到自由的发展,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其最高境界就是人与自然各安其命、各生其生、生生与共的“太和之境”。中国生态美学关注生命,从宇宙天地的立场将整个生态环境中生命的和谐共存作为最高的尺度。“中国思想家认为,大自然(包括人类)是一个生命世界,天地万物都包含有活泼泼的生命、生意,这种生命、生意是最值得观赏的,人们在这种观赏中,体验到人与万物一体的境界,从而得到极大的精神愉悦。”[4]204
在儒家哲学影响下,中国艺术观念凸显出“天地之大德曰生”的重要特点,万物都有生意,而且互相观照,相互融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是一个生命流转、生生不息的整体。《诗经》借物抒情、托情于物,表达了物我两忘、互渗互摄、契合为一的审美体验。“纵观《诗经》中的篇章,我们发现,《诗经》中的审美对象大多具有活泼泼的生命色彩。在《诗经》中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崇拜意识弥漫在字里行间,凝结为周代贵族特有的生命美学意识。”[12]
《诗经》对生命之美的认识集中体现在对植物的歌颂方面。《诗经》中有许多诗篇对草木之美进行了描述。“总计在《诗经》的305首诗中,有153篇出现植物,占50.2%,即超过一半的《诗经》篇章内容提到或描述植物,其中多数篇章以植物来‘赋、比、兴’。”[13]草木是诗人眼中典型的审美对象,尤其是那些富有生命力的花草树木、庄稼更是诗人讴歌和寄托情感的对象,《诗经》中的花草树木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寄予着诗人朦胧朴素的生命美学思想,成为人的外貌美和心灵美的形象表达。
诗人不仅把美丽的姑娘比喻成鲜艳的木槿花(《郑风·有女同车》),而且以香气浓烈的花椒喻指自己心仪的男子(《唐风·椒聊》),以繁茂的抱娘蒿喻指心中思念的君子(《小雅·菁菁者莪》),用黍稷比喻远行游子对家乡的思念(《王风·黍离》),还把自己的挚友比喻为一匹英俊的白马(《小雅·白驹》)……《诗经》为我们构筑了一个美轮美奂的生态花园,这里绿意盈盈、百花盛开、鸢飞戾天、鱼翔浅底,每一个佳境胜处都映照出诗人对美的尊崇与喜爱。
《诗经》通过“比”的创作方法,将诗人丰富的情感外化为一个个可感可知、可见可闻的自然意象,这些自然意象在大地上春生夏花,秋实冬眠,生生不息,循环不止,它们既是对人类无限情感的承载,又是对人类有限生命的延续。
在中国古典哲学、美学视域内,人与万物同根同源,皆由宇宙化育而生,因此,万物平等是自然界的根本法则。正如《周易·系辞下》中所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0]607天文、地理、人文融为一体。 庄子也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1]71的论断,强调天地自然与人的存在之间的关联性和平等观。在这些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人与自然的隔阂被彻底打破,人与动植物在审美情感上实现了移情跨越,人与自然的这种“感应”关系也赋予了山川河流、花花草草、飞禽走兽以人类的秉性,使之与人类处于同等地位,彼此成为生命价值上的统一体。
物我齐一的平等观在《诗经》中体现在“兴”的创作方法中。“兴”将自然物引入人的情感世界里,借物触情、以物观我,借助这些充满生机的自然物,让人的情感也变得愈发摇曳生姿。当然,这些自然物并非简单的环境铺垫和背景介绍,它们通过起兴的方式以鲜明的意象贯穿诗歌的始终,成为诗歌的基调和主线。例如,诗人以美丽的彩虹引发对美好婚姻的向往(《鄘风·蝃蝀》),以原野上一棵孤独的棠梨树比兴对一位独生子的怜悯(《唐风·杕杜》),以“鸤鸠在桑,其子七兮”起兴,赞美君子心志专一的品行(《曹风·鸤鸠》),以常棣之花起兴,赞美了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小雅·常棣》)。
在《诗经》中,一朵山花、一片落叶、一棵小树都是独立自足的,当诗人情无所寄、思绪彷徨之时,它们如电石火光,激发了诗人的浓烈情感。在诗人的笔下,这些无处不在的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已然就是自己的朋友,自己内心的快乐和甜蜜、爱情和思念、苦闷和彷徨都可以通过它们表现出来,正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世界才如此多姿多彩,生活才如此充满情趣,人生才如此富有意义。
不论是《国风》对男女真情的歌唱、对民间风物的反映,还是《大雅》《小雅》对周朝祭祀、祝颂、燕饮、叙事等内容的展现,抑或是《颂》对周族祖先盛德的歌颂和文治武功的赞美[14],《诗经》都体现出温柔敦厚、中正和谐、生生不息的天地精神,表现出万物与人类浑然一体、共生共存所带来的勃勃生机,生发出一种人与自然相融、与天地同体的永恒感、历史感,这无疑是当代最具生命力的整体论生态意识。
《诗经》生态美学的核心思想是将自然美与社会美统一起来,它通过对两千多年前中原地带生态环境、气候物种、祖先功勋的描写构建出一个美丽的精神家园,由此形成的万物和谐、生生为美、生命平等的生态智慧,激发了现代人对自然本身的美好记忆和对田园诗般生活方式的梦想,这对遏制人类中心主义导致的“物欲膨胀、道德滑坡”起着重要的制衡作用,也为构建新时代人类生态命运共同体提供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