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学视域下《桃花扇》之注读语境与评点互动
——以嘉庆刊本《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为例

2021-12-29 11:26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桃花扇评点传奇

杨 蕊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的《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由吴穆撰写,花庭闲客编辑,刊刻于清嘉庆丙子年(1816),一函四册,并附有惕园居士序、花庭闲客弁言、引用书目等副文本。陈宸书对吴穆《<桃花扇>后序》作了自注性修改,阐释《桃花扇》文本的经典性及《后序》的戏史属性。《详注》作为关乎《桃花扇》传奇及其接受的注释学重要文献,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惜目前尚未有人关注。通过对《详注》版本形态、作者身份及与《桃花扇》《<桃花扇>后序》相关的时代语境与文本价值的考量,可以讨论《详注》这一叠加性文本如何扩展和延伸了前文本的历史立场与文化观念,进一步透析编注者的创作意图,以及原典、序跋与评注的互动关系。

一、接受原点:注评本形态与注读类型

从版本形态来看,《详注》具有文本稀见、覆刻少、海内外存本单一等特征。从注释内容的侧重来看,《详注》从原典补充与序跋再评点、观点阐述与史学认知、名物阐释与喻体使用三方面对《后序》原文进行了阐发,解构了《<桃花扇>后序》的表达内涵,展现了注释学与评点学的交互影响。

(一)注评本形态

《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刻本,清代吴穆撰,花庭闲客编辑,刊于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原为天津图书馆藏本)。四册,八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左右双边。底本存有八方钤印,其中,惕园居士序页有四方钤印,分别是“直隶教育厅检查图书之印”“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制”“天津图书馆藏书之章” 和“天津特別市市立第二图书馆藏书”;花庭闲客《弁言》页有三方钤印,分别是“良辰美景”“养和持遆”和“炊经酌史”。《详注》卷一卷首有“天津图书馆藏”和“天津特别市市立第二图书馆藏书”之印,卷末有“天津特别市市立第二图书馆藏书”之印和“05120”字样;《详注》卷二卷首有“天津特别市市立第二图书馆藏书”“天津图书馆藏书之章”和“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制”三钤印,卷末有“天津特别市市立第二图书馆藏书”之印;卷三卷四钤印与卷二同。钤印所示信息,大致显示了此书的递藏序列:直隶省立第一图书馆(1918—1928)——天津特别市立第二图书馆(1937—1945)——天津图书馆(1982至今)。至于其1918年前存于何地,俟考。花庭闲客之三方私人钤印“良辰美景”“养和持遆”和“炊经酌史”,一方面表现出花庭闲客本人自持端方温正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展现出其经史兼修的文史旨趣。

可将海内藏本分为三册本、四册本、六册本和十册本四个系统,其中,四册本为刊本最多的系统。三册本系统包括浙江图书馆馆藏《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四卷,吴穆撰,花庭闲客辑注,刻本,清嘉庆二十一年刊行,题名为《吴镜庵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四册本系统包括国家图书馆藏本、首都图书馆藏本、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等,皆为四卷四册,版式面貌或有不同。六册本系统有武汉大学图书馆所藏覆刻本,据清嘉庆丙子年花庭闲客刻本《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翻刻,四卷六册,线装,八行,行二十四字,白口,单黑鱼尾,四周单边,首叶板框高19.7 cm,宽11.8 cm。十册本系统有天津图书馆所藏四卷十册嘉庆二十一年刻本《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四卷》,吴穆撰,花庭闲客注,八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左右双边。除此之外,海外藏本有哈佛燕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源于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四卷本《吴镜庵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花庭闲客编辑,作者陈宸书,嘉庆丙子闰夏刊,由China陈氏于清嘉庆丙子年出版。

就四册本系统而言,本文所取之国家图书馆藏本与其他四册本皆为四卷四册,且皆刊刻于嘉庆年间。由于书坊刊刻不同,各藏本的版式大小亦不一。各刻本流传情况不同,内含钤印有别,钤印方数与文字与国图藏本不一。例如,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与国图藏本相异,内有钤印“小鸥波馆”阳文朱印、“徐乃昌读”阳文朱印、“熊勋之印”阴文朱印、“积学斋徐乃昌藏书”阳文朱印、“紫剑藏书”朱白相间印等,彰显着该版本的收藏流传过程。

(二)注读类型

花庭闲客修改了《<桃花扇>后序》原文,并将之附录于四卷注释文本之前。《详注》针对修改版《后序》,采用引证式注释法,逐字逐句对《后序》文本进行了注释。据不完全统计,《详注》征引经部书目约30本,史部书目约60本,子部书目约89本,集部书目约143本。《详注》征引古典文献材料对《后序》文句中每一意象、每一语词进行注释,补充疏释、施加按语,这形成了《详注》的基础体例特征。基于《详注》所引之文献内容,从评点侧重与注释修辞的角度归纳出了该文本的注读类型。

其一,原典补充与序跋再评点。《详注》补充说明了《后序》所涉之故事原典,不仅扩充了故事背景,也钩沉出更多的历史意涵。花庭闲客对吴穆《后序》序跋进行注释阐发,同时蕴含着其本人对故事的理解,这使得文本意蕴产生了“《桃花扇》—《后序》—《详注》”的三叠加,达成了序跋文本再评点的文本效果。例如,吴穆《后序》言道“世事如此,对风景以悉堪”,《详注》注以《晋书·王导列传》和《晋书·桓温列传》以解析典故意蕴。《详注》引《晋书·王导列传》:“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邀出新亭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众收泪谢之。”[1]《详注》引《晋书·桓温列传》:“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1]风景依旧而江山易主,《详注》借恒温这一东晋士人之感抒发清人对于明清易代巨变的惋惜与思考。

其二,观点阐述与史学认知。《详注》引用文献材料以支撑其观点,用以表达注者的所思所感,并展现文本的行文逻辑。例如,吴穆《后序》末段总述曰:“君原圣裔,借此寓德言文政之科;仆本侯家,能不动隆替升沉之感。”[2]《详注》注以《晋书·王羲之列传》:“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观政之隆替,是孔尚任书写《桃花扇》的初衷,是吴穆《后序》的观点,亦是陈宸书《详注》力图展现的历史关切。在此处,注者实借观点阐释类注释来表现其史学态度: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其三,名物阐释与喻体使用。陈宸书对基本官职、天文知识等方面进行了注释,一方面辅助读者理解《后序》,另一方面阐发名物指称背后的深层意涵。作品对基本官职的注释,大抵仅关系到读者对于基本事物的理解,以便于理解《后序》原文,比如针对“远入莲花之幕,郎是参军”“亦因开府觅姬”“仆本侯家”等句,注以《晋书·职官志》释“参军”“开府”“侯家”等官职爵位。然而,作品对天文知识的注释,还隐含着深层的喻指归向。陈宸书针对“轴覆枢翻,逼死九重天子”一句中的“九重”意象,以《晋书·天文志》释“北极”“北斗”,借北极、北斗隐喻天子。轴覆枢翻,星辰不再。实喻指“九重天子之死”,即崇祯死难。

综之,《详注》三个注释层次共同构建了《详注》的意义群,与《桃花扇》《后序》一道形成了意蕴广泛的阐释互动空间。注释学和评点学在此文本空间内交织,注释既补充阐发了序跋评点的意涵,又基于原评点序跋附加了注者的戏史评点,推动了文本在注释学视域下的内容扩充和转向。

二、接受者身份:异代注者及《后序》作者考订

《详注》注者花庭闲客和《后序》作者吴穆的生平信息散见于方志、族谱和文人作品记载。通过整理、爬梳已知文献以考订二人身份,推知二人之生平与文学立场,可为后文讨论陈氏编注原因及二人的评点转向提供依据。

(一)编注者:花庭闲客

“陈宸书,一字大捷,祖籍闽县,字章徽、心泉,有花庭闲客、养性斋、赐葛堂、筠碧山庄、枫阶等号、别称、室名。”[3]634《中国古籍总目》记载陈宸书、陈濬父子于清嘉庆至同治间编刻《陈氏丛书十三种》,收录《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四卷》。《续修慈利县志》职官卷记载:“陈宸书,号枫阶,福建福州府闽县举人,道光三年任政,尚严明,著有《赐葛堂试帖诗》。”[4]《闽侯县志》记载:“《李氏蒙求详注》《桃花扇后序注释》《赐葛堂诗稿》《赐葛堂试帖》:陈宸书著。字枫阶,乾隆壬子举人,官湖南慈利县。”[5]卷四十七

陈宸书著有《筠碧山房诗集》《李氏蒙求详注》《桃花扇传奇后序注》《赐葛堂赋存》等书,曾为《太上祈雨龙王真经》作校订。世人多赞赏陈宸书的文学功夫,并对其进行了相关点评,如《永州府志》卷九评《详注》云:“《桃花扇传奇后序注》,国朝陈宸书撰。案宸书熟于史学,此书本小之小者,然观其注可备识南都故事,不得以浪笔目之。”[6]黄本骥《三长物斋文略》卷一《李氏蒙求详注序》评曰:“闽中陈枫阶先生,以名孝廉出宰湘中, 繁区历治,所至有声。服政之余,辄与铅椠从事,著书等身,而《蒙求》注本尤为精赡。”可见陈宸书精于注释,熟于史学,博闻强识。

《闽侯县志》记载陈宸书之子陈濬的相关生平,兼叙陈宸书的仕途情况。“陈濬……父宸书,一名大捷,字章徽,号枫阶,乾隆壬子举人。大挑一等,分发湖南以知县用,历署永州府同知江华、永明、清泉、湘潭、湘阴、安化、邵阳、武陵、龙阳、沅江、永定各县事,补授慈利。居官爱民如子,所至政平讼理。罢归,家徒四壁,著有《筠碧山房诗集》《李氏蒙求详注》。”[5]卷六十八可知陈宸书做官清正,为百姓爱戴,拥有清廷身份的归属感。

综之,花庭闲客陈宸书,福建闽县人,乾隆壬子中举。好以古圣贤之行砥砺己身,著书等身。深思天下社稷与百姓关切,为官清明。

(二)《后序》作者:吴穆

1986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小忽雷传奇》卷首《小忽雷传奇序》,署名“镜庵居士”,注释为:“吴穆,字镜葊(葊同庵),明恭顺侯之子。能诗,尤工四六。寄居淮南,潦倒燕市。孔尚任为之游扬,文声始噪。他除了为孔尚任作此序(指《小忽雷传奇序》)外,后来还为孔尚任的《桃花扇》写了后序,落款是‘北平吴穆镜庵氏识’。”[7]1吴穆与孔尚任的交集还在孔尚任诗集《长留集》中留有记载,《赠吴镜庵》:“我与公子游,公子已乞食。憔悴离淮南,背曲膝无力。揖我客堂中,炯炯目重拭。布幔掩风尘,灯下两相识。借酒细论文,文中有胸臆。真文不媚时,甘受人弹弋。饥来叩谁门,斟酌看颜色。亲戚非素心,留之亦不息……”《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注曰:“吴穆结识孔尚任时,已潦倒不堪,老态龙钟。”[8]1392清人汪文柏撰《柯庭余习》卷九载《赠吴镜庵》诗:“我懒君不嫌,君狂吾亦取。怀将一饼茶,共煮西窗雨。”[9]21-85可见吴穆与汪文柏亦交好。据以上,吴穆与孔尚任(生于顺治四年,卒于康熙五十七年)、汪文柏(生于顺治十六年,卒于康熙四十四年)交好,可推知吴穆大约与他们活跃在同时代,即顺治、康熙朝。

孔毓埏《拾箨余闲》记载:“北平布衣吴公镜庵穆……与高阳相国之孙李公循吉敏迪友善。李出守江南之太平,吴往依之,竟卒于署中。”[6]《江南通志》卷一百九记载:“太平府……知府……李敏迪:高阳人,荫生,康熙四十年任。”[10]可知李敏迪于康熙四十年(1701)任江南太平府知府,因康熙五十八年新知府受任而卸任知府,因此推断李敏迪在太平府的任期为康熙四十年至康熙五十八年。因此,吴穆约卒于康熙四十年(1701)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之间。

清人孔毓埏高度赞扬吴穆的学识,并评价《后序》云:“北平布衣吴公镜庵穆,故明恭顺侯之嫡孙也。鼎革之后,家徒壁立。然不以贫而废学,博通群籍,能诗文,尤工偶俪之作。与高阳相国之孙李公循吉敏迪友善。李出守江南之太平,吴往依之,竟卒于署中。李公为之经纪其丧,养其老妻,人皆义之。吴在舍盘桓最久,家岸堂公《桃花扇》出,公为之题辞,极为博赡。内有云‘君原圣裔,借此寓德言文政之科。仆本侯家,能不动隆替升沉之感’,语最动人。其论洪光也,‘珪桐剪叶,封神庙之亲孙;璚树生枝,迎福藩之嫡子。千官拥戴,气象南阳;万姓欢呼,风流东晋。讵意黄袍加于身上,天子无愁;碧玺列于几前,寡人好色’云云,不惟属对精切,而南渡规模尽于此数句中。”[11]

《拾箨余闲》和《小忽雷传奇序》皆显示出一个讯息:吴穆是明代恭顺侯的子嗣。我们可对明代吴氏家族做一概览,以此定位吴穆:

河西地区的吴允诚家族是明代历时最久、影响较大的达官家族,它是在明代宽松包容的民族政策之下逐渐兴起的。其家族居地经历了数次变动,最初由亦集乃路迁至凉州,后定居于京徽地区。[12]

第一代吴允诚受封恭顺伯;第二代吴克忠(答兰)永乐十六年(1418)袭爵,并于洪熙元年(1425)晋为恭顺侯;第三代吴瑾于正统十四年(1449)袭侯;第四代吴鉴于天顺六年(1462)年袭爵;第五代吴世兴于正德二年(1507)袭爵;第六代吴继爵于嘉靖十七年(1548)袭侯;第七代吴汝胤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袭侯;第八代吴惟英袭侯,袭年无考;其弟吴惟华投降清朝,于清顺治二年封恭顺侯。据上文关于吴穆约活跃在顺治、康熙朝的推测,又推及明清鼎革后吴穆家道中落的状况和与前辈长者的年龄差距,可推测吴穆为吴氏第九代子孙。

综之,大致可以推测吴穆活跃在顺治、康熙朝,生年无考,约康熙四十年到康熙五十八年间卒于江南太平府。吴穆与李敏迪、孔尚任等人交游从密,日常寄居淮南。自言“仆本侯家”,于明清易代之后家族衰败、潦倒燕市。其人精通文史,能诗文,工于四六,学识渊博。

三、接受与再阐释:改注《后序》之文学程式与史事认知

《详注》基于注释功用,阐发、疏通了《后序》的字句含义,并通过改注的形式促成了《后序》的阐释转向,表达了注者对历史朝代、人物事件等的史事认知。其改注缘由可归纳为两方面:其一,源于骈文文体程式规范,陈宸书高度重视用典、对仗和调声;其二,源于陈宸书的史事认知,基于陈氏个人史识而成,与其政治观点相互支撑、相互依存。陈宸书改注《后序》表达了他对于《桃花扇》及《后序》的认知接受情况,同时也产生了“评点再阐释”的论述效果。

(一)改注《后序》之文学程式

陈宸书《弁言》言道:“均按原书详细采录,不敢杜撰一字。且于序中之立言失体、援引不切、措辞无据,此皆更易焉。”[1]据不完全统计,花庭闲客改注《后序》的原因有“未见典据”“立言失体”“裁对不整”“引用不切”“比拟不伦”“语义不贯”“重复而改”等,另有约4处未说明修改理由。

身处乾嘉时代文学浪潮中的陈宸书,颇为注重骈文文体程式规范。《详注》卷首惕园居士《序》言:“花庭闲客近乃取是叙而注之,博征载籍,详引史传,既极该洽矣,而于其书法文义之未协者,咸一一考订而润色焉。”[1]直接指出陈宸书注释《后序》的重要前提是修改《后序》。在《详注》中,陈宸书共修改《后序》原文37处。其中,陈宸书因“未见典据”“语粗句拙”和“裁对不整”等文学性原因对《后序》原文进行了多达二十余处修改。

首先,陈宸书讲究骈体对仗,使上下句中相对位置的字词词性相对。陈宸书将“梨花云里,倦魂只梦以怀人;燕子楼中,啼眼更谁愁似我”一句中的“倦魂只梦以怀人”改为“伤魂只有梦怀人”,陈氏认为“以”字与下句“愁”字不对,修改之后“梦”与“愁”词性一致。又如,将“讵知节届灵辰,贵介赏钟山雪景;渡名桃花,群姬奏玉树新声”一句中的‘群姬’改为“名姬”,使之与“贵介”词性相对。由此可见,属对工致是陈宸书骈文创作和审美观念的关键要素。

其次,陈宸书高度关注骈文的用典情况。第一,陈宸书关注典故与文句的逻辑关联,考虑其中的文意脉络,诸如将“尔乃元改靖康,政全归桧;位登灵武,众未诛杨”修改为“尔乃献值衰微,政全由卓;僖耽嬉戏,权尽归田”[1],因为陈宸书认为原句的典故与文意不合,且典故使用不严谨。第二,陈宸书关注骈文文体的精细用典,力求上下句对应位置用典统一。如《后序》“铃阁督师,懦似慈悲佛子;辕门魁帅,劝如和事先生”句,陈宸书将“和事先生”修改为“和解调人”,与上句“慈悲佛子”的典故相对。陈宸书共对《后序》原文修改了37处,其中,因“语无典据”而进行的修改约有11处。高密度且精细的用典,正是陈宸书所持守的骈文文学规范的重要内容。

陈宸书注重文学性表达的流畅贯通、语出有典、雅致脱俗。与吴穆相比,陈宸书更关注琢词精巧、属对工致、音节谐畅的骈文之美。这样的创作观念既与时代文学主流相合,也与陈宸书自身的学养相关。

(二)改注《后序》之史事认知

同一个文学文本在不同文献中的因袭和改变,其内在存在着很强的可解读性。在对《详注》的编注之初,陈宸书就对吴穆《<桃花扇>后序》的部分词句进行了修改,并通过编者按阐释了改注原因。表面上是对部分文本的简单改变,实际阐发了注者对晚明人物、事件的史事认知。

通过对“比拟不伦”“立言失体”等修改原因的剖析,我们能看出陈宸书对晚明史故、人物的观点认知。比如,陈宸书将“海飞山走,跳出十八孩儿”一句修改为“欃森彗指,跳出十八孩儿”,并按语曰:“明庄烈帝,时逢阳九,宵旰忧勤,励精求治。奈所用皆亡国之臣,无可如何,身殉社稷。岂夏桀、秦二世无道亡国比耶?措词不当,故改之。”[1]对庄烈帝与夏桀、秦二世等无为君王划为两谈。陈宸书将“笑东迁之聚散,萍水三朝”一句修改为“笑偏方之寄息,萍水三朝”,并按曰:“夫明福王之窃据暂时,岂宋高宗周平王比哉?拟人不伦,语且失体,故易之。”[1]此语是贬斥明福王,认为明福王的历史功绩远不比周平王。陈宸书将“其如三镇糊涂,转去外防于韩岳”改为“其如三镇糊涂,转去外防于韩马”,认为“夫左良玉之借口清君侧、诛马阮,倘不死于九江,定有桓温、朱全忠举动,岂可比诸岳飞、韩世忠耶?方之韩遂、马腾讨李傕、郭汜,庶几似之”[1],认为左良玉实乃野心家。

陈宸书将《后序》原文“围城掘鼠,广陵莫比睢阳”修改为“抛戈抱马,秣陵差比车师”,直言并无围城掘鼠一事。“按《明史》,乙酉正月,史可法军缺饷。四月二十日,大清兵至扬州。明日,总兵李楼凤等拔营出降。越二日,城破,史可法死之。我大清应天顺人,兵之所至,迎刃而解。入南京日,马步兵降者二十三万,何尝有围城掘鼠之事。引典不切,立言失体,改之”[1]。在此,陈宸书主要观照了清兵南下的暴行事件,并基于自身认知评断驳斥了吴穆的说法。

陈宸书贬斥南明君臣,表达了对明清鼎改历史的认知。这综合体现了陈宸书对南明人物与南朝故事的史事认知。通过陈宸书的改注,《后序》的文本意境不断深化、人物形象不断丰满、故事系统侧重点愈发突出、共同经验不断升华,也在一定意义上体现出《详注》文本中序跋、注释的互动再生关系。

四、评点方式与接受转向

《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桃花扇>后序》与《桃花扇》传奇形成了三重意义结构与意义空间。《桃花扇》传奇是戏曲故事,《后序》是对戏曲的评点,而《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又是对《后序》的注释。三重意义空间一步步勾连起了更为广阔的文献文本库,更便于理解《桃花扇》传奇和《后序》之“戏史”性质,同时,具现陈宸书和吴穆的评点方式之别,阐发其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接受转向,勾勒出接受学视域下的评点学与注释学的互动关系。

(一)评点方式

从《桃花扇》传奇接受的角度来看,陈宸书《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采用了以注阐史的评点方式,这与《桃花扇》传奇“以戏写史”笔法一脉相承。借助这样的评点方式,陈宸书试图通过文学注释的实践消解《桃花扇》及《后序》中的故明遗绪。

首先,《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是孔尚任《桃花扇》传奇的再生文本,能更大程度地、从更深的历史层次来体会《桃花扇》传奇作为经典戏剧“以戏写史”的核心意图。吴穆在《后序》中所言:“于是谱叙儿女私恩,表一段温柔佳话;纪述君臣公案,发千秋成败奇闻。盖以马史班书,赏雅而弗能赏俗;搜神博异,信耳而未必信心。所以许劭之评,托彼吴歈越调;董狐之笔,付诸桓笛嬴箫,此桃花扇传奇所由作也”[2],即是对《桃花扇》传奇“以戏写史”笔法的总结性评语。陈宸书也关注到了《桃花扇》和《后序》中体现出来的历史主义意味,在注《后序》时广泛征引了历代历史记载,以对《后序》和《桃花扇》传奇中所涉及到的历史典故进行阐发、批点,形成了历史人物和历史典故的批评阈,一举纵深了历史的时间圈层,总结出深沉的兴衰感悟。

其次,《详注》在阐析“以戏写史”的笔法外,还展现了异代注者陈宸书的评点依据和评点倾向。《桃花扇》故事取材于晚明遗事,展现了明清鼎革之际的君臣故事,被屡屡搬演于舞台戏班,能使台下故明遗老涕泣沾襟,表现出抚慰人心、总结历史的实际效果。《桃花扇》传奇的情感核心实际上与清廷所提倡的文化政策相悖,因此也遭受了清廷官方的禁毁意向(政策)的影响[13]361。但清廷的禁毁意向没有导致该传奇在舞台上消失,其剧目仍活跃在民间舞台上。同时,《桃花扇》历史戏剧的传播影响与当时民间不断兴起的“反清复明”的文化思潮和起义行动结合起来,实际上带有席卷人心的力量。嘉庆元年,白莲教持着“反清复明”的旗帜大起义;嘉庆十八年,李文成领导白莲教分派天理教起义,各派系皆与清朝朝统对峙。在这样“反清复明”之音不绝如缕的民间思潮下,虽时至嘉庆年间,民间仍存质疑和抵触清廷统治的声音。陈宸书以经典历史剧《桃花扇》传奇为对象,进行历史注释与评点,从戏曲传播的角度与民间“怀明”思潮形成对应,对遗民意绪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消解。

(二)接受转向

从孔尚任《桃花扇》到吴穆《<桃花扇>后序》再到陈宸书《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三者的文本核心已经发生了转向。这样的转向在陈宸书的改注和吴穆的评点的互动中潜在地发生着,实际展现为“孔尚任—吴穆—陈宸书”这一条接受路线上的观点迁移。

吴穆从《桃花扇》中看出了对明亡的哀悼与深思,在表达历史兴亡和褒贬戒慎的同时,在文章的部分字句中表达出对清廷的批评,如“围城掘鼠,广陵莫比睢阳”等句。而相较于吴穆对明亡的哀悼和追思,嘉庆年间的陈宸书已远离了明清鼎革的时代漩涡,实际上持着为清朝歌功颂德的文学书写目的,旨在宣传开国盛德,因此他将吴穆“围城掘鼠,广陵莫比睢阳”此句改为“抛戈抱马,秣陵差比车师”,并多处引用清廷政治话语。

孔尚任、吴穆、陈宸书三人之间发生了书写侧重的迁移,在吴穆和陈宸书之间也发生了《桃花扇》故事的接受转向。这一方面体现了不同时段文人之于前朝历史的观感态度,另一方面体现了异族统治下的文化政策对文人造成的思想影响。

《详注》之注释、《后序》之评点与《桃花扇》传奇原文本之间的互动,呈现在评点学和注释学在传奇文本中的结合过程中。《详注》《后序》与《桃花扇》三者的关系表现了评点与注释如何相互促进、相互影响:《后序》是《桃花扇》故事的评点文本,偏重于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升华;《详注》与《桃花扇》关系的关捩在于建构在三层意义链条之中的意义续说和意义转移。换言之,叙述重心、视角选择等方面的差异导致了《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在接受学视域下的意义转向。

五、结语

综之,《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展现了异代注者陈宸书对《桃花扇》及《后序》的接受与再阐释,可归入《桃花扇》传奇接受序列进行统览。陈宸书对该文本的注读,展现了陈宸书对《桃花扇》及《后序》的史事认知和情感态度。基于《桃花扇》传奇,吴穆和陈宸书二人的评点侧重截然不同,实体现了《桃花扇》传奇之接受转向。在戏史表述范式之上,注释和评点相互结合,内蕴着新意义的建构和旧意义的解构,共同促进了文本意义向复调式、复杂化转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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