缔造跨越世界时空意义的东坡文化
——苏东坡与杞县穷士马正卿的非凡交往

2021-12-29 07:45饶学刚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黄州东坡苏东坡

饶学刚

(黄冈师范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马正卿(1036—约1110),字梦得,与苏东坡同年同月生,只小东坡八天。今河南杞县人,距开封东南30多公里。秀才,曾为太学正。清代学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注集成总案》载:“马正卿,本杞人,素与米元章厚善。”又谓:“马正卿从公(东坡)游,至是已三十四年,其黄州东坡雪堂,皆马佐公为之。”[1]

一、杞县凤翔相识,清苦有气节

仁宗嘉祐五年(1060)二月,苏东坡兄弟在家乡眉山为母亲奔丧完毕后,随同父亲回到京城开封。东坡被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未赴,苏辙被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未赴;在京城西冈租房居住,后“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今开封宋门附近)。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感旧诗》)。后在元丰六年(1083)贬所黄州忆恋起这段聚居:“忆在怀远驿,闭门秋暑中”,“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初秋寄子由》)。京师消费高。为了节省开支,一家人不得不搬迁至京师东几十里开外的雍丘(今河南杞县)居住,约一年余。八月,苏洵被朝廷任命为试秘书省校书郎,“寓居雍丘,无故不至京师詹望君子”[2]。其实,东坡伯父苏涣早先寓居于杞,后辈在杞有产业。在居住杞县期间,苏氏父子认识了当地穷士马正卿。苏辙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东坡赴凤翔通判任一个月了)的怀旧诗《辛丑除日寄子瞻》[3]可以窥证:

一岁不复居,一日安足惜。

人心畏增年,对酒语终夕。

夜长书室幽,灯烛明照席。

盘飧杂梁楚,羊炙错鱼腊。

庖人馔鸡兔,家味宛如昔。

有怀岐山下,展转不能释。

念同去闾里,此节三已失。

初来寄荆渚,鱼雁贱宜客。

楚人重岁时,爆竹鸣磔磔。

新春始涉五,田冻未生麦。

相携历唐许,花柳渐牙折。

居梁不耐贫,投杞避糠核。

城南庠斋静,终岁守坟籍。

酒酸未尝饮,牛美每共炙。

谓言从明年,此会可悬射。

同为洛中吏,相去不盈尺。

浊醪幸分季,新笋可饷伯。

巑巑嵩山美,漾漾洛水碧。

官闲得相从,春野玩朝日。

安知书合下,群子并遭馘。

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

何年相会欢,逢节勿轻掷。

[磔磔:摹声词;涉五:地名;唐许:唐尧许由的并称;牙折:似牙齿折断;糠核:糠秕;庠斋:住居;悬射:投射工具;巑巑(cuán):峻峭貌;馘(guó):战俘断耳也;轻掷:轻易抛弃。“有怀岐山下”中的“岐山”指凤翔,“居梁不耐贫,投杞避糠核”中的“梁”指开封,“杞”指杞县]

这是回忆一家人在雍丘、凤翔、河南居住的粗略轮廓。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苏东坡带着妻子王弗和襁褓中的苏迈,离京师赴凤翔府签判任,同行者正好有刚刚辞掉太学正的马正卿。

马正卿本来在京师做“太学正”,教育行政管理小官员。生性朴实耿直,不擅人缘交际。东坡倒是挺欣赏他“清苦有气节”。“清苦有气节”到什么程度?熙宁九年(1076)四月,马正卿自密州来济南探望。在返回密州时,时任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的苏辙作《赠马正卿秀才》[4]送之。读后便明白了。

男儿生可怜,赤手空腹无一钱。

死丧三世委平地,骨肉不得归黄泉。

徒行乞丐买坟墓,冠帻破败衣履穿。

矫然未肯妄求取,耻以不义藏其先。

辛勤直使行路泣,六亲不信相尤愆。

问人何罪穷至此,人不敢尤其怨天。

孝慈未省鬼神恶,兄弟宁有木石顽。

善人自古有不遇,力行不废良谓贤。

[委:抛弃;冠帻(zé):古代的一种头巾;尤愆(yóuqiān):罪咎]

诗,不乏同情,钦佩,调侃。当时马正卿仍未中进士,还是一位秀才。赤手空腹,憔悴潦倒,祖父、父亲三亲死无葬地,穷苦至极,形同乞丐,令人心寒;但孝义气节凛然,“力行不废良谓贤”。东坡的回忆笔记《马正卿守节》进一步做了诠释:

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少时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上,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

“清苦有气节”的马正卿,同学不喜欢他太学正角色,博士也冷淡他太严肃。26岁的苏东坡,倒是很在意他。一次到马正卿寓舍,找他聊天,也是准备离京赴凤翔任告别马正卿的,未遇。东坡在马正卿寓居的马氏书房墙壁上题杜甫(子美)诗《秋雨叹三首》(其一)[5]: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决明:中草药名;翠羽盖:翠羽车盖;汝:你;馨香:用作祭品的黍稷]

杜甫《秋雨叹》,作于[唐]天宝十三年(754),感叹奸臣当道,蒙蔽天意,秋雨伤稼害农,致民于水深火热中。表现了杜甫直面朝政、穷且益坚的大无畏精神。

后来,马正卿读完题诗,大彻大悟,厌倦官场争斗,不做“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的士人,效法陶渊明,即日辞归杞县,躬耕田园,不复出,抱穷守节到白首。

嘉祐六年(1061),“嘉祐辛丑,公签判凤翔,马梦得已从公游,故至是为二十年也”[1],指至元丰四年(1081)躬耕东坡而言的。

其间,苏东坡回朝效职,通判杭州,知密州,知徐州,知湖州,与马正卿无疑是有联系的。从米芾、苏辙与马正卿的通联中,我们也可窥见东坡与马正卿彼此的情况。马正卿之所以跟随东坡去了凤翔,后又去密州探问东坡,也许是东坡欣赏马正卿的“清苦有气节”而产生的影响吧。东坡的题壁只是随手无意,未想到却改变了马正卿的人生,马正卿因受杜诗感悟而抱穷守节终身。

二、黄州临危请命,士为知己者死

“太学”,中国古代的国立最高学府。“太学正”,宋代学官名,隶属于国子监,辅佐博士施行教典、学规,正九品。“太学博士”,指专门精通某一门学问或传授经学的官名,以德行道艺训导学生,从八品。“县尉”,一般为正七品。“太守”,一般为从四品,而直隶州太守级别多数为正四品或从三品。“通判”,一般为从六品,直隶州通判级别多数为正六品或从五品。

由于一些研究者误解了“太学正”的准确地位,从而导致了马正卿的形象、苏东坡与马正卿的关系的研究发生了偏差。从杞县到黄州,马正卿依然只是个太学正,是个平民秀才,是个“穷士、马生、马髯”,自然够不上“黄州通判”。电视专题片《苏东坡》和一些地方志说马正卿是“黄州通判”、州的“二把手”[6],纯属杜撰。一个正九品“太学正”根本不可能飞升为从六品的“通判”。

林语堂先生说:“马正卿,始终陪伴着苏东坡,而且非常忠实可靠,过去已经追随苏东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现在该陪着受罪过穷苦日子了。”[7]正因为马正卿是低下地位的“太学正”,看见东坡落魄黄州,“日以困匮,乏食”,知冷知热知心,甚为同情。他毅然决然地从杞县来到黄州,心甘情愿地担当起东坡的“家庭掌管”和“农场经纪人”。这种临危请命、雪中送炭、命运攸关、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正是中国人最崇高的传统美德。有人问,马正卿“凭啥本事能为苏轼从官府手中申请到城中的几十亩旧营地”?原因很简单,太守徐君猷是从京府朝散郎职位下来的,对东坡贬谪黄州十分惋惜。东坡“举目无亲”,徐君猷“相待如骨肉”(《与徐得之书》)。不存在与州府打交道有什么地位不可逾越的铁篱。对东坡的穷友马正卿代为请求旧营地,徐君猷还会说二话吗?至于有人说“马梦得曾在东坡手下做过书记官(秘书),这次不远千里赶到黄州,通过各种关系走后门,把城东一块闲置荒地要了过来”,全是无稽之谈。

苏东坡编管黄州,不是电视专题片《苏东坡》所说的“只是挂名,没有收入”[6],有半薪收入。宋代诸州团练使为武臣之寄禄官,从八品,无定员,无职掌,属散官。不过,家口老小十几人,全靠东坡微薄的俸禄是难以度日的。封建社会,人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发展农耕。故人马正卿临危请命,不但为东坡从黄州府衙请求到50亩旧营地,还帮助东坡垦荒、打井、种稻麦、造果园、开鱼池、盖雪堂、修南堂,打理着规模宏大的农场,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元丰四年五月,东坡地丰收,东坡特作《东坡八首》以谢马正卿及其他朋友。

其序言曰:

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人以忘其劳焉。

可知这是一块废垒、颓垣、瓦砾遍布,旱草、茨棘、蚱蜢丛生的贫瘠荒丘,并不是电视专题片《苏东坡》所想象描写的“东坡麦田广阔,果实累累”[6]那样。马正卿和苏东坡一家人的大量投力和挥洒汗水之情态可想而知:“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其第八首曰:

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

我今反累君,借耕辍兹田。

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

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

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

马正卿还为苏东坡筹措购买东坡林木农具所需的资金(买山钱),尽心尽责。东坡深知自己给马管家带来了拖累、麻烦,便乐用诙谐的话语来调侃开心。与穷友比穷,不乏幽默。众人笑我穷困潦倒,我却终不后悔。东坡自嘲说马正卿这么帮助自己,不就是“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被人取笑吗?马正卿当然不怕旁人闲话,不曾改变他对东坡的看法。其实众人的一笑,将是千倍的回报。林语堂先生说得好: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东坡就越是喜欢开玩笑,是个死不改悔的乐天派。[6]清代学者王文诰点睛说:“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十字,公极自赏,尝摘寄王定国云,此句可以发万里一笑也。”

其第七首曰: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一亩竹,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

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当然不能忘掉助耕团队的历史功劳:有同乡王文甫兄弟、同舍郎李公择、进士潘昌言、秀才潘大临和古耕道、药师郭兴宗、转运使蔡景繁、农民兄弟等等。他们还帮助苏东坡扩大种植规模,“不令寸地闲”,向大冶大茗山龙华寺长老求桃花茶树种栽东坡,防虫抗旱。让东坡一家人解决了安居之所,衣食之忧,心灵之困。《东坡》的人生感悟非同一般: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雨后夜看东坡地,听步行声,特别自狂,自由,自适,自爱。只有走过“荦确坡头路”的苦旅人,才能享受“铿然曳杖声”的快乐情趣。“市人行尽野人行”,不正是“野人”苏东坡贬途的真实写照嘛!极端挫折,幸运转机,劫后余生,东坡先于同时代其他文人尽早地接近“东坡”——陶渊明的“斜川”——精神高层境界。马正卿帮助东坡管家和经纪农场,将耕地取名“东坡”,将居室取名“雪堂”,在门楣上书写“东坡雪堂”,自号“东坡居士”,表明东坡真正回归自然,为农务农了。其意义极其深远,不仅竖立了桃花源般的黄州历史地标——东坡,打造了稻麦茶桑丰登的物质财富,而且开创了古代文人农场文化的先河,缔造了跨越世界时空意义的东坡文化。誉满全球,成为世界千年英雄。如若没有故人马正卿的参与,打造,管理,这“东坡、东坡雪堂、东坡居士、坡仙、东坡文化”就无从谈起了。是马正卿把“苏轼”嬗变为“苏东坡”了。

很少看见马正卿陪苏东坡旅游。东坡每游必作。最为可贵的是:元丰四年十月,东坡竟陪同马正卿饮于邾城东禅庄院,醉后,诵孟东野诗,并将此诗书赠马正卿,以念念不忘并点赞故友马正卿之清贫气节。《书孟东野》序说:

元丰四年,与马梦得饮酒黄州东禅。醉后,颂东野诗云:“我亦不笑原宪贫”。不觉失笑。东野何缘笑得原宪?遂书以赠梦得。只梦得亦未必笑得东野也。

这里涉及到诗典。苏东坡奋笔书写的唐代诗人孟郊《伤时》[8]诗的内容是:

常闻贫贱士之常,嗟尔富者莫相笑。

男儿得路即荣名,邂逅失途成不调。

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

劝人一种种桃李,种亦直须遍天地。

一生不爱嘱人事,嘱即直须为生死。

我亦不羡季伦富,我亦不笑原宪贫。

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同路人。

因知世事皆如此,却向东溪卧白云。

《庄子·让王》[9]杂篇有一出故事可作为苏东坡《书孟东野》的注脚: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石崇,字季伦,西晋文学家、官员、富豪,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东北)人。原宪,字子思,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春秋末年宋国商丘人。孟郊、原宪,都是奋发图强、贫而仁义的君子。苏东坡以此来寓誉马正卿和他们一样,是值得自己崇敬的道德脊梁。孟郊《伤时》的诗眼怕是“我亦不羡季伦富,我亦不笑原宪贫”。东坡感叹孟郊《伤时》的真谛在于:他们永远不做“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同路人”。

元丰七年四月,伴随苏东坡度过四年零三个月苦寒日子后,随东坡的改移,马正卿自汝州而陈留而杞县告老还乡了。

苏东坡在元代的影响非常广泛。仅仅写东坡的剧作就有好几部。戏曲作家费唐臣《苏子瞻风雪贬黄州》就是一部代表作。突出写了“忠臣义士”的东坡遭诬凄凉,突出写了“周济大恩”的马正卿雪里送炭。但由于作家思想和时代的局限,作品严重背离史实,只能作为研究资料参考。

三、休戚与共,构建命运共同体

更有甚者,是苏东坡的笔记《马梦得穷》,回答了马正卿为何穷追东坡问题: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日,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笔记的意思是说,苏东坡自己和马梦得同年同月生。与他俩同年出生的,没有一人是富贵命:厄运连连,遭受诽谤,晚年多难,算得世上最不得志的人了。他在多篇诗文中透露,他和性情耿直、多次触怒权贵皇帝而被诬陷贬谪的韩愈(退之)的星座相同,都是不好的摩羯星座。

苏东坡《书退之诗》云:

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得摩羯为身宫。而仆乃以摩羯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命也。

再看,宋代学者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10]是怎样纪述的:

仁宗皇帝景祐三年丙子(1036)先生生于是年十二月十九日乙卯时。按先生《送沈逵》诗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又有《赠长芦长老》诗云:“与公同丙子,三万六千日。”又按《玉局文》云:“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置酒赤壁矶上。”又按《志林·书上元夜游》云:“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摩羯为身宫,而仆乃以摩羯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若以摩羯为命推之,则为卯时生。议者以先生十二月为辛丑,十九日为癸亥日,丙子癸亥,水向东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晚年多难。

韩愈以出生年月推断其一生之贫与富、苦与甘、谤与誉,显然是封建“宿命论”。迷信星座的苏东坡还在《书谤》中说:“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宫在斗、牛间,而退之身宫亦在焉。”在《送沈逵赴广南》中说:“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东坡把韩愈、马正卿、沈逵和自己命运都归咎于丙子岁生、摩蝎星座天定的。这正是苏东坡囿于时代的局限性。认穷、认命,不免是一种借酒浇愁式的精神开脱,某种幽默与自嘲而已,也正好体现了他们同病相怜,休戚与共,构建命运共同体,直至终身。

元丰八年五月,苏东坡复朝奉郎,地位上升。哲宗元祐七年(1092),东坡自扬州还朝,致信朋友米芾,“恐不久出都,马梦得亦然”,希望米芾“旦夕间一来相见否?”不久,马正卿从杞县去京师看望东坡,赞不绝口夸米芾之新政,东坡致信米芾亦点赞之。米芾当时为雍丘县尉。有的研究者认为,此时东坡书杜甫《秋雨叹》一篇于壁上让马正卿欣赏。这不可能,纯属臆想杜撰。书壁时间不对,东坡明明说书杜甫《秋雨叹》为“余少时”,而不是东坡57岁时;书壁地点不对,东坡明明说书《秋雨叹》是在杞县“偶至其斋中”,而不是京师东坡寓居处。

哲宗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59岁的苏东坡再次遭到宰相章惇反攻倒算,打击报复,疯狂迫害,由河北知定州贬移英州(今广东英德)。路过雍丘,县令米芾带病出城迎接。东坡故地重游,抚今思昔,百感交集。前去拜会马正卿,又一次与追随自己34年即从24岁到57岁的故友分手。幸好有米芾代为看顾穷友,东坡总算可以放心离去。如今,东坡再遭贬谪,生还无望。面对穷友,黯然神伤。作《过杞赠马梦得》(《过雍丘赠马梦得诗》):

万古仇池穴,归心负雪堂。

殷勤竹里梦,犹自数山王。

这里又涉及到好几个诗典。“万古仇池穴”,引用唐代诗人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11]中第十四首的诗句:“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仇池,山名。在甘肃省成县西。万山环之,草木丛鲜。山有东西两门,盘道可登。上有水池,故名。隐居避世,如桃源也。东坡借用以祝福穷友马正卿过好桃源般之归隐生活。东坡《和陶桃花源》诗引:

余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故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白:“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苏东坡在《双石》诗中也有类似的纪述。祝穷友马正卿舒心归隐田园,颐养天年。我东坡而今依然在官场煎熬,辜负了你当初在黄州帮助营造雪堂时的一片苦心啊。

“竹里梦”为“竹林七贤”的故事。“山王”为“竹林七贤”中的“山涛、王戎”。“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和阮咸,在三国魏正始年间(240—249),常常聚集山阳(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的竹林下,饮酒赋诗,切磋学问,世称“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最后东奔西散,山涛、王戎则投靠司马朝廷,享尽富贵荣华,有辱“竹林七贤”的清名美誉,后世一直在“数”(数落、责备)他们的变节。东坡借用“竹林七贤”正反故事来点赞穷友马正卿“白首穷饿,守节如故”、命运攸关、休戚与共的高尚品格,东坡自勉不与权贵同流合污,不落下千古骂名的自觉、自律、自信的政治初心。

四、结语

“读书人至善者,乃勇酬知己,甚或‘士为知己者死’。真知己者‘爱其善而知其恶’,乃诚以知交者。不以势焰而趋近,不以身污而避远。斯方成就‘交情’二字。况往往危难厄逆处见真交知近。来的这位便是这样值得真交、深交的仗义君子——马正卿。”[12]苏东坡对马正卿的穷苦气节、安贫乐道无限敬佩,马正卿对东坡的为民请命、盖世文采更为仰慕。东坡与正卿、穷苦与气节是孪生兄弟,命运攸关,休戚与共,穷且益坚,凤凰涅槃。“我今反累君,借耕辍兹田。”没有马正卿,就没有黄州城东的东坡地,就没有“东坡雪堂”,就没有“苏东坡”,就没有“黄冈翁”,就没有“东坡居士”,也更没有“东坡文化”。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不知道“苏轼”,不知道“子瞻”,不知道“和仲”,但不能不知道“苏东坡”,更不能不知道马正卿。

苏马友谊,万古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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