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康太
(三亚学院 城市治理研究院,海南 三亚 572022)
琼崖革命的奇迹在于“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伟大革命实践。琼崖革命精神是这一奇迹结出的硕果。关于琼崖革命精神的标识和内涵的研究已有不少,一般都将它表述为“二十三年红旗不倒”,也有人将它概括为“琼崖精神”,还有人用“琼崖纵队精神”“红色娘子军精神”等来指代。笔者认为,这些归纳和概括还不够严密,也不够准确,还没有把琼崖革命精神的实质和特征完全体现出来。既然琼崖革命精神在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中具有独特的地位,那么准确地认识和标识它,就不只是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学理性问题,也是中国特色自由贸易港建设能否获得源自本土的红色精神动力的精准支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形成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具有不畏牺牲、浴血奋战的时代特性。这些革命精神多形成于特殊地域或某些重大事件,都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文化个性。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于井冈山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之于延安精神,“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之于西柏坡精神,等等。这些标识几乎就是这些革命精神的代名词。那么,琼崖革命精神是什么?在庆祝建党100周年时,海南各地纷纷举办“弘扬‘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琼崖革命精神新闻发布会”,向全社会介绍“弘扬‘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琼崖革命精神推进经济社会发展取得的重大成绩”[注]习霁鸿:《首场弘扬“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琼崖革命精神新闻发布会举行:聚焦海口赓续红色血脉实现发展巨变》,《海南日报》,2021年5月28日,第1版。。由此可见,人们普遍认为琼崖革命精神的独特标识就是“二十三年红旗不倒”。
然而,“二十三年红旗不倒”并不是琼崖革命的全部历史,也不能概括琼崖革命精神孕育和铸造的全过程。1927年9月23日的椰子寨战斗是琼崖革命武装斗争的起点,直至1950年5月1日海南宣布全岛解放,这二十三年中,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琼崖革命武装历经琼崖讨逆革命军、琼崖工农革命军、琼崖工农红军、琼崖红军游击队、琼崖抗日游击队独立纵队、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等发展阶段,经过艰苦卓绝的孤岛斗争,最终迎来解放大军登陆海南岛,创造了琼崖革命武装斗争“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辉煌战例。
据相关资料显示,用数十年“红旗不倒”来比喻琼崖革命武装斗争最早出自周恩来。据琼崖纵队老战士回忆,1949年初,琼崖区党委派代表到西柏坡汇报琼崖武装斗争的情况,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听取汇报后指出:“海南的斗争坚持了二十多年,红旗不倒,这是很大的成绩。”[注]吴鹏:《红旗不倒遍天涯——孤岛奋战的琼崖纵队》,《炎黄春秋》,2020年第8期。1973年7月,冯白驹病逝后,周恩来特别强调在写悼词时要突出冯白驹与琼崖革命武装斗争二十多年“红旗不倒”的关系。1980年5月,原琼纵副政委黄康著文《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第一次将“二十三年”与“红旗不倒”并列,以此纪念海南解放三十周年。1983年,讨论《琼崖纵队史》的编写时,琼纵老战士一致同意用“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概括琼崖纵队的战斗历史,并将1927年9月23日确定为琼崖纵队的诞生日。聂荣臻和徐向前等中央军委领导对此予以肯定。琼纵老战士何如伟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总结道:“红旗不倒,就是琼崖人民坚持革命武装斗争的红旗不倒。坚持武装斗争靠的是琼崖纵队,孤岛奋战,艰苦卓绝,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既是琼崖纵队的光辉历程,也是琼崖人民革命的红色基因。”[注]何如伟:《红旗不倒 代代相传——纪念琼崖纵队诞生90周年》,《海南日报》,2017年4月5日,第B04版。由此可见,“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是对琼崖纵队战史的形象化表述,其中自然蕴含着琼崖革命精神的红色基因。
虽然如此,琼崖革命精神和琼崖纵队精神还不能完全画等号。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斗争形式也不限于军事斗争,还包括政治斗争、经济斗争、社会斗争和文化斗争等。琼崖革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这是琼崖革命精神形成的理论基础和政治基础。当五四运动的消息传到琼崖,府海地区的学生立即成立“琼崖十三属学生联合会”,罢课、集会、游行,其发起人和组织者是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王文明和杨善集等进步知识分子。中国共产党一成立,王文明和徐成章等就被进入琼崖的吴明等共产党员发展为党员。在他们的领导下,组建了琼崖革命同志大同盟和琼崖总工会,在琼崖人民反对上海五卅惨案、广州沙基惨案和配合国民革命军渡琼讨伐邓本殷等的斗争中发挥了主导作用。1926年2月,中共琼崖特别支部在海口成立,在全琼十一个县先后都建立起党支部、党小组。同年6月,中国共产党琼崖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海口召开,建立起领导琼崖革命的统一党组织和领导机构。1927年4月22日,琼崖反动当局发动反革命政变后,广东省委特派员杨善集与琼崖地委书记王文明主持地委会议,把各县武装统编为琼崖讨逆革命军,由冯平任总司令,杨善集任党代表,打响了全琼武装暴动第一枪。这些都发生在1927年9月23日以前。如果将琼崖革命精神定义为“二十三年红旗不倒”,那么此前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琼崖革命斗争、甚至琼崖一大的召开都不在这个范围内了。
“二十三年红旗不倒”其实是对琼崖纵队斗争历史和琼崖革命武装斗争精神的高度概括。何如伟说:“这种精神概括起来说就是‘坚定信念,不怕艰难,不怕牺牲,坚韧不拔,永远向前’的精神。”[注]何如伟:《琼崖革命武装斗争23年红旗不倒精神永放光芒》,《今日海南》,2007年第7期。革命红旗当然是党旗,是革命者流血牺牲的象征。红旗不倒,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和革命的存在。它可以是阳光下的公开斗争,也可以是藏于地下的隐蔽斗争,可以是武装斗争,也可以是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斗争。1927年以前,中国共产党在琼崖虽然尚未举行公开的武装斗争,但革命斗争已经如火如荼地在全琼展开,琼崖革命精神也在孕育和形成的过程中。从1927年9月23日开始,琼崖革命进入新的阶段,特别是在内洞山会议以后,由于冯白驹在琼崖革命斗争中的地位确立和走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道路的路线确定,琼崖革命和琼崖革命精神从此走向成熟。琼崖革命精神形成、成熟与发展的时限显然超出了琼崖革命武装斗争二十三年的范围,存在于琼崖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斗争中。
在地方党史研究中,安徽和福建分别提出“28年红旗不倒”的大别山精神和“23年红旗不倒”的闽西精神。前者以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研究为依据:“董必武等来自大别山,参加中共一大,树起红旗,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二十八年间,大别山军民在党领导下浴血奋战,前仆后继,始终坚持斗争,为革命的最终胜利作出重大贡献。”[注]《鉴往知来——跟着总书记学历史,大别山28年红旗不倒》,《人民日报》,2019年9月17日,第1版。后者以闽西革命斗争研究为基础,1926年成立党组织,至1949年全国解放,“这23年间,一直存在省、地、县的党组织领导,存在人民武装”[注]康模生:《闽西“红旗不倒”的启示》,《福建党史月刊》,1991年第1期。。他们提出“红旗不倒”精神的理由就是始终坚持革命斗争,并不限于武装斗争和革命根据地建设,还包括1934年红军主力战略转移后、留下的红军和地方武装坚持游击战的革命斗争的历史在内。
无论是琼崖革命,还是鄂豫皖与闽西的斗争,都是中国共产党人坚持革命斗争的“红旗不倒”精神的典范,当然没必要争精神形态的标识专利和时间长度,我们只是想强调,与其他“红旗不倒”的地区相比,琼崖革命的历史并不止于武装斗争的23年。鄂豫皖“28年红旗不倒”自1921年算起,闽西的“23年红旗不倒”从当地党组织成立的1926年算起,终点都是当地解放。安徽据此将大别山地区定义为全国唯一坚持“28年红旗不倒、22年武装斗争不断”的革命老区。如果从马克思主义在琼崖传播开始算起,或从琼崖地方党组织成立算起,至少也应该从琼崖一大召开算起,那么,“二十三年红旗不倒”就不足以概括琼崖革命历史和琼崖革命精神的时限了。
在琼崖革命斗争中形成的琼崖革命精神其内涵相当丰富,不只有“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琼崖纵队斗争精神,还有“母瑞山精神”“王文明精神”“冯白驹精神”“王国兴精神”“红色娘子军精神”“白沙起义精神”等原生精神形态,它们共同铸造了琼崖革命精神。用“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来概括和标识琼崖革命精神,这只是近年才出现的现象。何如伟发表在《今日海南》2007年第7期的题为《琼崖革命武装斗争23年红旗不倒精神永放光芒》的文章,就很清楚地表明这是琼崖革命武装斗争精神。
至于琼崖革命精神的具体内涵,目前的表述也不一样,甚至同一作者前后也有认识上的变化。李德芳等的《琼崖革命精神论》一书中将其概括为“红旗不倒,信念坚定;孤岛奋战,自立自强;依靠群众,甘于奉献;五湖四海,民族团结”[注]李德芳等:《琼崖革命精神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而在十年后的《琼崖革命精神》一书中,他们又将其概括为“信念坚定,不屈不挠;自立自强,敢为人先;依靠群众,甘于奉献;五湖四海,丹心向党”[注]李德芳、王炳林:《琼崖革命精神》,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9年,第2-3页。。这当然属于正常的学术研究思维,因为人的认识是会发展变化的,但形成对琼崖革命精神内涵的社会共识,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琼崖革命精神在很多时候也被人们简化为琼崖精神。由高等学校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与文化资源研究中心推出的《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系列读本》,曾经想用琼崖精神来代替琼崖革命精神,并与井冈山精神、苏区精神、延安精神等并列,称,“即将出版的第三批读本中的《琼崖精神》《东北抗联精神》《红旗渠精神》《雷锋精神》等”[注]张思思:《“革命精神谱系”的整体呈现》,《中国纪检监察报》,2018年10月30日,第7版。。此处的琼崖精神显然指琼崖革命精神。从近年公开发表的一些文章的标题,我们也可以看到人们的这种观念和认识,如“红色基因永续,琼崖精神永存”“坚定理想信念,不忘琼崖精神”“铭记革命历史,传承琼崖精神”,等等。
把琼崖革命精神简化为琼崖精神,也许出于和其他革命精神概念对称以及语言精练的考量,但形式必须服务于内容的道理却让我们难以接受这一概念。琼崖,泛指海南岛,秦汉时期称珠崖和儋耳,此后,不同朝代的行政隶属和建制均有变化,称谓前后有别,如崖州、儋州、振州、万州、琼州等,不一而足。唐以后,海南岛才被简称为“琼”。有清一代,海南岛设琼崖道,下属琼州府(领全岛一州八县)和崖州直隶州(辖今三亚崖州区),简称琼崖。光绪三十一年,崖州直隶州升为领琼南4县的直隶州。自此,琼北归琼州府,琼南归崖州直隶州,但琼崖道治仍在琼州府。民国袭清制,琼崖道辖全岛13县。1920年废道制,1933年设直隶广东省的琼崖行政区。1935年,广东省设九个行政督察区,第九区即海南行政督察区,其公署和琼崖办事处设于海口。1949年4月,民国政府设直隶行政院的海南特别行政区。海南岛解放后,成立广东省海南行政公署,自此琼崖改称海南。可见,琼崖是海南岛在清代和民国时期的行政区划称谓。如果有琼崖精神,那也是一种跨时代的地域精神,沉淀着琼崖特有的历史底蕴、文化传承和人文内涵,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精神不可同日而语。
琼崖革命精神当然是一种地域精神,但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没有这种精神的出现。任何地域精神的提炼都应该体现时代特征,否则难以引领社会实践的发展。前些年各省市曾经流行地域精神的提炼和归纳,如北京精神、上海精神、广东精神等,尽管内涵表述各不相同,但都离不开“开放”“创新”等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词语。形成于20世纪前半叶的琼崖革命精神离不开“革命”,必然属于“革命”事业。革命是变革天命,即社会生产关系变革。当社会生产关系成为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时,社会革命就可能到来。邹容在《革命军》中呼吁:“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才能获得国家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注]邹容:《革命军》,冯小琴评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8 页。20世纪前半叶的琼崖社会,旧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已经阻碍和破坏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非革命,已经别无出路。
革命是琼崖革命精神的灵魂,非所谓琼崖精神的概念可以替代。琼崖革命精神是中国共产党伟大建党精神在琼崖革命斗争中的实践和体现,具有琼崖革命斗争的特点和琼崖历史文化的风骨。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可以用地域来代替,因为当年的延安和井冈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群众和人民军队开辟的革命据点和进行武装斗争的区域,建有革命政权,甚至有自己的法令、政策和货币。延安和井冈山当然可以成为这些地区进行的革命斗争的代名词。在这个意义上,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和延安革命精神、井冈山革命精神是重合的。琼崖与它们不同,当时的地缘政治形势相当复杂。如在抗战时期,除共产党领导的琼崖抗日民主革命根据地外,还存在琼崖国民党政府的统治区和日本利用武力侵略占领的琼崖沦陷地区。当时的琼崖,实际就是行政区划的称谓。
因此,琼崖革命精神不能去掉“革命”二字,因为它属于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习近平建党百年重要讲话把这种精神归纳为“坚持真理、坚守理想,践行初心、担当使命,不怕牺牲、英勇斗争,对党忠诚、不负人民”为内涵的伟大建党精神。这是中国共产党的精神之源,贯穿于所有进行革命斗争的地域、革命斗争的重大事件中和重要的革命人物身上。在这个意义上,琼崖革命精神与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等同辉,在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中永放光芒。
中国共产党革命地域精神多形成于其领导的武装割据的革命斗争中。中国地形复杂,省际交界处多崇山峻岭,易守难攻。面对强敌,中国共产党人欲以弱胜强,就必须因地制宜,实事求是。于是,在敌人“三不管”的地域,如陕甘宁、湘鄂赣、湘鄂西、湘鄂川、鄂豫皖、闽浙赣等省际交界处建立革命根据地,就成为最佳战略选择。这些革命根据地历经艰难曲折的发展,在土地革命战争和全民抗日战争的考验中,最终遍及全国十九个省,形成星火燎原之势,奠定了全中国解放的政治基础和地域优势。
与其他革命根据地的革命相比,琼崖革命却不具备这样的地理条件。琼崖四面环海,地势形如斗笠,中部是五指山,四周逐级递降,围绕着母瑞山、仲田岭、六芹山、六连岭、尖峰岭、石碌山等山脉,然后通过丘陵、台地和平原伸向沿海。以五指山为核心的山地虽有开展游击战的条件,但海南岛面积狭小,基本没有回旋余地。更何况敌强我弱,敌情危重,要在岛上建立长期的固定的武装割据地区非常困难。冯白驹对琼崖革命的特点有全面总结:“在一个四面被反革命势力包围,面积不到4万平方公里,人口仅270万的海岛上,共产党赤手空拳地进行武装斗争,一直坚持了23年,几经曲折挫败,终于坚持和发展到万人以上的武装,有力地配合了我军主力最后解放了全海南岛。”[注]冯白驹:《中国共产党的光辉照耀在海南岛上》,广州:华南人民出版社,1951年,第1-14页。“四面”环敌,“面积”狭小,“人口”稀少,共产党人却“赤手空拳”, 这就是琼崖革命的自然地理环境。
中国共产党人建立的武装割据地区,如陕甘宁、湘鄂赣、湘鄂川等,都利用地理优势,建有相对固定的根据地,并与国民党统治区和日伪占领区有较为清晰的域界。与它们相比,共产党人在琼崖进行的革命斗争在解放战争以前,却没有相对固定的红色政权管辖的地区,而且在很长时间主要活动在交通便利、信息发达的河湖港汉和靠近城市的平原地区。1927年武装暴动以后,琼崖首个县级苏维埃政权于同年底在沿海的陵水县宣告成立,随后在同样地处平原的乐会县建立起四区革命政权,并成为事实上的革命根据地。1929年8月,琼崖特委在定安县内洞山会议批判了“城市中心论”,决定开展土地革命,建立和发展农村革命根据地。此后,共产党人先后建立了儒万山(琼山、澄迈交界)、六连岭(万宁)、母瑞山(定安南)等工农革命根据地,并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进入抗战时期以后,共产党人又先后建立了琼文(琼山、文昌交界)、美合(澄迈、儋州、屯昌交界)、木排(澄迈、临高、儋县交界)、仲田岭(三亚、陵水、保亭交界)、六芹山(澄迈西南)等抗日游击根据地。直到解放战争时期,这些先后存在过的革命根据地才连成一片,并挺进五指山区,建立了以白沙、保亭、乐东为主的五指山革命根据地。琼崖革命之所以在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没有长期固定于某一区域的革命根据地,只能在山区、丘陵和平原间来回穿梭,转战琼北、琼南和琼中,根本原因就在于琼崖“山不藏人”的地理条件。
然而,就是在“山不藏人”的地理环境中,琼崖革命却创造了“孤岛奋战”和“红旗不倒”的奇迹。琼文革命根据地是连接琼崖土地革命和抗日战争的枢纽,也是红旗不倒的关键节点。从琼海至文昌的广大地区,地处海南岛东北部,地近沿海,虽有山丘山岭,但多在50米以下。这一带紧临琼崖重镇海口和府城,地势平坦,人口稠密,常年驻有敌军重兵,且交通便利,信息灵通。按照武装割据的条件,要在琼文地区建立革命根据地基本不符合条件,因为无山可依,无险可守,极易腹背受敌。然而,这一地区北接中国大陆,内控琼崖全岛,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谁控制了琼文地区,谁就控制了整个海南岛。冯白驹对此有清醒透彻的认识。1941年,冯白驹在中共琼崖特委第三次执委会政权工作报告中指出:“建立民主政权要靠群众的抗日热情与党的基础,单靠大山是靠不住的,并不是不可以,如有群众与党的基础并有大山是很好的。”[注]赵康太:《琼崖革命论》,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第109页。琼文地区在琼崖的教育文化中最为发达,是琼崖马列主义传播最早的地区,也是琼崖最早建立共产党组织的地区。1928年,琼崖工农革命军改称琼崖工农红军后,琼崖特委决定兵分东、中、西三路,推动琼崖革命斗争的发展。中路红军的任务就是在琼山、琼东、定安和文昌等地发动群众,进行土地革命,建立农民武装,成立苏维埃政权。在配合中路红军反击国民党蔡廷锴部和陈汉光部对革命武装的“围剿”中,琼文地区的革命群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据统计,1928年2月,琼山县塔昌村赤卫队与周围数千名农民赤卫队队员积极配合红军主力,奋战三天三夜。“土地革命战争的全盛时期,琼山县苏区建立了10个区苏维埃政府,下辖79个乡维埃政府,约占全琼工农政权20%,成为琼崖苏区面对敌人中心城市海口市最前沿的战略基地”[注]王国雄:《琼文抗日根据地概况》(2014年5月10日),http:∥www.hnszw.org.cn/data/news/2014/05/69964/。。共产党人播下的革命火种深埋在琼文革命群众的心中。这是冯白驹和他的战友们在母瑞山突围后,勇闯琼文地区的信心所在。他们在琼文地区展开游击战争,建立革命政权,从1933年春一直坚持革命斗争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使之成为琼崖坚持时间最久、持续时间最长的琼崖革命军事指挥中心。
在整个抗战时期,琼文革命根据地都是中共琼崖特委、抗日民主政府和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的战略基地。在经历土地革命时期的拉锯战后,1936年5月,琼崖工农红军游击队司令部于琼山成立。1938年12月,红军游击队于琼山县云龙墟改编为广东省民众抗日自卫团第14区独立队,并于1939年2月日军侵入琼崖后在琼山县潭口镇打响了琼崖抗战第一枪。年底,琼文抗日根据地在原琼崖工农革命根据地的基础上正式建立,独立队扩大为独立总队。1941年11月,琼崖东北区抗日民主政府在琼山县树德乡下昌村宣告成立,冯白驹当选为政府主席。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琼崖抗战时期的最高政权机关,先后颁布了抗日救国的施政纲领和政策法令,发行区政府代用券,开办干部学校,创办自己的报刊,等等。在琼崖东北区抗日民主政府领导下,仅琼山县就建立起5个区抗日民主政府,其第三区抗日民主政府下辖13个乡抗日民主政府,人口达10万人,成为琼文地区的抗日中心。在琼崖特委指挥的每次战斗中,都得益于琼文地区人民群众的踊跃支持,满足了党领导的琼崖抗战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的需要。“至1945年日本投降时,全岛十六个县均建立了县一级抗日民主政府,琼崖抗日民主政权领导下的解放区人口已达一百万以上,占全琼人口将近一半”[注]卢权:《广东革命史辞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3页。。这是琼崖抗战时期“小延安”。
琼崖抗战最艰苦的岁月基本是在琼文革命根据地度过的。1942年,琼崖日顽签订“共同防共协定”。同年夏,日军纠集6 000多人,对琼文根据地进行疯狂“围剿”。在反“蚕食扫荡”中,琼文地区的党员干部牺牲400多人。为突破敌顽合流与军事封锁,琼崖特委“坚持内线,挺出外线”,率独立总队向琼崖西南地区发展,使抗日游击战扩大到美合、儒万山、母瑞山、六连岭、六芹山、仲田岭、木排等地。这些根据地面积不大,多位于丘陵、山区、平原、港汊地区,但都以琼文根据地为核心向全琼发展。直到白沙起义后,琼崖革命武装才在王国兴领导的黎族苗族革命群众的迎接下进入五指山区,结束了琼崖革命斗争长期没有稳固的山区根据地的历史,为海南解放赢得了战争的主动权。
既然是中国革命根据地,就必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有自己能够控制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建立革命政权,有自己的武装,而且能够指挥军事斗争。革命根据地的重要任务是在武装斗争中不断扩大红色区域,把敌占区变为游击区,再把游击区变为解放区,以此巩固和发展革命的力量。解放区就是根据地,游击区则是根据地和敌占区的过渡区,敌我双方力量呈胶着态势。如果游击区的群众接受了共产党的理念,同情和支持革命事业,成为革命群众,游击区就可能成为游击根据地。在游击根据地,可能也有敌伪政权,但已或名存实亡,或白皮红心,事实上已经为共产党所控制。毛泽东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中特别指出抗日游击根据地的作用:“没有这种战略基地,一切战略任务的执行和战争的执行和战争目的的实现就失掉了依托。”[注]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18页。琼文革命根据地实际就是抗日游击根据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是常态。这是由牢固的革命群众基础所决定的。这是琼崖革命的“红旗不倒”与鄂豫皖、闽西等革命斗争的不同,后二者的斗争在红军主力战略转移后主要在游击区坚持,而琼崖革命虽然根据地不固定,但游击根据地始终存在。当前,一些地区出于发展红色旅游的需要,将游击区算作革命根据地,以强调本地区红旗不倒的时间长度,是可以理解的,但二者毕竟是有区别的。
在琼崖革命根据地的研究中,人们关注母瑞山和五指山较多,因为前者在最艰苦的八个月斗争中保留了红旗不倒的火种,后者则是迎接海南解放最主要的战略后方。然而,琼文革命根据地的地位是不能忽视的。1940年“美合事变”发生后,面对国民党顽固派的疯狂“围剿”,是移师琼西开辟新战场,还是留在美合继续斗争,冯白驹力排众议,指出琼文地区群众基础好,情报灵通,物产丰富,有回旋的余地,可进可退,只有东返琼文,革命才有出路[注]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冯白驹精神永存——冯白驹研究论文选》,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第96页。。这就是琼崖革命“23年红旗不倒”的根本原因:“山不藏人人藏人。”
尽管琼崖革命是在“山不藏人”的地理环境中“孤岛奋战”,但是琼崖革命最终创造了“23年红旗不倒”的奇迹。冯白驹深刻指出了琼崖革命胜利的根本原因:“海南人民在革命斗争过程中,不管我们的损失是如何重大,白色恐怖是如何的厉害,反动统治是如何黑暗,斗争是如何的残酷与艰苦,但我们都克服了,坚持下来并且能够发展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始终依靠群众联系群众,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注]冯白驹:《中国共产党的光辉照耀在海南岛上》,第1-14页。冯白驹把这一结论通俗化地表述为:“不是山藏人,而是人藏人。”
“山不藏人人藏人”,实际上也是冯白驹对琼崖革命精神的形象化概括。毛泽东在谈到抗日战争的必胜原因时指出:“武器是战争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注]毛泽东:《毛泽东选集 》(第2卷),第469页。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不是包括武器装备在内的“物”的因素,而是“人”。既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在阶级社会中,人的本质便离不开阶级性,人也因此被分为两种:朋友和敌人。在毛泽东看来,这就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山不藏人人藏人”中,虽然有三个“人”字,但实际是两个概念。第一个和第三个“人”字指革命者,第二个“人”字指人民群众。“人”和“人”心相连,同生死,组成的“人藏人”生命共同体,这就是中国共产党战胜敌人的法宝。
革命必须依靠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中国共产党人有理想有信念,为取得革命胜利,无私无畏,敢于斗争,勇于牺牲。在琼崖,他们可以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者,可以是革命的领路人,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王文明、杨善集、徐成章、冯平、王文宇、冯白驹、王国兴、符克、李振亚、刘秋菊等,就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冯平走向刑场,面不改色,其誓言响彻琼崖:“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杀了一个冯平,还有千万个冯平,革命是杀不绝的,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注]贺东建:《琼崖工农红军总司令:冯平》,海口:南方出版社,2019年,第163页。海南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的《海南英烈谱》共收录革命烈士21 300人,其中琼崖革命时期有20 420人。他们中有战士、指挥员,也有华侨和青年学生,等等。他们用生命和鲜血谱就琼崖革命史,铸造出琼崖革命精神。
革命是人民的革命,离不开人民的支持。革命胜利的决定性力量是人力和人心。中国共产党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与人民风雨同舟,生死与共。毛泽东指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注]毛泽东:《毛泽东选集 》(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72页。琼文革命根据地的核心地带是全长十八公里的白石溪两岸,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天然屏障。然而,这里却成为抗战时期琼崖党政机关和琼崖革命武装的常驻地。这里的人民早在1928年就坚定了跟着共产党走的决心。他们不但给部队送粮食,通情报,抢救伤员,而且配合部队破坏敌人的公路、桥梁、电线。这一带因此被敌人视为“共产区”。根据有关资料显示,当日军对琼文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时,“在琼山县咸来乡的大石桥边,一个早晨,日军就用刺刀刺死妇女、儿童200多人。在三江、道崇、苏寻三、潭牛等乡,有3 000多群众死于日军屠刀之下。在大昌、南阳、高隆等的26个村庄,被杀者达2 000多人,被焚毁房屋达4 000余间”[注]《海南省志·军事志》(2010年2月21日),http:∥hnszw.org.cn/data/news/2010/02/46622/。。然而,琼文人民并没有被吓倒。“南阳乡三位支持我军抗日的妇女在日军追逐下跑到白石溪边,又遭保七团顽军堵截,她们视死如归,一齐跳进白石溪以身殉国。茄芮乡桂南村的民众,在敌人机关枪扫射威胁下,没有一个人供出我党政军机关的驻地。咸来乡七位年轻姑娘被捕后,日军强迫她们带路向我根据地‘扫荡’,她们断然拒绝。日军把她们的衣服剥光,用刺刀乱刺,她们仍然坚贞不屈,除挨了七刀后来被救活的杨月英外,其余六人全部光荣牺牲”[注]《琼崖纵队史》(2009年6月24日),http:∥www.hnszw.org.cn/xiangqing.php?ID=44207&Deep=4&Class=2094。。正如冯白驹所说:“不管我们的损失是如何重大,白色恐怖是如何的厉害,反动统治是如何黑暗,斗争是如何的残酷与艰苦”,琼崖革命都能够渡过难关,取得胜利, “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始终依靠群众联系群众,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注]冯白驹:《中国共产党的光辉照耀在海南岛上》,第1-14页。。
“人藏人”,关键在于“藏”。“藏”,是在敌强我弱、无山可据的劣势面前,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革命自觉,出自对革命的真心拥护和坚决支持。“藏人”固然有风险,但人民群众偏向虎山行,不惜一切代价,掩护和保护革命者。他们深知革命者的奋斗和牺牲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足以弥补武器装备和地理条件等“物”的不足。“藏”,就是储备革命能量,厚积才能薄发。冯白驹在琼文地区从事革命活动,至少有两次被日伪军发现,但每次都是人民群众挺身而出,声称自己就是冯白驹,掩护冯白驹成功脱险。文昌县的云四婆、简锦婆、郭冠英等著名的“堡垒户”“革命母亲”,都曾因为掩藏伤病员而被敌人威逼毒打,但她们宁死不屈,守口如瓶。冯白驹经常告诉战友们:“要不是人藏人,山能藏住我们吗?”“琼文地区没有大山,但有革命群众,我们才能牢牢地扎下根来。”[注]邢诒孔、彭长霖、钱跃:《冯白驹将军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人藏人”体现着中国共产党的人民立场。人民群众是创造琼崖革命历史的真正英雄。这一立场贯穿于琼崖革命的全过程中,是包括“23年红旗不倒”武装斗争和此前的琼崖革命斗争能够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并在这一过程中锻造和凝结为琼崖革命精神。
“山不藏人人藏人”,体现着中国共产党人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承载着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也丰富了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的内涵。琼崖革命胜利的实践证明,只要坚持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坚决依靠人民,始终保持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充分调动人民群众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就能汇聚起战胜一切困难的强大力量。海南解放战役的胜利就是“人藏人”结出的硕果。回溯历史,便能看到历史真相。解放海南战役结束后,第40军在《第40军海南岛登陆作战》(1950年4月30日)中,全面回顾了战役的经过,最后总结道:“我军在渡海登陆作战中,自始至终是在琼崖纵队紧密配合和广大人民群众直接支援下进行的,这是取得战役胜利的根本保证。琼岛有我党领导的坚持了二十几年斗争的人民武装和革命根据地,对战役所起的作用是极大的:一是陷敌两面作战,被迫不得不分兵把口,处处设防;二是直接给渡海兵团供给情报和派遣必要的领航人员;三是可以接应主力部队登陆,直接配合作战;四是岛上人民群众为渡海部队带路和掩护、抢救我伤员等。”[注]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琼崖解放战争史料选编》(下),海口: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1989年。此处总结得非常清楚,解放大军之所以能够顺利解放海南,一方面是因为琼崖纵队“自始至终”的“紧密配合”,另一方面是因为琼崖人民群众“自始至终”的“直接支援”。琼崖纵队的“人”与人民群众的“人”在“山不藏人”的地理条件中通过“人藏人”结成的生命共同体,这才是海南解放的“根本保证”,也是琼崖革命“红旗不倒”的根本原因和精神源泉。
琼崖革命的胜利是以冯白驹为代表的琼崖共产党人对毛泽东人民战争思想的灵活运用,是对马克思主义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的实践丰富,没有比“山不藏人人藏人”更能准确地表述琼崖革命精神的本质特征。琼崖革命精神是琼崖共产党人和琼崖人民群众的革命情感、革命意志和革命心理等生命体征的状态,内涵非常丰富,而共产党人与人民群众用鲜血凝成的生命共同体永远居于其中的首位。正因为如此,以“山不藏人人藏人”为精神标识的琼崖革命精神才以自己鲜明的文化个性走进了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谱系,使后者丰富多彩,跨越时空,与日月同辉。
“山不藏人人藏人”,彰显了中国共产党的性质和宗旨,是马克思主义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的海南话语表达。邓小平说:“过去陕甘宁就是特区嘛!”他要求特区建设的先行者:“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注]《邓小平南方谈话真情实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页。在琼崖革命中,“共产党赤手空拳”“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靠的就是和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斗争精神和创造精神。这不仅是琼崖革命精神的本质,也是改革开放时期特区精神的精髓。今天,继承和弘扬“山不藏人人藏人”的琼崖革命精神,对于坚持以党建引领中国(海南)特色自由贸易港建设和增强我们的政治能力、斗争精神和专业本领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