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虹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红旗谱》是一部描写革命斗争的史诗性作品,堪称“农民革命运动的壮丽史诗”[1],它概括了中国农民革命的历史风貌,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影响最大的长篇小说之一,是“一个重大收获”[2]。《白鹿原》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能够反映那一时期小说艺术所达到的最高水平……即使与当代世界小说创作中的那些著名作品比,《白鹿原》也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3]2007年出版的叶广芩的长篇小说《青木川》代表了新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水平。这三部作品都塑造了地主形象,描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几十年的历史和农民生活,作家们有着各自的创作背景,呈现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体现了特定时代的社会价值、文学观念。从三个地主形象的变迁,可以清楚地看到七十年来当代文学创作历史叙事的变化、作家的政治理念、文学观念等精神结构的变化。
20世纪中期,文学创作中居于首位的是政治倾向性和始终贯穿于作品的阶级斗争理念,政治话语中的地主是反动阶级代言人,是国民党政治势力的依附品,往往以恶霸的形象出现。《红旗谱》中的地主冯老兰蛮横霸道、阴险贪婪。《红旗谱》写了大革命前后河北农村锁井镇农民朱老忠、严志和家族三代人与地主冯老兰两代人的阶级对抗,作者梁斌说:“我写这部书,一开始就明确主题思想是写阶级斗争”[4]。地主和贫农两大对立阵营的斗争始终贯穿于文本叙事中,朱老忠父亲朱老巩为保护村民的公地被冯老兰逼死,朱老忠远走他乡,二十五年后重回故乡,开始了对冯老兰的复仇,朱老忠的儿辈参加了共产党,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与冯老兰为代表的国民党势力展开斗争。朱老忠家族的复仇转化为农民和地主的政治斗争,也是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斗争。
作者从阶级对立理念出发塑造人物,贫农朱老忠、严志和、大贵、二贵、运涛、江涛、春兰等是正面讴歌的对象,地主冯老兰及其子冯贵堂是作者批判的对象。农民三代人从血缘、政治立场、价值观上一脉相承,地主两代人也在这几方面有着承继关系,双方都不会叛逆自己的阶级。
冯老兰顽固反动、品德低下、抱残守缺,作为世袭大地主,他家财万贯却极度吝啬,平时吃糠咽菜,一件破棉袍穿了十五年,补丁摞补丁;他贪婪、仗势欺人,是个乡村恶霸,虽然年老体衰却看上了俊美的姑娘春兰;还因为得不到名贵的脯红鸟便设计报复,这些细节都具有较高的真实性,但描写上脸谱化痕迹明显。
冯老兰之子冯贵堂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读过大学,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选择了温和改良之路,他希望父亲收买民心,避免与朱老忠等村民发生冲突。他在乡村开店铺、办工厂,希望用现代化手段改造农村,冯老兰对此嗤之以鼻,百般掣肘,新式科学耕作方法农民也不感兴趣。冯氏父子的冲突体现了新旧观念的冲突,冯贵堂是孤独的,既不为父亲和农民理解,也不为各党派所包容,日渐高涨的乡村革命破灭了他的改良梦。父亲被杀后,他走上了以暴抗暴的阶级对抗的道路,认为“善不能治之,恶能治之”[4]。冯贵堂的形象有一定的代表性,作为地主之子,冯贵堂成了刽子手,他的转变仅仅用阶级根源去解释过于简单化,这一转变应该有比文本所提供的更加复杂的心路历程。
乡村宗法制以及传统的耕读文化在《红旗谱》中被忽视,冯老兰是村长,又是族长,是宗法势力的掌控者,但他身上并没有几千年来宗法制的意识形态——忠孝节义等儒家价值观念。家族宗法制被简单地写成政治势力的依附品、压榨农民的恶势力。冯老兰是道德败坏者,忠孝节义只能在朱老忠这类农民身上出现,文本中宗法制的意识形态观念与宗法制度二者不是统一的,而是对立的,从这一点来看文本更看重政治理念的表达而缺乏对中国现实社会真实性的描绘。
《红旗谱》是描写乡村革命的优秀小说,在成功演绎这段历史的同时,也有明显的缺陷。它成为一种模式,五六十年代的部分文学作品往往以《红旗谱》为摹本,乡村生活被简单演变为阶级斗争模式,出现一些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小说也成了图解政治观念与伦理观念的工具。
20世纪末期,文化热潮高涨,人们开始反思传统文化,对历史文化和传统观念的热捧成为时尚,《白鹿原》应运而生。1993年出版的《白鹿原》描写了从辛亥革命到解放战争五十年间北方农村的生活画卷。作家力求以自由的灵魂、独特的眼光来审视这段风云变幻的历史,叙写人物的悲欢离合、生死浮沉,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白鹿原》在地主形象的塑造上有了一次新的突破,作者把主人公白嘉轩作为熔铸了儒家文化与民族精神的人物加以肯定。
《白鹿原》展示了中华民族多难的历程,与《红旗谱》的阶级分界不同,《白鹿原》的阶级界限模糊,突出的是儒家文化在乡村的力量。小说写了地主白嘉轩、鹿子霖和雇农鹿三一家几十年的矛盾纠葛,主要矛盾不是地主与农民的对立,而是白嘉轩和鹿子霖几十年来的明争暗斗,地主和农民之间并不存在激烈地对抗。在《红旗谱》的模式里,农家子女都参加革命,地主儿子依靠官府走向反革命的道路。《白鹿原》摆脱了敌我阵营分明、彼此势不两立的固有模式,国共成员间有着家族的血亲关系,革命与反革命阵营斗争复杂化并夹杂着人情味。鹿子霖的两个儿子分属国共两党,长子鹿兆鹏是共产党领导人,次子鹿兆海加入了国民党,在抗战中牺牲;白嘉轩的长子白孝文失去族长的继承权后,潦倒落魄,加入了国民党县保安团,新中国成立前夕起义,成了共产党的县长。白嘉轩女儿白灵加入了共产党,先后爱上鹿家两兄弟,被冤屈而死;长工鹿三的后代黑娃参加农会闹革命,后来当了土匪,被招安后成了保安团的头头,又起义加入了共产党。
作者不以阶级而以道德高下来写人,富人穷人中都有仁义与顽劣之人,他描绘白鹿村有“家道殷富的财东人”“品行恶劣的财东绅士”“仁义的主人”“正经庄稼人”。稳定的家族结构、仁义的精神体系是白鹿村的社会基础,以伦理道德关系为纽带维系的社会和谐完美,“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5]历代县志关于滋水县乡民的评价是水深土厚、民风淳朴。五千年的历史不再是“吃人”的,儒学不是统治阶级“杀人”的“软刀子”,而是使白鹿原从“很古很古的时候”运行到现在的深层基石和精神后盾。
五四运动以来,在新文化运动的感召之下,作家们对宗法家族的批判和对西方现代文明追逐的态度是一致的。《白鹿原》恰恰相反,把宗法家族的维护者族长白嘉轩塑造成代表儒家人格的乡村君子,他是“仁义白鹿村”的道义化身和精神力量,他一生致力于“耕读传家”,仁义礼智信等精神传统贯注他的整个人生。他挺直腰杆活着,以传统道德律己律人;他兴办学校、修建祠堂、修订族规、帮助弱者;他远离政治的纷争,扬善抑恶,成为儒家文化与民族精神的生动注解。
白嘉轩雇佣长工,也常常下地干农活,把劳动当成享受,他说:“我爱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5];他对长工鹿三情同手足,尊称他为三哥,供鹿三之子黑娃念书,让女儿白灵拜鹿三为“干大”,鹿三视东家为“仁义的财东”,为报答白嘉轩尽心尽力,这与《红旗谱》中地主与雇农尖锐对立的描写大相径庭,更多地趋向了对生活原本的客观复制。
白嘉轩有善良的一面,也不乏残忍的一面。作者将白嘉轩的双重性格置于儒家文化的矛盾之中,对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进行了批判。白嘉轩有着顽固的封建文化信条,不允许有悖于旧伦理的行为出现,即使对自己的儿女,也表现出宗法文化坚守者可怕的冷酷。为整肃村风,他对赌棍烟鬼施以酷刑,杖打小娥,在小娥的尸骨上建起“镇妖塔”;他把背叛他的儿子、族长继承人白孝文赶出家门,不认背叛家庭投身革命道路的女儿;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他娶了七房女人。他曾说“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5]曾经挺直的腰杆被打断成为一个象征,说明他孜孜以求的理想最终破灭了。
《白鹿原》中另一个地主鹿子霖是白嘉轩的反衬者,他身上缺少儒家文化的力量,是白嘉轩的竞争对手,还是宗法制度的维护者和破坏者。如果说白嘉轩是仁义地主,鹿子霖则是阴险狡诈的地主。作为“勺勺客”的后代,他热衷于仕途,“官瘾比烟瘾还大”[5],当上了“乡约”,把出人头地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他千方百计想压倒白嘉轩,投靠国民党官员田福贤,利用机会中饱私囊,勾引堂侄媳妇田小娥,策划田小娥把白孝文拉下水,以打击白嘉轩。
作者从多元复合的历史观出发,揭示了道德与历史的错位现象,在褒扬白嘉轩贬抑鹿子霖时,又写了白嘉轩的严厉生硬和鹿子霖的和蔼平易,白嘉轩的保守和鹿子霖的开放。作者也描绘了地主之子白孝文从道德楷模的族长一步步蜕变为败家子的痛苦的心路历程,写出了宗法家族制度对人性的束缚。白孝文和黑娃都是宗法家族制度的不肖子孙,但这一背叛是暂时的,他们先后回原上祭祖,在祠堂跪拜,显示了传统宗法文化强大的向心力。
《青木川》以陕南小镇青木川五十年的历史变迁为线索,还原了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至改革开放半个世纪国民的生存状态。《青木川》是价值观念和文学观念不断更新下的一次超越,把社会民众心理、历史的思考推到了时代前沿,作者没有将人物概念化、意识形态化,而是始终把深邃的人性作为着眼点,写出了魏富堂这个半匪半绅、善恶兼具的人物特立独行的人生经历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写出了他半个世纪以来的悲欢离合、苦乐人生。作者克服了以善恶、好坏二元对立的思维表现生活、书写社会、刻画人物的简单化的局限,向历史的纵深度开掘,是对当代地主形象塑造的再突破,也是当代文学观念不断嬗变的具体体现。
魏富堂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复杂人性的土匪、地主乡绅。他身上善与恶、欲望与理性的冲突,有着兽性、匪性和未泯人性的矛盾。他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乡绅,也曾是杀人越货、劫富济贫的土匪,但他不再是简单化的政治标签人物和意识形态观念中的土匪、地主,也不同于宗法观念熏陶下的旧乡绅,而是一个从杀人越货的土匪转变为给当地带来繁荣的乡绅。
魏富堂因家境贫寒,入赘到青木川首富刘家,备受压抑与欺凌,但他在掌握经济大权后,逼死了妻子和岳父,投奔土匪王三春,成为铁血营营长,打家劫舍,种植、贩卖鸦片,称霸一方。戏班名角朱彩铃演出时,被当地权势人物强纳为妾,魏富堂杀进剧场救了朱彩铃,二人成为夫妻,从此金盆洗手,回到家乡兴办实业。魏富堂有着对上流社会的强烈渴望和对现代文明的迷恋,他渴望被认可,以摆脱卑微的出身。他先后娶了西安进士之后大、小赵和混血儿解苗子,这是他对书香门第家庭和域外文化向往的结果。对隐居乡间的陕南督学夫人谢静仪的倾慕使他弃恶向善,为富一方造福民众。为摆脱他身上的“贫气”“匪气”,他极力追求流行和时尚,购买福特汽车、冰箱、电话、留声机、沙发、钢琴,在大山深处的青木川办西式学校,高薪聘请老师,强迫适龄儿童上学,资助当地学生去山外接受现代化高等教育,还为当地农民兴修水利,组建了现代化的私人武装力量。
作品对历史的反思紧紧依附于魏富堂这一复杂而鲜活的形象。他既祸害一方,也带来了当地经济的繁荣和教育的兴盛,交通不便的小城青木川一时间成为繁华富庶之地。魏富堂解放初期投奔解放军,却被当作反革命在公捕大会后枪决,改革开放后他被当地政府认定为开明绅士平反,土改中分配给别人的房子在他女儿从海外回国时归还了,历史的复杂性通过魏富堂的复杂人生真实地展示出来。
《青木川》的价值在于作者对人性的深度探索,魏富堂是一个弃恶从善、从人性丧失到人性复苏的乡绅,与以往地主或乡绅形象不同,他不是顽固对抗革命的恶霸冯老兰,也不同于乡村的道德楷模、自觉维护乡土宗族文化的白嘉轩。魏富堂不是简单的善恶好坏,而是善恶多种因素并存的人物,是有着复杂人性的矛盾体。人性就是在这种对立矛盾中,才显示出真实的一面。
《红旗谱》是“十七年文学”的代表,革命热情和政治理念让作家在创作中更多遵从于意识形态、政治话语和阶级观念,所有的人物都变成思想和观念的符号,阶级出身与阶级地位成为衡量一个人先进与落后、革命与反革命、崇高与卑下、善与恶的鲜明标志,文学意识形态化的影响不可低估。尽管一些细节是真实的,但往往被淹没在宏大叙事的意识形态的观念之中。
新时期以来,西方的文学思潮和审美观念影响着作家和读者,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学的复兴,也给文学创作以巨大的影响,西方近百年的哲学美学思想、创作技巧、价值观念都被中国作家借鉴过,寻根文学的热潮中也让作家反思民族文化,《白鹿原》正是中西文化相交融的产物。《白鹿原》突破了文学过度意识形态化而忽略审美性的弊端,这一突破的深层原因是改革开放、市场化进程和经济全球一体化的结果,在市场经济冲击下,政治对文学的影响弱化,作家更多地从文化和审美的角度来思考。作品发掘生活的多元性,避免了以往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表现生活的局限性,摈弃了阶级对立的叙事模式,体现了多元化的历史观。“作者不再站在狭义的、短视的政治观点上,而是站到时代的、民族的、文化的思想制高点上来观照历史”,“更多地浸淫浓重的文化色调,把原先被纯净化、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还原到它本来的混沌样相,还原到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6]乡绅白嘉轩、鹿子霖等地主形象正是这一理念的产物。
《青木川》伴随着文学观念的更新进行新的尝试,书写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演进、国民的生存状态,对历史进行了多维度的反思。作家还原了土匪乡绅魏富堂的真实面目,摆脱掉简单的阶级定位,始终把人性作为着眼点,思考更深层的人生哲理。在新世纪,魏富堂的形象极具现实意义。“乡土文化传统和某些愚昧心理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仍然以新的方式,在新的层次上存在。这就是魏富堂的青木川与今天的内在联系之一。”[7]
不论是从民俗、文化视角还是人性深度方面,作家们力图改写“十七年文学”的痕迹,《白鹿原》《青木川》正是历史小说观念创新的成功尝试。文学创作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更新,要符合时代的潮流、道德规范、大众的审美情趣,作品才有长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