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然
松多,米拉山口下一个无名的小镇。
有多无名呢?从百度搜索,出现的第一个条目是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县下辖的一个乡,第二个条目是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下辖的一个藏族乡。遗憾,没有搜到第三个条目。
当然,有人烟,就会有标识。地图上,当把定位精确到林芝工布江达县时,还是能找到“松多”这个点。只是,它实在太小了,像滔滔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滴水,像茫茫鲁朗林海中的一根针叶。不,都不准确,这个4000公里拉林公路上的驛站,或许只是米拉山口下的一粒微尘。
我敢说,若非那个中午一顿饭的停留,我压根儿不会知道它的名字。这粒微尘或与我擦肩而过,甚至不会进入我的鼻息。即使一不小心进入,打个喷嚏,也会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是,雅鲁藏布江再奔流不息也会有漩涡,鲁朗林海再茂盛稠密也会有罅隙,米拉山口吹来一阵大风,这粒微尘便落入了我的生命里。
那是林芝行的最后一日,没有行程,司机要做的就是把我们从林芝拉回拉萨,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车上睡一觉或看看窗外流动的风景。旅行之末,通常像旋律尾声的渐弱,电影尾声的淡出一般,人或景都是归于安静的,即使有些伤感,也无言。自己收着吧,何必惊了一车人?
直到走到松多,这个生长在拉林公路两侧,紧贴着公路的小镇,我意识到有些情绪在发酵。
在松多停留,大家是为了午餐。路旁店铺不少,但大都关门闭户,显得有些萧条。开着的餐厅只一家。菜一上,大家都狼吞虎咽,我却全无胃口。瞧着墙上的《藏地旅行攻略图》,恨不能立刻开启新的藏地之行,向山南或者阿里。然而此刻,要面对的却是离开,连米拉山口也见不了一眼,就要离开。
“出去走走吧。”我和敏敏几乎同时开口,相视一笑,为我们的默契。
沿路走了近百米,方寻见一家开着的店,是个小卖部。狭小的空间,稀疏的货架,一个年轻小伙子坐在柜台里玩手机。直到我和敏敏走进,这间小店仿佛才有了一丝生气。
敏敏拿了一盒泡面,又找小伙子要了开水。静默的小店,飘来一丝泡面味儿,香是香的,但我鼻子却有些不适,仿佛这裹着油的香味儿要把空气黏住似的。
“我出去透透气。”说罢,我迫不及待地朝着阳光直射的方向大步走去。
敞亮、通透、干净,这是我走出门,走上马路后的第一感觉。
站在路边,望着马路对面低矮的铺面,没有林立高楼的阻挡与压迫,视线可以毫无障碍地穿过铺面到达更远的地方,我心里顿觉舒坦。呆站了两分钟,见来往路上无车,我便有些放肆地走到路中。身后是雪山,前方亦是雪山。路在雪山之间延伸,瞧不见尽头。我在这瞧不见尽头的路上走,忽然很想唱歌。于是打开手机,大声公放,手舞足蹈地唱起来,活似一个大醉之人。
是的,我醉了。非为酒,而是为这没有尽头的路,为这绵延起伏的雪山,为这无人无车的空旷世界。我醉了,觉得天地间的自己好小,就像山巅的一缕流云,转瞬就被风吹散,却好自由。
我向着米拉山口的方向走,耳畔是呼呼的风。
“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某个瞬间,会忽然对某句平日无感觉的歌词产生共鸣。
彼时,无由来的风,无牵绊的我,骄傲放纵,无始无终。
“嘿,进来吧!”吃完泡面的敏敏走到店门口,冲我挥手。
如梦初醒,我朝敏敏走去。此时,她已走到小卖部隔壁的房子里。这个同样敞着门的房子与小卖部是连通的,后部堆着不少装酒水货物的箱子,前面又摆放着桌子、椅子和沙发,内侧有一道虚掩着的门,想来是卧室。阳光把这间屋子照得满满的,若无外墙与门,很难觉察到这是室内。
“吃糖。”敏敏指着桌上大方盒子里的糖果说。
瞧着她俨然主人模样的神情,我有些诧异,自是不敢轻易伸手去拿。
“爷爷请我们吃的。”敏敏指着另一侧沙发上的老爷爷说。
这时,我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位藏族老人。他身着厚厚的氆氇藏袍,衣襟处一绺白色的羊毛与下颌白色的胡子相映成趣。老人嘴微微咧开,门牙已脱落了一颗,于是留下了一个豁口,迎接风和阳光。左手搭在腿上,右手握着一个转经筒,除了转经筒不停歇地转着,老人的身体一动不动。正是这一动不动,才使得我先前完全没注意到他。正是这先前的毫不注意,才使得如今乍一看,我心里一惊。
不知老人手中的转经筒转了多久了,或许像他坐这儿一般久,或许像他额上的千沟万壑一般久,又或许像门外屹立的雪山一般久。他像一座山石,又像一尊石化的佛,无惊无惧,无乐无悲,无始无终。
我激动地冲老人打招呼,老人却没啥反应。敏敏解释,爷爷耳朵不好。我忽然想到了我那年近九十的姥姥,能走能吃,就是眼睛模糊,耳朵也不灵了。钥匙开门要摸索好半天,放电视声音总是震耳欲聋,跟她说话得扯着嗓子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吵架呢!想到此,一股酸水涌上心头,又从眼眶里涌出,挡都挡不住。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呢?
我转过身,仰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她要走了,舍不得呢!”身后,传来敏敏的声音,显是跟老人解释我这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感情。
我像一张染墨的生宣,本已被湿墨浸透,经手指一戳,哪怕只是轻轻一戳,也瞬间纸破。敏敏的话就是那根手指。
于是,我刚憋回的泪又涌出来,比先前更加势不可挡。
“哎哟,可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敏敏说。
扭头一看,果然,这个满怀豪气的女子,眼眶竟也红了。
再看老爷爷,他或许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听不见也听不懂,但却指着那盒子糖,一个劲儿示意我们吃。
我自小爱馓子,遂捏了一根炸得焦黄的细细的馓子,放进嘴里。坦白说,这真是平生我吃过最难吃的馓子了,不酥,不脆,也不香,还混着我那没擦干净的眼泪,滋味无法形容。但我还是努力嚼得起劲儿,可口是假,温暖是真。
“扎西德勒!”嚼完馓子,我双手合十对老人说,怕他没听见,又放慢语速大声吼了一遍,感觉那声音能让远方雪山上的雪抖落。
老人笑了,嘴咧得更开了,那个豁口也更大了。于是,我看见更多的阳光钻进去。阳光将另一句“扎西德勒”从老人口中带出,屋子里,更暖了。倏地,我觉得我好像走进了《放生羊》的世界,我眼前这位满布沟壑的老爷爷,仿佛就是小说里那个沧桑而善良的年扎老人。他用或许连自己也无所察觉的慈悲,将日复一日平凡而宁静的生活暖热,连同生活中的每一个过客,如我一样的过客。
若有时间,我真想在这个屋子里坐上一下午,数数转经筒转了多少圈,数数窗外马路上有多少汽车开过。日暮时分,再走到路旁,眺望路尽头的雪山,数数有几个山尖被染上了金色。我会拍下很多照片,给老人看,这样,不用讲话,他也能知道,这小小的镇子、小小的屋子,给我带来多少欢喜。
可是我知道,如果真有时间,我也不会在这屋子坐上一下午,我会站在路旁等待,冲偶尔开来的车招手,问它们能否载我到米拉山口。
“爷爷,我们走了!”没有说诸如“再回来看您”之类的话,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再来,如若再来,也不知老人是否在,即使在,也不知能否认得。其实,说了老人也听不明白,但我会觉得亏欠。就像风无法将我心里的话吹到米拉山口牦牛的耳朵里,但我仍会站在松多镇上,遗憾怅惘。
世间有些念想兒,很莫名其妙,比如我对米拉山口的惦记。
米拉山口其名,最早是从娘亲那听来的。娘亲说,她有个学生,曾在西藏待了十年,走遍全藏。有微信后,取名为“米拉山口”。此后走过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名字一直未改。因对西藏莫名的情愫,对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我都特别敏感和关注。于是,米拉山口走进了我的视野。
我了解到,它是拉萨与林芝地区的自然分界线,亦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东西两侧地貌的分界线。其西黄土砂砾、气候干冷,其东草木丛生、气候温润,而其自身,则可在一天之内,从阳光灿烂到大雪纷飞。当我知道它是川藏线上除东达山垭口(5130米)外,海拔最高的一个垭口,并且是到拉萨前最后一个高山垭口时,我心里便种下了米拉山口的种子。
我渴望体验从林芝到米拉山口三百多公里的爬行,感受从海拔2000多米到5013米的攀升;我渴望站在雪山口,让头发在狂风中随着隆达飞舞;我渴望对“牦牛群”鞠个躬,为了它们的坚守和所有关心守护这座山这条路的人;我渴望静默,在雪山前长久地静默,让亘古的苍茫环抱我,让我在这环抱中感受一个渺小却真实的存在,于时空之中。
天忽然变暗,窗外的黑色和黑色之中规律的灯光告诉我,进隧道了。
米拉山隧道,无疑是道路工程史上的一大成果。自2015年始,历时四年多,耗费几百亿,汇集了2000多名建筑人员,在1000多个日夜与高寒缺氧、洞内涌水等巨大自然挑战的抗争中,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特长公路隧道才贯通。
行驶在海拔4700米以上、长5000多米的隧道中,我努力伸长脖子仰望,仿佛目光能穿透车顶,穿透隧洞上壁直达隧道上面的米拉山口。很快,脖子就累了。疲累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眼睛所不能看见的奇伟。这是不同于米拉山口壮丽自然景观的奇伟,它来自于一种力量,凿石开山的力量,在巨人躯体里挖了一个洞,让车与人可以穿肠而过,而不用百转千回。真让人实现了迷幻之境,在黑暗中闭上眼,眯一觉,再睁眼时,便从山之东到山之西了。
我闭上眼,试图在黑暗中完成这场跨越。脑海里开始闪烁一些零星的画面,新措徒步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鲁朗草地上优哉游哉的牦牛、阳光下拔地而起的南迦巴瓦,阳光又忽地转移到一间小屋,一张沧桑的老人的脸在阳光下融化……
当我再睁眼时,已是拉萨市郊服务区了。逃离众人,我独自走到路边,站在路边石上向回望。身前,一辆辆汽车呼呼开过,仿佛都在催促着我,走吧,快走吧,前面就是拉萨了!
我忽然有点怀念米拉山口下那个小镇了。它是很多人休憩的小站,无论是那些挑战米拉山口气喘吁吁的骑行勇士,还是那些匆匆奔赴隧道奔向拉萨的过路旅人。可是,很少有人会留意它,遑论记忆。
它只是米拉山下一粒微尘。
可是,因为那个短暂的午后,因为不经意间我和它的邂逅——一条无人无车的笔直公路,一场面朝雪山肆无忌惮的放歌,一间阳光满溢的小屋,一根浸着泪水味儿的绵绵馓子,一位掉落了门牙而使得嘴有些豁风的老人,一个永远转动的转经筒,转一圈儿,便是一声“扎西德勒”,我记住了它。
此后,在我心里,它不再是一粒微尘。
公路旁生长的小镇,海拔4170米。它叫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