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亮
他们是杀人犯,可是他们忘了,世人也忘了。
——莫里哀
接到电话的时候,赵小北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电话那头说话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早已忘了父亲的声音,因为父亲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继母以前常拿藤条抽他,可父亲从不吭声,慢慢地,父亲的声音像是从他的耳朵里消失了。
电话里那个声音说:“你回来吧,秀秀太小了,她……恐怕连骨灰盒都抱不动。”没等赵小北回过神儿,他又说:“就算是我求你吧。”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哀恳。
赵小北六岁那年,母亲在山上捡回一条小狗,那条狗一只眼睛乌黑发亮,另一只眼睛却发着红,且满眼都被眼屎糊住了,前腿也有些瘸。母親把它带回来半个月后,眼睛莫名好了,腿竟然也支棱了起来,不瘸了。这条狗就这样留在了他家,成了他的玩伴。
母亲一病重就躺在炕上,冰凉的眼泪掉在赵小北的手背上,赵小北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说话是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情。
也是黄狗来的那年夏天,赵小北的腿不知何故长满了脓疮。母亲带他四处去看医生,找偏方,可都无济于事。村里老人说:“要不就带孩子到大河里洗洗吧,只当是有病乱投医。”
大跃进那年,王屋山一带建起一座巨大的水坝,黄水河被洪水淹没了。几十年后,坝的北坡出现了裂缝,水缓缓地从裂缝里渗出来,省里的几个水利专家在坝上勘测了一个星期,最后做出开闸放水除险加固的决定。水库里的水被放走一半,黄水河疲惫不堪地静卧在那里,老人们走在河滩泥泞的边缘,用烟袋锅指指点点,他们告诉年轻人埠曲老村以前的位置,宽敞的街道,热闹的码头,以及在年轻人眼里那些子虚乌有的拴马桩。
埠曲的一千五百亩良田一下子展现在人们面前,尽管它们现在是一片泥泞的沼泽,但大河的出现让老人们曾经的夸夸其谈变成了现实,埠曲的老人们终于在年轻人跟前扬眉吐气起来。他们骄傲地告诉年轻人,小时候在河流的哪一段捉鱼摸虾,在哪一段光着屁股洗澡,在哪片校场上亲眼见过将军训练士兵。
赵小北光着身子坐在河水里,屁股下的细沙很软,软得像缎面。水流淙淙地滑过他的身体,母亲轻轻地揉着他的双腿,那些红肿的毒疮似乎在母亲的抚慰下暂时沉睡了过去,他感觉不到刺挠痛痒了。母亲总是傍晚带他到河边,他依偎在母亲惨白的胫骨上,看夕阳正在慢慢隐退,那淡淡的昏黄的光晕更像是一种可口的吃食,金黄的煎蛋或是圆圆的烤蛋糕,仿佛咬上一口,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娘儿俩从恍惚中唤醒,他见有人急匆匆走过来,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花短裤,黝黑的皮肤像是要渗出油脂来。这人是六斤,肩膀上搭着一副渔网,渔网的孔洞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鱼,有红眼睛的噘嘴儿、大白条,还有鲫鱼。沉重的渔网让六斤魁梧的身体都有些吃力了,六斤没注意到水里的母子,他几步就跨过了河滩,大脚板踩在青草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渐渐消失得越来越远。
入冬以后,母亲的病明显更重了,她不停地咳嗽,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父亲在院子里“咕嘟咕嘟”地煎着草药。可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熬到过年,她已经瘦得脱了相,父亲勒令家里人把所有的镜子都藏了起来,害怕她看见自己的样子。
出殡那天,埠曲下了一场大雪,赵小北用干瘦的胳膊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尽管两旁有本家的婶子托着,可他还是感到十分吃力。寒风吹到他的骨头里,他瘦小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想起六斤在河边背着渔网的那一幕。
母亲下葬后,赵小北依旧恍惚着,他觉得母亲根本没有死,而是一直在河边等他。他经常和黄狗一起到河滩寻找母亲,他流着泪,喊着:妈妈,妈妈,期待那个熟悉的声音会从某个地方传来。他等了很久,空旷的河滩上只有黄狗的哀号和呼呼的风声。
每年秋天,赵小北腿上的毒疮就会像成熟的种子一样结痂脱落,到第二年开春,那些毒疮又会像野草一样生长起来。村里的孩子怕被传染,一拨一拨远离了他。他家盖了新房后,住得和八钱家远了,再见到赵小北的时候,八钱也开始和别的孩子一起骂他。
继母是附近村上的,人长得高大结实,据说是脑子有点儿什么问题。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她家的条件是要有一栋新房,于是父亲举债盖了房,继母就进了门。但继母其实是极厉害的人,她专门准备了一根棉槐条子,抡起来带风。赵小北很瘦,棉槐条子抽在身上被坚硬的骨头弹开,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赵小北的号叫和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村里很多人都来劝,继母就朝他们吐吐沫,慢慢地,就不大再有人来了。
有一天赵小北又挨了打,黄狗冷不丁地冲上去咬住继母的腿肚子,死活不撒嘴,这个女人终于发出了令埠曲人惬意的惨叫声。她的伤口很深,肉被撕裂了,缝了好几针。赤脚医生怎么也不相信是那条黄狗咬了她,村里人都认识那条病恹恹的黄狗,它几乎连路都走不稳。黄狗从那以后再也没进家门,它在埠曲的山野上流浪起来,赵小北上学的时候它会冷不丁地从树丛里钻出来,在他身边围着转圈,等他走进学校后,它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赵小北一放学,它会准时在学校门口等他,有黄狗在,没人再敢欺负赵小北。赵小北进了家门,黄狗在不远处摇着尾巴,如果赵小北不进门,它在原地转几圈,然后就跑掉了。
赵小北又在河滩上遇到六斤时,是在一个炎热的傍晚。那时他正坐在河边,闻着自己腿上的脓疮发出的阵阵腥臭,旁边有几堆牛粪,几只硕大的蜣螂正撅着屁股用后腿把草绿色的粪球往远处滚。他觉得就连牛粪的味道也比自己腿上的味道好闻。几只苍蝇正向他飞来,黄狗在不远处狂吠,它昂着头,冲赵小北吼叫,见赵小北不理它,又原地转着圈子。赵小北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便跟在它后面,原来黄狗发现了一只通体金黄的甲鱼。赵小北没发现六斤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的,他被六斤吓了一跳。六斤没有和他说话,因为他正激动着,准备伸手去拿甲鱼。黄狗呲着牙冲六斤吼叫起来,六斤很害怕,他对赵小北说:“你让它走。”
赵小北说:“这是我家狗先看见的。”就像拾蘑菇一样,谁先看见就应当属于谁,这是埠曲的规矩。
六斤额头上出了不少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可此时他并没有扛着渔网。“我给你钱。”他说。
“我不要钱。”赵小北说。
六斤疑惑地看着他说:“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渔网。”赵小北说。
六斤拿走了那只甲鱼,可还一直霸占着渔网。赵小北很羡慕八钱,他经常跟六斤到水边网鱼。后来村里人说六斤找到了一个偏方,终于让多年没有孩子的老婆怀了孕。他去水边的次数就更勤了,那些小杂鱼很下奶,多余的杂鱼六斤能在集上很快地卖掉。卖来的钱当然也有八钱的份儿。八钱很快成了埠曲小孩里最富有的人,每天都可以吮吸一根冰棍儿,他吃冰棍儿的情形就像是在吹口琴,边吃边发出“嘶嘶”的响声,那响声让埠曲的孩子多挨了不少揍。
八钱吃冰棍儿从不分给别人,就连吃剩下的冰棍儿棍也不舍得给别人咂巴一下,后来很多小孩都和他疏远了,八钱在那年夏天彻底被孤立了。当然不是完全因为冰棍儿的缘故,他还得了痄腮,脖子肿得像充了气一样。那时候六斤已经到金矿上班了,据说是跟着师傅学打风钻,学成了能赚很多钱。
八钱在河堤上看见了坐在河里的赵小北,他光着膀子,两只胳膊支着脑后,闭着眼睛仰躺着。八钱想悄悄走过去,黄狗却突然从艾蒿丛里钻出来,冲他吼叫起来。赵小北睁开眼冲黄狗喊了两声,黄狗就懒懒地卧进艾蒿丛里去了。赵小北不记得谁先说话的,他并没有嫌弃八钱,八钱也没有嫌弃他,两个人在边草地上坐了很久,河滩上不时地传来两个孩子一阵一阵的叹息声。
“等我再买了冰棍儿,一定给你吃。”八钱信誓旦旦地说。赵小北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八钱说的是真话。赵小北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赵小北记得那天两个人说了很多话,也许那是他一生中说话最多的一次。八钱说他长大了要去大连,跟他大伯到轮船上当水手。他跟赵小北说,当水手可以到外国,到时候可以给赵小北往回捎东西。赵小北立刻觉得很难为情,八钱从外国给自己带东西,自己又能给他点儿什么呢?由于那天下午的谈话,两个人的友谊竟然一下子变得深厚起来。
两人聊到太阳快落山时,八钱很高兴,觉得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他觉得应该在这时候把心里的秘密告诉自己的朋友才对得起这份友谊。这时候八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自己一直在河滩上徘徊,那个秘密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八钱根本无法抵挡它呼之欲出的劲头。秘密藏在心里不能说,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八钱觉得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要想守住一个秘密太难了。
八钱呆呆地盯着赵小北,赵小北甚至能感到他那灼热的目光像火苗一样舔舐在自己脸上,他听见八钱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八钱的身体突然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赵小北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感觉八钱这个秘密一定会让自己大吃一惊的,他忽然有儿点害怕,觉得知道别人的秘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可他也知道心里有話说不出来那种痛苦。
八钱的脸红透了,像在发烧。他发现八钱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慌张,赵小北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站在他的身后却是六斤。四目相对,赵小北立刻想起了渔网。六斤的眼神很快就软了下来,他不敢再看赵小北,只对八钱说:“该回了。”
八钱没说话,他悻悻地跟在六斤后面往村子的方向走,期间回了几次头,欲言又止。
第二天中午,河滩上聚满了人,像赶集一样,有人大喊,有人走来走去不知所措,河滩上的草都被踩烂了。赵小北来到河滩时,八钱的尸体刚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眼微睁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浑身的皮肤好像马上就要开裂,脖颈和四肢一样肿胀着,已完全看不出他患有痄腮。
六斤瘫坐在地上,浑身沾满了黑色的淤泥。很多人在河滩上哭泣起来,八钱被人用一张席子卷起来抬走了,六斤也被人用一扇拆下来的门板抬回了村里。村里人说,八钱和六斤去网鱼,渔网被水流冲走了,八钱游过去捞,游得远了,人没了力气,六斤想游过去救他,可惜没救成。从那以后,埠曲再也没有人去河滩抓鱼了。
赵小北和黄狗一起跟随人群回到村里,他十分难过,八钱死了,以后就剩下这条瘦弱的黄狗与他为伴了。赵小北抚摸着黄狗,眼泪直往下掉,黄狗却惬意地闭着眼睛,嘴里发出犬类特有的那种声音。
六斤的儿子过满月时,八钱刚好烧五七,孩子姥姥家来了许多客人,六斤忙着招呼。他到村里代销点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赵小北,他一见赵小北,身体像在河边那样战栗起来。村里人说,八钱的死对六斤打击很大,毕竟是他带八钱到河里捉鱼的。
那几天继母的心情特别好,她已经三天没有打骂赵小北了。起夜的时候,她竟然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张渔网。她寻思着,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想必是老天爷看自己积德行善,于是送了一张渔网给她,她把渔网悄悄藏起来,她知道村里没有多少人家有这样的渔网。
父亲很高兴,他跟赵小北说:“你看,只要你听话,她对你还是不错的。”那天赵小北把黄狗抱回了家,它病了很久,赵小北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抽屉里找了几个白色药片,那是母亲生前吃的,他把药片研碎了,放在水里给黄狗喝,黄狗仰着脖子喝了两口,就开始呕吐起来,它声音嘶哑地咳着,两眼流出了浑浊的泪,它挣扎着站起来,四条腿都在打晃儿,它在赵小北无助的目光中蹒跚着离开了家。
关于黄狗的死,村里人有很多说法,一种说法是继母为了报复黄狗,让她弟弟把它吊死了,还剥了皮;另一种说法是黄狗肚子里长了“狗宝”,继母要杀狗取宝。无论怎么说,都是继母的弟弟杀了黄狗,它是埠曲死得最惨的狗。
赵小北想象着,当那个年轻人向黄狗走来,它想逃走,可惜已经跑不动了。病了好几天,肚子空空的,它都没来得及叫几声,就被年轻人用一根绳子吊到了院子里的杏树上,它用最后的力气发出绝望的哀号。可年轻人丝毫没有怜悯它,他熟练地把一只玻璃瓶子塞进它的嘴巴里,压住了它的舌头。黄狗死了,狗血凉了,无数的跳蚤从它的皮毛上跳出来,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赵小北腿上的脓疮彻底痊愈了。
再见到黄狗时,它已变成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狗皮被钉在地上,上面洒满了草木灰。继母的娘家兄弟又来了几个,他们喝着烧酒吃着狗肉。赵小北不再期待父亲能说什么话了,他觉得黄狗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他心中的那些病痛、思念都被那具鲜血淋淋的骨架代替了,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碎了,它们在自己身体里摩擦着,嘎嘎作响。
从那天起,赵小北再也没说过话。
一个午后,继母又打了他一个耳光,那次他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他在杏树下转了几圈,继母的粉红色大裤衩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随风飘荡,他用木棍夹起一个从杏树上掉下来的红色“百刺毛”,在继母的内裤上来回蹭了几下,然后又夹起了一只、两只、三只……最后他哭了。他找到了早已风干的黄狗皮,把它翻卷过来,用绳子捆起来绑在身上,他来到老屋门口磕了三个头。
赵小北走后,有人告诉赵东方:“你儿子背着铺盖卷走了,我们和他说话,可他谁都不搭理,他是不是被那婆娘打傻了?”
几个泼辣的妇女叫骂着:“回家告诉你家那个泼妇,这么欺负一个孩子,会遭报应的。”赵东方感觉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烫,他在众人的叫骂声中从大街上踉踉跄跄走回了家。还没进家门,赵东方就听见女人挣了命的号叫声,他疾步冲进去,见女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埠曲人觉得她终于遭了天谴,甚至有人说,当时看见一道蛇一样的白色闪电从天上下来直接击中了她的裤裆。
几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孩子生下来黑瘦得像只小兽一样不让人待见。赵东方给她起名叫秀秀。生下秀秀那天,赵东方吹起了口哨,好多年没吹了,他的口哨像生了锈,怎么也吹不出年轻时那种欢快的声音。后来秀秀大一点儿了,皮肤不像婴儿时那么黑,却又慢慢变黄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怀疑秀秀得了肝炎,按医生的说法,兄妹俩得的是同一个病。医生几次要求赵东方带秀秀到医院检查,否则就不再给她打预防针。以前因为怀疑赵小北是肝炎,每次针头都要多煮半个钟头。
女人也不疼惜秀秀,她的命運几乎和赵小北一样,也是挨打。
赵小北趁天黑进村,他故意在县城等最后一班车,他怕碰见熟人,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车到了村口,他感觉自己的腿有些软,一下车,一阵风让他恍惚的神经变得清醒起来。他听到有狗叫起来,一只、两只、三只……狗叫声此起彼伏。大街上没有人,也许是村里死了人的缘故,没有人愿意在天黑的时候还待在大街上,那些老旧的黑色哈瓦房还是那么矮趴趴的,像一个个熟人藏在黑暗里不愿说话。狗叫声渐渐稀疏了,赵小北到了家门口,进门时,他冷不丁地被门槛绊了一下,手不得已扶了一下半开的门。门环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放鞭炮一样让人耳膜一震,屋里传来惊惧的声音:“谁?”
赵东方佝着身子,呆滞地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干瘦的人,堂屋十五瓦的灯泡发出的光线让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像绷紧的弦一样,几乎马上就要断掉了。
“是我。”赵小北本能地发出一声干涩喑哑的声音。
赵东方恍惚了一下,眼睛忽然像通了电一样亮起来,他向前两只手抓住赵小北的胳膊,还没说话,嘴里便呜咽起来。
冰棺放在堂屋,透过棺盖能看见继母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皱纹。老人们说,人死后,愁苦都消散了,脸上的皱纹就会自然舒展开。赵小北实在无法把棺材里的人和那个打她的继母联系起来,他试图再恨她,嘲笑正躺在棺材里的这个女人。
“如果你起来,我会踹你两脚。”那个瘦弱的赵小北忽然跳了出来,在心的暗影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
赵小北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他终于看清了秀秀的脸,她正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基因和血缘的情愫像一层散不开的浓雾笼罩着他们。
“你冷吗?”赵小北问。
秀秀抬头看看赵东方,赵东方脸色立刻灰暗下来,他嗫嚅着说:“她不说话。”
赵小北把脸朝向赵东方,问他:“她是个哑巴?”
赵东方说:“不是,就是不爱说话。”
赵小北抚摸着身旁的秀秀,她躲在厚重的羽绒服里,赵小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身体,那件天蓝色的羽绒服胳膊上破了一个洞,整根鸭毛正从里面钻出来。
半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屋里人同时醒了过来,赵东方从炕上猛地坐起,嘴角滴着涎水,惊慌失措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十分可笑。来人进来先跪倒,呜呜地哭了两声,可惜哭声没有丝毫底气,短促得像是没有发育好的婴儿。
赵东方说:“这是舅舅。”昏黄的灯光下,赵小北一眼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杀黄狗的人。
赵东方说:“你那么远来,还是上炕躺一会儿吧。”舅舅挣脱了赵东方的手,固执地说:“不,俺姐就这么一遭了,死活我得守她一夜。”说完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赵东方只好陪他一起在条凳上坐了下来。
舅舅说:“这是外甥吧?”
“嗯。他刚从迪化坐飞机赶回来。”赵东方说。
舅舅说:“俺姐这辈子没做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儿,就是愧对了外甥。”
赵东方说:“也怪不到她,自己亲生的,也是打。”
舅舅不停地咳嗽,不时昂着头喘气,气好像总差那么一截儿。他和父亲谈了很久。舅舅也认识六斤,他在六斤的矿上干过活,近几年查出了矽肺病,不得已才停了下来。六斤早就发了财,听说他到银行存钱都是用麻袋装,还给村里修了路,安了自来水,每年给村里人发油发面。他说还要给村里建个养老院,将来要把埠曲的老人都接到养老院里。
继母很快就下了葬。亲戚们陆续离去,家里一下子又冷清下来。赵东方和儿子一起收拾了院子,他们把一个废弃的磨盘滚到门口,厕所旁那棵香椿树也不安分,在院子里冒出了几棵幼苗。赵小北拿撅头把他们刨了,根也铲净了。父子俩盘算着,把院子用水泥铺起来,等开春种上谷子,豇豆、绿豆,到时候就放在上面晾晒、打场。赵东方心里一阵舒畅,他从儿子的话语里听出来,估摸着兴许他会留下来。
继母过了三七之后,村里就要选举了。有人说,六斤把选矿的有毒矿渣偷偷填平了埠曲的几条深沟,被人举报后,上面已经开始查了。赵小北想起八钱在河滩上没有说完的话,时间早就给了他答案。他觉得,是时候让埠曲所有人都知道了——六斤是个杀人犯。
天气已入秋,赵小北一个人走在河滩上,秋草已经开始泛黄。赵小北在河滩上坐下闭上眼睛,他好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多少年来,赵小北发觉想找一个说话的人太难了。过了许久,他睁开眼,阳光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的视线不是十分清晰,但他仍能辨认出眼前这个变了形的人就是八钱。尽管他比当年长高了,也胖了些,他看见八钱的腿上有伤,心里激动起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走的什么样的路,受了多少苦。赵小北没有害怕,他只是担心阳光会让八钱立刻消失,顷刻间化为一股烟气。
赵小北说:“你来了?”
八钱的眼神很奇怪,他盯着赵小北,眼睛里满是陌生和好奇。赵小北小心翼翼地看着八钱,他并不肯定八钱会不会说话,也许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跟自己交流。河滩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八钱终于开口了,这是一个孩童的声音,赵小北仔细地辨认,他听见八钱说:“你是谁?你从哪儿来?”赵小北肯定他就是八钱无疑。
他对八钱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知道你当年要跟我说的秘密了。”
八钱盯着赵小北,目光里充满不屑,八钱厚实的嘴唇终于张开了,他的門牙还是跟当年一样,有个很大的缝隙。
“你是个大痴士!”八钱说完,转身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了。
冷清的河滩上空无一人,萧瑟的秋草被风吹得呜呜地响。赵小北闭上眼睛,感觉孤独像一万吨钢铁压在他的胸脯上。赵小北是在半夜被村里人找到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赤身裸体躺在了河滩上,有人说他是被鬼魂魇着了。他在温暖的火炕上战栗了一夜,说了许多别人听不懂的话。第二天醒来,人就像失了魂魄一样。
几天后,父子俩去了镇上的澡堂。因为来得太早,澡堂里除了一个昏昏欲睡的搓澡工别无他人。赵小北看到赵东方曾经健硕的身体变得佝偻干枯了,他的皮肤已经成了泥土一样的深褐色,肌肉也已松弛萎缩,皮肤无力地垂了下来,腰间的肉已陷下去了一圈,深深的皱纹像田间阡陌一样纵横交错着。
赵小北好像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不说话,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气。赵小北仔细地给父亲搓着身体,听见他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大池子里水已经放好,赵小北搀扶着父亲,慢慢走进温热的水池里。赵小北头枕着池边,任身体漂浮着,这温暖的水流很像当年傍晚的河水,赵小北说:“爸,我可能快死了。”
赵东方看着儿子说:“年纪轻轻,别说什么生死。”
赵小北看着父亲说:“当年是六斤杀了八钱。”
赵东方没说话,赵小北很奇怪父亲的态度,他为什么连一丝表情也没有?赵小北继续说:“那天我在河滩上又看见八钱了。”
他看着父亲,很认真地说下去,“他就站在我眼前,真的就是他,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可惜……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水池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水又在加温了。赵东方终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会昏死在河边,他把通红的脖子从水里探出来,那个迷迷糊糊的搓澡工仍在昏睡。他对儿子说:“那不是八钱,他是六斤的儿子。”
父亲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也许他正幻想着自己当上一片葡萄园场长的情形,六斤给村里很多人许了愿,他给埠曲带来了希望。许久,父亲有些搪塞地说:“六斤和八钱的爹是叔伯兄弟,侄子和叔叔总会有些长得像的地方。”
埠曲的选举很快就出了结果,六斤全票当选,很多人都像赵东方一样,替不在家的儿子或本家投了六斤一票。
第二年初夏,几场大雨下来,水位暴涨,黄水河彻底淹没在泽国里。村里老人无限惋惜,有人说:“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才能再见到大河。”人群里不知是谁回了一句:“水落石出,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