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鹰飞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乐意坐在门口发一阵子呆。看那些行道杨树。春下来,杨树狗子跟着下来。鞋踩轱辘碾,存半宿,被扫帚扫走,好像地上原本是那么干净。杨树狗子没怨言的,杨树也没多少怨言。行道树都是那样,能有什么怨言?春来暑往,让人涂了白灰——每棵一样的高度,白灰上头究竟什么模样,没人去瞅。大腿粗,被伐了,露着白茬儿,空出的那块天让偶然路过的眼睛发现,地面上树干的影子依稀还在,确实还在,随着日头慢慢滑转,直挺挺,凌乱地刺向什么。遇到行人和挡板,折向上,与挡板和行人附体,做出好像一起生长的样子。
他还记得最初进京时候的自己。穿着那件肮脏的校服,褶皱,真心高兴地笑着。门道里的烧饼铺,摊儿吧,叫摊儿更合适。他的父亲,胖得有些笨,油油地侍弄肘子,那把碎了柄的钩子,杵汤锅,钩着锅底的肘子往上翻。他呢,按着热烧饼剖开,往里塞肉。父亲也不看,多塞少塞任由自己。每个夹肉的烧饼都有一块纸垫着,人们买了,站一站,心满意足,嘴角冒油鼓嚅着腮帮走开。总有半大老头子凑摊子前聊天,各说各的话,好似谁都懂得彼此似的。
一条正街岔出烧火棍长的半截子胡同,烧饼铺在棍子底钉着,钉子帽儿似的,烧饼夹肉,就是那帽儿唯一的亮度。街口不宽,蜷胳膊正好能被一个烧饼堵严。街的左右人家,右手三家,左手里四家。门道东向,太阳从街口往高里滑,淡烟,街还是昨日的街,人似乎也没多,晨街似乎应当影影绰绰,跟清明的坟地似乎应当青烟缭绕一样。至于是否影绰,是否缭绕,不能揉眼细看,真看,那街就成了两层,一层在眼前,一层在脑子里的眼前。
晨街虚虚实实,骑车的,一晃,辐条里转动的都是行人的腿脚——没心看,阳光要透没透的时候人正多,五七个人站摊子前等。盖烧饼的棉被被不同的手揭开,人们不大相信自己的运气差到吃不上一个烧饼。人影在烘烤烧饼的煳香里晃,投在空笸箩皱堆的棉被上,皱一皱,滑到笸箩沿儿上,吃了不少油的笸箩沿儿,奓着竹篾,颤也不颤。阳光突地亮了,却不见热,蝇子们往盖被上落,轰走了,划一圈,又落下,爬几步,等着下一次巨大的手影扇过来。人和蝇子都不忙,暖烘烘的烧饼香散聚成团在门道里撞,撞到等着的人身上。蝇子们似乎更喜那香味安神,踩着盖被,往味团中心爬,腾出两条前腿,抿抿翅膀,擦擦眼。
狗钻进街里来,零散的几只。
狗对烧饼铺的出现并不上心。假若烧饼铺有一天变成一个钉子扎狗们一下,或者做出要扎的样子,情况便会发生点改变。狗眼中的世界模糊而具体。憋着尿画圈儿,圈儿封了口,没有旁的狗闯进圈儿里胡闹,好,各得安静。圈儿里的东西有多少,动的不动的,灰蒙蒙一片。由圈儿外头往圈儿里闯东西,会让狗的心头一凛喉头一紧,坐着屁股汪汪,闯入物贴了墙根闪开正路,汪汪声也许停了也许更烈。狗人一样,生活中陡然多了东西,门道里楔入一个烧饼铺。胡同里,头几天人们装作并不上心,瞅——远远地打量猜度,倒土买菜看孩子,试探着凑,谨慎地搭话。汪汪,吵着过日子是一种需要,真撕打起来,一年没准赶上一回。
打烧饼的应当啥样,人人心里有个模子。儿子什么样,老子什么样,把打烧饼的父子俩一个一个往模子里按,严可严儿最好。缺一块也不错,缺的那块,是给自己的见识与高明预留的——人们乐意帮人,尤其乐意把自家的见识麻酱似的攉弄一番,往缺的地方上腻,腻毕,抹抹平,退远一步,嗯,边式又体面。
溢出不少,买烧饼的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始终笑着,按烧饼的人与买烧饼的人和解起来很快,背地与内心里生些别扭,那些富余物,模子切出来的那些富余物免不了被鞋底扒拉着踢走,碾着踩,装作若无其事,转到没人处才歪了脚发狠蹭着净鞋。
切糕怎么做,花椒芽如何吃,阳宅的台阶多少层,聘礼下定去哪个馆子吃,要请上谁陪,都有模子。一个一个模子,人们就在一个一个模子间行走撞跌,人们乐意在模子间行走撞跌。
多了间烧饼铺,往胡同里拐的人多起来。也有人出主意让父子倆往街口摆摆,多卖几个。儿子有点活泛心,爹不动。买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想吃的不在乎多走几步,不想,奉到嘴边人家一样拨浪脑袋。房东老太太不错,除了房钱该给的那两日出来进去趟数多点,接个火夹块红煤走,都要还一块生的回来。搭街坊和气顶要紧,勤快与大方,是和气的主心骨。老太太买白菜,帮着搬搬,娘家来人,包几个热的给老太太的兄弟媳妇带走,情分。送走了人,也许三天,也许当天,老太太给钱,收下也没啥害羞。买卖么,送不起。门道口一日两遍总要扫扫,使秃了老太太一把扫帚,买个新的算是还上,用呢,还是父子俩用。旧的不让扔,旮旯倒戳了好几个月,连阴雨,炉子灭了,撅做了引柴,好大的烟,门道里打滚。
烧饼铺开张以后,老太太的门口就少了树叶,墙边埋着碎砖的土堆一天比一天小,最终利落了,露出半个青石磨盘,倒显得空。谁都觉着缺点什么。没人知道那个土堆堆了多少年,除了卖烧饼的爷儿俩,也没人知道那个土堆究竟哪天没的。扫帚每天掏扫,扫着扫着,就蹦出一块两块砖头,扫着扫着就蹦出一块两块砖头。直到最后,卷了刃的平锨将土堆所剩的余渣一锨铲起磕进土车,露出湿不津津儿的地面——那个青石磨盘。
夏似盛不盛,榆树叶子和叶子上的虫子屎窸窸窣窣淋着黏人,踩了踩那个磨盘,老太太合计着是不是下口气,让烧饼儿子抠起来给立墙边,等场雨点几棵草茉莉冲冲空,磨眼里两株地黄你推我搡正挤着钻,磨盘下头的车前草也冒了白绿脑袋,掀开不大点缝儿,瞅老太太,瞅那脱了皮的墙。
遇见了一档子红事,街筒子里的老周家聘闺女。起棚,帆布将街筒子盖了半个天。流水席,帆布底下摆着几张桌子。跑大棚的厨子将砖灶码在门道外边,事先自然要得老太太点头。老太太多场面,搭去。桌椅板凳,用什么搬什么,谁家老遇见事儿。打烧饼的,停停,跟着忙活忙活,免半拉月房钱。
能忙活什么呢。跟着本家舅爷买了一趟肉,接受舅爷一路上的买卖经教育——虽然舅爷从没做过买卖,从没做过买卖,不妨碍舅爷心里形成一套曾经做过买卖的买卖章程。肘子一斤贵了两块多,给的还是小秤,瞧见了,不能说。说了,卖肉的不高兴,买肉的一样不会高兴。看着面锅煮面,总换着面孔来人,这个说该添点水了,那个说撒点盐筋道。厨子的灶上锅勺乱敲,酒桌上的人吆五喝六。女桌孩子桌早就撤了,喝酒的才摇晃到面锅前要一碗锅儿挑,红着脸做出跟父亲极度老朋友的样子。
熏焦了半个榆树杈子,老太太叨唠十好几天。
遇见了一档子白事,又是跟着忙乎。老太太没提免房租。本家大爷窝囊,姑奶奶哭起来像模像样。大三天,头一宿守灵,守着守着就没了人。灵桌前剩下父子俩续香守着白蜡。本家姑奶奶合衣打盹睡得麻利醒得脆性,一边烧纸一边骂街,至后,扯着嗓子嚎,终于将自己的孝顺和半街筒子的人都嚎了起来。商量出殡时候的早点,打烧饼的爷儿俩被想起来。“熬粥,烧饼夹肉,现成儿的,让我爸爸风风光光走。”姑奶奶发话,“粥呢,别太稠,稀汤寡水,得喝凉得快。烧饼的肉也别塞忒满,大清早的,都悲着心呢,谁吃得下。水疙瘩洗喽,切片跟肉一起塞烧饼里,咸淡得宜,香着呐,我们家孩子他爷爷发明的吃法,香着呐。”
收了两年踏实房租,老太太终于活泛了心思,将门楼挑了,盖成两间房。进出院子,贴着房北山单走。自此,爷儿俩再也不用担心冬天的过堂风,客呢,也能进屋子坐下要碗热气儿顶着香菜末的羊杂汤。门口先是多了个羊肉串摊子,天不黑摆起,扯了老太太的电。左边老林家正房也掏了一间,租给一对夫妻卖包子。与林家正对的赵家二丫头开了间小卖部。
雇了俩伙计,走了俩伙计。相了亲,娶了亲。单赁了房,忙完铺子,小两口回赁居屋去睡。好多人拆平房起了楼,留够自住都租出去。春节的炮屑还没刮散,这儿一处那一处,绕不完的沙子堆,卡车三轮面包车,瓷砖水泥框子丝网铜铁塑料,没黑没白堵着大街卸。城市与农村的界限愈加模糊。市里头的胡同七扭八拐,拐着拐着便拐僵了。市边上的街跟胡同秤砣砸了尾巴的蚯蚓一般开始扭,左扭一下,再往右翻滚。住户的私厕慢慢没了,公厕修一个满一个,什么时候进都有人。垃圾池子砌一个满一个,半宿就有山高。有了网吧,有了歌厅、棋牌室、粮店、菜栈、澡堂子和私人旅馆,小卖部带光盘租赁,五金店卖墓地,花店也应婚礼操持,县一级的小驻京办兼营餐厅,哪个窑口烧出的罐尊缠满了草绳露天里吃土,倒腾水产的,买卖新旧暖气片和锅炉的,新的买卖老的买卖,不停地挤呀塞呀,仿佛永远都塞不满。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广告,揭了一层又糊上一层。脚底下总是湿的,跨过一股脏水还有一股脏水等着。不光有乱麻团一样的电线电话线顺着街走,抽不冷子扯条横幅,人口普查、打击卖淫嫖娼、某某生发水……
也不知是从谁嘴里开始喊起来的,烧饼铺所在的胡同被称为烧饼铺街。除非馋了想吃一两个烧饼夹肉,送信的从来不往里拐,也不下车,腿支车岔身在大梁上嚷“周炳恒代转,老周家住房儿的信”“小卖店儿晚报”。小卖店托人装了一部公用电话,代收早晚报。
打烧饼酱肘子熬粥,添了杂碎汤,又加了炒肝豆泡汤。米面油有人送,肘子呢,还要起早摸黑往新发地跑。蒜下来,来一包,香菜大捆儿地买。京东肉饼,卤鸡猪蹄子,支口大锅炸油饼的,都往烧饼铺街里挤。树伐了不少,都盖上房子。潮气还没散尽,就有人探脖子寻租。猫也少见了,老鼠顺着黑水爬,也不怕人。似乎所有的人都习惯了仰头,拔着脯子,仰头的他们并不看天,天也没什么好看的。霞也不再那么红,天一擦黑儿,铺子里的灯亮起来,住户的灯亮起来,街上的灯亮起来,亮光汇聚一起朝夜幕里翻,星星全给顶灭了。
闲人越来越多,本地的闲人,外地进京还没找到活儿的,找到活儿又丢了的。你来我走。每个人都有一摊子经念。念自己的,兼念旁人的;念旁人的为的是念好自己的,念自己的修得能有更多的人来找。烧饼铺前头起了高台阶,为的是挡水。雨水大,一夏一秋,烧饼铺街成了大水坑,朽木塑料皮子水坑里一漂十好几天,水坑边贴着房根脚的硬地踩得溜光。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登台阶跳坑才能进铺子里吃那一咬就酥的芝麻酱烧饼。台阶砌得挺宽,欺了门口不少地方,榆树早就伐了,根没死净,贴着高台又窜出一些枝子奓蓬着,其中胳膊粗的两枝,正好给进铺子的人当个借力扶手,经常着手的部位磨得滑滑油光。
烧饼还是照常地打,刷酱色扑芝麻熥完了烤,抽了叉子屉往笸箩里倒。有贼没死赖活地跑,进了这个死胡同,膝盖顶着后腰给按个瓷实,背铐牢稳让警察薅走,老掌柜抬了抬头,小掌柜跟食客挤出门口站高台上看几眼,围裙擦擦手,继续进屋打烧饼。
拆迁拆迁,嚷嚷了好几年。开始人心惶惶,慢慢的,心也不慌了,活着干死了算,有钱,先来半斤肘子,弄几两,开俩热的,明天的事儿,谁知道。知道又怎么样,随着,人往哪儿走咱往哪儿走。什么时候也不能离了群,虎狼专盯离群的咬,不信,走着瞧。
街上收东西的贩子忽然多了起来。家具木料,老瓷老酒,破铜烂铁,都有人收。贩子如半空中盘旋的秃鹫一样,闻着死亡的气息盘旋下落,跳着凑近,逮机会啄一口,叼住一旁吞咽,再啄。
官家预备了三套拆迁方案后,半条胡同搬空了。老周家装完了最后一车东西,预备上车,他们家养的那条巴狗儿把住老周媳妇的小腿拜了又拜,“一边儿去,脏东西!”狗,眼瞧着车摇摇晃晃尘土里开走,狺狺几声,回到拆了大门的空门口卧下。赵家往出搬的时候门灯带着灯泡拆下来,架子冰柜一车一车往出盘,连个塑料袋都没剩下,另租了地方接着开他们的小卖店。
再回烧饼铺街,是为了找和面机的一个挡板。机器便宜给了别人,人家三番五次要那块板。父亲回老家俩仨月了,没找好地方儿子也闲下来。闲下来到点儿还醒,三十啷当岁正是贪睡的年纪,睡不着。回去的那天飘着点小雪儿,老太太的房子拆了,土丘似的一个包。有俩妇女坐在包上攥着瓦刀咔嚓砖。
省城县城镇子,都待过,并不怎么顺心。除了打烧饼酱肘子之外,好像啥也干不好。跟老子喝酒,与媳妇对谈,老太太,烧饼铺街。烧饼有什么好吃呐,那地方的人,可就好那么一口儿。时序安定了,兄弟该闹生分的闹过了,夫妻要离婚的也都各自再有新家,该打的官司打了,不该死的人死了,走了一个大圈,人生忽然就坨在那儿,有人想起烧饼父子,想起一咬酥得掉芝麻殼儿的烧饼和那烧饼中夹着皮冻儿的肘子肉,走亲戚似的跑到他们老家喝酒,出主意。
租房,置办家什,父子俩的烧饼铺又开了起来。买卖不如先前,但赚的钱不比当初少。支付宝、微信扫码,加外卖,烧饼呢,还得一个剂子一个剂子揪着往案子上摔,一叉子屉一叉子屉烤着往笸箩里折。
世界仿佛都变了样儿。烧饼的好吃也忽然跟烧饼似的分了层。吃着的好吃,吃主儿嘴里传递的好吃,旁人接受的好吃,以及接受的人添油加醋之后额外的好吃。烧饼铺街没了,烧饼铺成了网红店,一股子一股子的人慕名而来。老爷子不再上手干活,摆设似的留起了胡子,时不常让人拍。儿子不再上手干活,除了进进货,就是柜上支应熟人和不熟装熟的人。
媳妇替替手的时候,儿子乐意转转走走。应名找地再开一家分店,可他压根儿就没想。够吃不够吃?够喝不够喝?够吃够喝,齐了。有个胶泥层,你知道不知道,天底下没有几颗种子能顶破那个胶泥层而参天。
那天去新发地进肘子,天没大亮。丰益桥底下,瞧见一辆拉鸡的车,鸡在笼子里。一只公鸡居然把脖子挤出笼子叫早。声音在桥底下撞着打旋儿,看见那只鸡,烧饼儿子居然有那么点想哭的意思。早晨叫着,中午备不住就在谁家的大碗里盛着,半闭着眼,不死心。
烧饼,嗯,烧饼。
烧饼铺,唉,烧饼铺。
烧饼铺街,烧饼铺街,嗐!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