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 牛冬梅
(海军军医大学 上海 200433)
从安全上看,任何一个地理上存在的国家,都必须是有防御能力的地理板块,而地理板块不能胜任防御要求时,都会产生国家缝隙。但现有的国家形成(state formation)研究文献,忽视了国家缝隙问题。
这种对国家缝隙的忽视,起因于对地理国家的忽视。国家形成研究领域使用的国家原型为韦伯式国家。国家形成,实际上是韦伯式国家的形成。韦伯式国家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政治国家部分,即官僚科层体系为核心的政体体系;一个是由武力垄断所形成的地理国家部分。欧洲中心主义的国家形成文献,以及建立古代中国与欧洲国家比较体系的国家形成文献,均主要探讨政治国家的形成以及差异,建立战争类型(国内战争还是对外战争)、战争时机、军事组织差异(雇佣军还是常备军,常备海军还是常备陆军)、军事技术、军事革命等军事性要素差异与国家形成的关系。[1]在试图解释现代国家形成时,他们的应变量即国家形成,主要只是政治国家部分的形成。
然而,政治部分的现代国家,无论国家是何种政体形式,议会政体也好,专制政体也罢,其实按照韦伯式国家的理解,要最终成为现代国家,还必须拥有地理,必须要在一定地域上,形成武力垄断化:武力归属于一定地域上的中央主体,不再分散给各个不同的权力主体。这就是现代国家的地理国家部分,它实际上是由武力中央化垄断产生和造就的。在地理国家层面,国家形成实际上发生在分散的武力和最终的中央化武力之间,没有地理性的中央化武力的最终形成,国家形成就不算实现。因此,当我们考虑应变量即国家形成的地理国家层面时,研究现代国家形成的注意力就必须改变。
在地理国家层面,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国家形成过程中,国家并不是“一个”地理板块,而是非整体化的“多个”地理板块。[2]分散的地理如果有武力集团居于其上,就会形成多个军事板块,导致“国家缝隙”加剧:政治治理,从一个军事板块很难推行到另一个军事板块,即使相邻的军事板块也差异悬殊。由于最终的国家是“在一定地域上”的国家,所以国家形成,必须考虑国家缝隙问题。
如果将国家缝隙纳入考虑,现代国家形成就是武力与地理联动所形成的地理板块的整合过程。国家尚未形成时,中心区国家缝隙多,边缘区国家缝隙少,参与武力集中的各方将受到地理不同的支持和削弱作用。边缘地区是武力集中参与者的优势选择。国家形成过程中,地理板块形成中心-边缘区域,国家缝隙在中心区消失,向边缘区移动,武力逐渐中央化,并集中于一个军事主体,最终形成武力的中央化地理垄断体系。此过程的内容主要是建立军事权力,而“军事权力的手段是集中强制”[3]即集中武力。也就是说,实现中央化武力,进一步的具体机制就是武力集中。国家形成后,国家缝隙的布局情况,发生重大改观,中心区不再有国家缝隙,国家缝隙集中存在于边缘区。
地理性的中央化武力形成,主要是把各种地理上分散的武力集中于中央主体之下,这个过程也就是武力集中过程。武力集中过程中,分散于不同地理的武力趋向于中央化,军队支数趋向于减少,多支武力集中为一支,其它武力被消灭。从地理国家形成过程看,“凡是任何政治机构在独一无二的权威之下能够集中各种暴力手段,集聚武器和强大的军事力量,它也可以具备现代国家形成的关键性要素”。[4]因此,地理国家形成的具体机制,要满足两个要求:(1)使各种分散的武力集中成一种武力,取消各种分散武力的对内危险性,同时,新的武力体系本身对内也不能有危险性,也就是说它必须受控制,当然,它不必是一种制度化的控制,因为“正式制度仅仅在一个组织能够客观地执行规则的情况下才能控制暴力”;[5](2)集中的武力对外部竞争者有胜任性,在防御上能应对外部意义上的国家缝隙危机,抵御外部竞争者的威胁,防卫其政治共同体;在进攻上,能有效利用国家缝隙,并足以消灭其它武力参与者。简单讲,这两个要求就是受控和胜任。受控是指接受和服从某种形式的政治组织的控制,胜任则是指武力能力足够打败竞争者,能抵御其它武力对国家缝隙的攻击。地理国家形成要求最终的中央化武力,其自身实力和规模的增加,足以抵御国家缝隙危险并且没有对内危险性。
军队能聚拢旧地理板块或者新地理板块上的武力,能进行武力集中,达成中央化武力并消除国家缝隙即实现国家形成。当然,这种国家形成,所形成的只是一个简易国家,还不是拥有政治国家的完备国家,它只获得与武力集中相关的一些要素或者急需的要素,如地理空间、社会要素、资源要素的军事化支配形式等。
本文以清代至民初的中国为案例,展示国家形成中的国家缝隙诸问题。在研究上,从国家缝隙问题入手,可以从正向和反向两个方向,搞清现代国家形成在地理国家层面的问题,帮助更好地理解现代国家形成。
清帝国的国家缝隙首先与其防御布局有关。清帝国初建时,清统治者保持东北原封不动,在华北用预备战斗人员控制,将正规军分置于长江流域的重镇,长江以南,以汉制汉,南方福建、广东、广西、四川、贵州与云南则划为三位明朝降将的防区,直到1681年“削三藩”及随后的收回台湾为止,这种部署维持了30多年。[6]
有清以来,中部以南的南方一直是清帝国的防御薄弱之处。清帝国的兵力配系上,旗兵作为主战部队主要用于震慑内部叛乱。[7]6作为补充力量的绿营兵力被划分成小军事单位分散于全国。而“绿营显然只是一支大型的警备队伍,而不是战斗力量”。[7]8旗兵集中于战略要地,绿营力避要地,以小建制的形式广泛分散于各地,这种兵力配系可以使旗兵有效牵制绿营,但却造成巨大的国家缝隙,并且由于兵力由北向南逐渐减弱,到了南部即使绿营兵也很少或者很弱,因此,南方成为国家缝隙集中之地。洪秀全起义以及以后的革命党起兵基本发生于南方地域。
太平天国起义过程中,清帝国被迫将军事权力下移到地方权威手中,“清王朝控制军队而权力觊觎者拒绝从自己手里将军队控制权委托出去的武力牵制和平衡体系开始崩溃”,[8]南方的太平天国起义甚至形成了与北方中央政权的对峙。虽然北方赢得胜利,南方起义被镇压,但在此之后,南方和中部却又生长出了新的军事势力:湘军、淮军。“清王朝下令建立了湘军和淮军(它们成了后来的军阀),结果有违自己的初衷,等于是在自己的内部孕育了未来推翻自己的军队。”[9]在中南部,以后的南方党人的军队以及各路南方军阀也在这里获得生长空间。袁世凯时代,南方为国家缝隙的局面也依然未改变,在成功打败二次革命的南方党人以后,袁世凯未能控制的6个省份,大部分都在南方,[10]265南方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国家缝隙集聚之地。
西方列强军队的冲击更进一步扩大了国家缝隙,本来已是国家缝隙集中的南方,更进一步形成纯粹的国家缝隙,这直接导致了各种军事力量在南方的滋生。而相对于列强军队的技术型军事能力来说,中国军队并不能形成有效军事能力,列强军队所有能到达和进驻的地方都是清王朝的国家缝隙。中国领土上处处门户洞开,海岸线上被众多的“条约港口”、外国轮船“停靠港”肢解。各种口岸到1917年时,已达92个;1896年停泊在中国的海军的总吨数中,英国达到59000吨,法国28000吨,德国23000吨,美国18000吨。[11]148,169各国军舰驶入中国内河远达重庆。[13]陆上租界、租借地林立,甚至整区域地被列强占领。中国武力的地理整合体系被其它各种军队所控制的国家缝隙所肢解,也导致本来集中的武力趋于分散。
作为后发现代国家形成,中国在国家形成进程中,国家缝隙大量生长、军事安全压力大,传统东方式的国家常备军不足以形成有效军事能力以应付安全危机即西方列强军事侵略造成的危机。对于中国来说,并不是西方现代国家形成过程中,封建义务兵体制、雇佣兵体制转轨为常备军体制那样的问题,而是东方式的传统常备军体制溃散,并在世界现代化大环境下重新实现武力集中问题。作为武力集中的主体,军队在国家缝隙上产生并发展,完成多支军队间的集中,形成中央垄断化武力。而政治国家则通过政党建国的方式融合意识形态、组织动员、经济生产、利益改革等多种因素完成,并在执政轨道上发展,[14]最终形成现代国家基本原型,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提升现代化水平,发展国家能力。
在国家缝隙视域下,中国现代国家形成,在内涵上就是替代分散的、地方性的军队,完成武力集中即形成武力的中央化,主要的形式就是武力集中。国家形成过程转换成了武力集中过程。国家形成也是沉入社会、生长于国家缝隙的各种军队,竞争中央化武力地位,回归国家的过程。军队集中武力,完成武力的中央化,以回归过程营造国家形成,同时融合吸收政治国家,实现现代国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