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崇蓉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将赋分为“鸿裁”和“小制”两大类,认为“鸿裁”之作“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包括“京殿苑猎、述行序志”诸小类,首类即是京都赋[1]7-9。受其影响,《文选》以题材内容序赋,首类也是“京都”一门,以突显其重要地位。其后,陈元龙《历代赋汇》专设“都邑”类,载录从汉代至清代京都赋83篇(正集70篇、补遗13篇),如汉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唐李子虔《两都赋》、宋周美成《汴都赋》、元杨维桢《镐京赋》、明金幼牧《皇都大一统赋》以及清乾隆帝《盛京赋》等。许结认为:“赋家因多出于礼官,其创作宗旨又往往归于王道政治。……所以在京都赋中,篇幅最多的描写正是围绕王道政治的宫室制度和礼节仪典,这才是汉大赋的文学传统与美学价值。”[2]正是由于京都赋大多以描写帝王之都为主,故既具朝廷台阁的特点,又呈显以帝王为中心的传统政治文化特色。从创作者身份来说,《盛京赋》是最为特殊的一篇,它出于一代帝王清高宗乾隆之手。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长河中,君王亲撰散体大赋仅此一文,而且,当时文臣学士争相心慕手追,其后又流播异域,盛极一时。那么,乾隆赋写盛京,出于什么意图,书写中赋予了这座城市什么样的政治文化属性,此赋在当时及其后20多年的余响对这一城市的地位产生了何种变化、影响,以上诸问题,正是笔者着力探究的所在。
赋中之盛京,即今日之辽宁沈阳。公元前300年便建城的沈阳,因其2 300余年的悠久建城史成为中国古代东北地区最早建成的城市之一。自唐以来一直称沈州,直到元代元贞三年(1297年)重修土城,因沈阳地处沈水之北,故改沈州为“沈阳路”。《元史·地理志》载:“沈阳路,本挹娄[注]挹娄之名,始于后汉。考之史传,即古肃慎氏。《晋书》所谓肃慎一名挹娄是也。至南北朝始别有勿吉、靺鞨之称。而旧名之见于简册者,犹有可考。如辽之沈州、双州、定理府,金之挹娄县,皆仅指一隅,非其全部。《元史》称沈阳路为挹娄故地,似矣。而于开元路则云,古肃慎地,隋唐曰靺鞨,又似歧而二之者,盖魏、晋以前,部族未分,魏、晋以后,厘而为七,族愈繁而地愈广,容有非旧部之名所能该者矣。至《金史·地理志》谓沈州本辽定理府,为挹娄故壤。考《辽志》则沈州之外,别有定理府,亦属挹娄之地。辽之定理,实唐时渤海所建,至金已废。又《金志》称沈州挹娄县,本辽旧兴州常安县。考《辽志》东丹城,北至挹娄县范河二百七十里,则辽时已有挹娄县,盖郡邑虽移,而幅员有定。今见于《盛京通志》者,若承德,若铁岭,若吉林,若宁古塔,自奉天府治,极于东北,胥挹娄地也。见阿桂等撰,孙文良、陆玉华点校《满洲源流考》,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第1版。故地,渤海大氏建定理府,都督沈、定二州,此为沈州地。”[3]789[注]元贞二年(1296年),元朝改沈州为沈阳路,重筑土城,归辽阳等处行中书省管辖。沈阳路下辖5个总府:42个千户所和25个百户所。元代仍有沈州,中统三年(1262 年)重设的,也归沈阳路管辖。元朝在沈阳境内还设立“征东等处行中书省”,是临时的军事机构,屡设屡废。见沈阳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编《沈阳市志》(2010),沈阳出版社,2010年第1版。这也是“沈阳”之名首见于史料的记载。
从地理方位看,沈阳位于辽东与辽西、辽东半岛与东北大平原的贯通处,是关东的枢纽和咽喉之地。从地质条件看,所处地形主要以平原为主,东南部有呈点状分布的山地丘陵,东北部是长白山的余脉辉山,西南部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因为丰厚的自然资源,沈阳一直都以渔猎、农业为主,自金以后作为边防重镇的军事地位日益重要。
关于盛京的范围划定,我们需要明确三个概念,分别是盛京城、盛京统部及盛京地区。我们所指的清朝盛京,首先是指盛京城,这可从1982年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盛京城阙图》来窥见其城市规模。这幅图画描绘了清初的盛京城以及宫殿建筑,据专家研究,此图的绘制时间,应为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以后至康熙八年(1669年)以前。“盛京统部”在清代是对“东北地区”的称谓,顺治元年(1644年)清内阁大臣何洛会驻守盛京城,称整个东北为“盛京统部”,有时也被称为“留都之地”。正如魏源所言:“自山海关以东,留都之地,统以盛京、吉林、黑龙江三将军。”[4]392“盛京地区”指的则是奉天将军(盛京将军)的辖地。康熙元年(1661年)设置了镇守辽东奉天等处的将军,乾隆十二年(1747年)改称盛京将军。据地理史料所载,奉天将军的辖域范围十分辽阔:“东至兴京(今抚顺市新宾县)边二百八十余里吉林界;西至山海关八百余里直隶临榆县(今河北临榆县)界;南至宁海(今大连金州)南境七百三十余里海界;北至开原边境二百六十余里……”[5]17。以此来看,盛京的奉天将军辖地比今沈阳地界范围大出3倍有余。
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至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努尔哈赤进行统一女真各部族的伟业征程。随后五迁其都、六次建城,其都城地势历经了从山地丛林向平原地带的过渡。努尔哈赤对城市地势的重视是为了在与“拥兵百万”的大明王朝交锋中占据有利的军事战略位置。万历十四年(1586年),在建州废址上建立费阿拉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迁都至赫图阿拉城,并在清太祖天命元年(1616年)宣布建立后金政权,号“大金”。随后在1603—1622年这20年间又依次建造了界凡城、萨尔浒城和辽阳城东边的东京城,但是距东京城定都还未满三年,努尔哈赤又计划迁都至沈阳城。
天命十年(1625年),努尔哈赤下诏令由东京城迁都至沈阳,众多臣子都极力劝阻。《清太祖传》中记载了努尔哈赤坚持迁都的原因:“沈阳,四通八达之处,西征明国,从都尔弼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鲜,自清河路可进。沈阳浑河通苏克素护河,于苏克素护河上流处伐木,顺流而下,材木不可胜用。出游打猎,山近兽多,且河中水族亦可捕取矣。吾筹虑已定,故欲迁都,汝等何故不从?”[6]386可见,努尔哈赤看重沈阳便利的交通、丰富的物产和重要的军事战略位置。在外可与三边接壤之国往来方便,在内既能控制东北诸邦之民,又能在与大明朝作战时攻守自如。自此,成为都城的沈阳政治地位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迁都沈阳后,努尔哈赤立刻着手城市的改建工作,这次改建是对沈阳城内格局的总体规划,对宫殿、民宅、功能建筑及道路都有所涉及,尤为重要的是,在城外还修建了天坛、地坛、社稷坛等礼制建筑。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努尔哈赤崩,短短17个月的定都时间使得沈阳城内的很多功能设施都未能动工或是建成。
同年皇太极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天聪”,天聪五年(1631年)起,皇太极花费数年的时间重建沈阳城。《盛京通志》有载:“天聪五年因旧城增拓。”[4]2并在天聪八年(1634年)改沈阳为“盛京”,满语“穆克敦”,意为“天眷盛京”。
皇太极即位后,为加强中央集权大力推进封建制度改革。因此,除了要建造皇宫、中央机构府衙这些必备的皇城设施,也快速地建成了作为封建统治都城所配套的礼制设施。宗庙礼制建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而堂子是最具备满族民族独特性的宗族建筑,也是在这一批礼制建筑中最早修建完成的。盛京堂子于迁都沈阳后的次年五月前建成。《清入关前都城研究》一书中认为堂子是由满语“档涩”演变而来,是满族祭天祭神的地方。凡是如出征、凯旋此类的国家大事,都要到堂子祭天拜神[7]188。从此段记载中,我们能够看出堂子就如同中原王朝的太庙一样,对于促进本民族内部的团结和巩固政权有积极作用。
太庙是中国古代皇帝的宗庙,里面安奉着其先祖,为表示对祖先的崇敬,太庙一般设立在皇宫的左侧。《天聪朝臣工奏议》中便记载了刘学成关于提议建造太庙的谏言:“我汗既为天地宗子……再把始祖神位入坛配享,道官唱礼,我汗当九升九奏,这便是天子敬天地的道理,朝廷当行的一宗要务。”[8]101
盛京的太庙建于1636年,其实是清入关之前爱新觉罗氏的家庙。《盛京通志》载:“国初尊祀列祖神御。崇德元年,始定制。四孟时飨并每月荐新。每岁圣诞及清明,孟秋望日,岁暮、忌辰均太庙致祭。……殿中宝位以昭穆序。”[4]328除此之外,还记载了盛京太庙自建成直到顺治入关,祭祀礼从未停止。清廷迁都至北京以后,在午门的左侧又修建了太庙。这样一来,便将供奉肇、兴、景、显“四祖”灵位的盛京太庙改称为“四祖庙”,并且常常派遣官吏前往祭祀。在顺治五年(1648年)“四祖”灵位奉入北京太庙之后,盛京太庙才停止使用。
皇太极时期的重建工作,除了扩建盛京的皇宫和城墙,还涉及盛京的城市布局与排水管道建设,在盛京发展建设的17年间逐步使盛京城成为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天聪十年(1636年)四月皇太极登帝位,将国号改为“清”。沈阳在高皇帝努尔哈赤和太宗皇太极时期创造性地完成了从边陲小镇到综合性中心城市的巨大转变。
但是很快,顺治元年(1644年) 清廷便由盛京迁都至北京,沈阳被改为陪都,封建统治的重心也随之全面转向北京,盛京的诸多官员也随同入关,在盛京的行政机构所剩无几。皇帝也只在每年祭祖之时前往盛京,此时的盛京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祖陵之地而存在。清廷迁都北京后的百余年里,“盛京”这一地理称谓在清廷广阔的文化视野中的地位急剧下降,更谈不上政治文化的符号承载作用。《清实录·顺治朝实录》记载了身处盛京的顺治帝遣官祭告盛京太庙的告庙词:“臣顺众志迁都于燕,以抚天畀之民,以建亿万年不拔之业。谨告。”[9]1可见,这是将燕京看作新的帝业之基。根据史料记载,盛京太庙祭祀次数逐渐减少,说明这一时期清廷政治文化版图中盛京地位的降低。据《清世祖实录》记载,顺治二年(1645年),至祭二次;顺治三年(1646年)和顺治四年(1647年)各祭祀一次;顺治五年(1648年)冬,清廷将四祖迁入北京太庙,此后,盛京四祖庙由盛京地方官依礼祭祀,朝廷不再遣官至祭,盛京在清代政治文化体系中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从最初的清朝基业的发祥之地到声名赫赫的都城,从“敬天法祖”的寄托之地到回归普通城邑,盛京作为城市的政治文化地位已屡经变迁。而让其重回人们视线,再度成为瞩目的焦点且大放异彩的是乾隆御制的《盛京赋》。
关外时期的君主祖陵,即永陵、福陵和昭陵,这些象征着清廷先祖的陵寝依然在盛京。清圣祖康熙曾多次亲赴盛京,拜谒祖陵。乾隆八年(1743年),清高宗东巡谒陵并开创清宁宫祭神仪式。《清实录》中有明确的时间、地名记载:乾隆八年(1743年)九月“丁未,上诣清宁宫祭神”[9]1,“巳酉,上诣清宁宫祭神”[10]1。详细的情形是:乾隆携皇太后、皇后于九月进入盛京城,第一天,分别至永、福、昭陵三处举行“展谒礼”;第二天,宰杀牲畜举行“大飨礼”,礼成后再入盛京宫内怀思,在清宁宫举行祀神活动,然后在大政殿举行隆重的君臣筵宴,庆贺谒陵礼成。十月,乾隆启程回京,在临行前发布了《盛京赋》。
对盛京的文学书写,乾隆并非第一位、也非最后一位君王。清代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四位皇帝都曾东巡盛京,合计11次之多,共计成诗580首。其中康熙留诗47首、乾隆308首、嘉庆167首、道光58首。盛京文学的创作者不止帝王,还包含宗室和八旗子弟,如康熙时期镇国公高塞《瞻仰盛京宫阙念祖宗创业艰难恭赋》、淳亲王允祐《护驾谒陵》、一等侍卫纳兰性德《兴京陪祭福陵》、道光时期军机大臣英和《恭谒福陵昭陵敬述》……这些诗词赋颂都是着眼盛京地区的风景名胜、风土人情,继而为文,共同形成了清代的盛京文学景况。其内容是对盛京多角度、深层次的描绘和对满族龙兴之地的感怀。不过,在所有作品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乾隆的《盛京赋》。
此赋以盛京为题,对整个城市的建制、地舆、自然景观、人文景观进行详细的描绘,其主线是歌颂大清崛兴及祖宗开辟基业的艰辛和盛赞自身祭祀盛典的功绩。赋前有序,后有颂词,其中序76句,赋513句,颂98句,共687句,3 996字,展现出雍容华贵和超凡脱俗的皇家气度,堪称是鸿篇巨制。
从体制上来说,《盛京赋》有模仿汉魏《两都赋》《二京赋》《三都赋》等京都大赋的痕迹,但也不乏独创之处。更为重要的是,作者随时观照盛京,着力刻画这个意蕴丰富的故都形象。
赋序先引孔子之语,申明宗庙祭祀为国之大事的地位:“孔子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10]9次述自己肩负踵武祖业的重任:“盖以祖宗之心为心则必思开创之维艰,知守成之不易,兢兢业业畏天爱人。”[10]9再溯祖辈的祭祖事迹:“予小子缵承丕基……言念盛京为天作之基,永陵福陵昭陵巍然在望。不躬亲祀事,其奚以摅悫忱而示来许。”[10]10以明此次东巡盛京祭祖是为瞻仰皇祖与遵循孝道,并申明“敬天法祖”的主张。最后,点出题意并为盛京定性:“因周览山川之浑厚,民物之朴淳,谷土之沃肥,百昌之繁庑,洵乎天府之国、兴王之会也。”[10]10根据故都周遭景况、民风、繁盛面貌,以“天府之国、兴王之会”八字首次为盛京定调,为正文张目。
正文部分描绘了陪都盛京的繁荣景象及皇帝东巡的盛况。先通过对比班固、张衡、左思赋作中的京都规制与名望,阐明盛京繁华昌盛的实至名归:“奚侔夫天作之皇宅,又何藉苌弘与魏舒”[10]12。后总写盛京的地理位置和山河地域是何其优越:“粤我清初,肇长白山,扶舆所钟,不显不灵。周八十里,潭曰闼门。鸭绿混同爱滹,三江出焉。”[10]12再大力铺陈描绘:“故夫四蹄双羽之族,长林丰草之众,无不博产乎其中”[10]13,“其林则五针之松,万年之柏,重障隐天,幽林蔽泽”[10]14,“袤复陆而坦坦,黋拓落而芸芸”[10]14。真是地势平阔而物产丰富,其陆地之禽兽,山林之嘉木,江海之鱼类,正如努尔哈赤所言“不可胜用”。
正文接下来叙述了努尔哈赤、皇太极扩建盛京和经始楼网,并追思开国时期文武大臣的卓越武功:“爰诹爰度,日赞日襄,吉君臣之一德,而扩我闼于八荒”[10]16,“既彬彬而济济,亦赳赳而彭彭”[10]16。又大力着墨铺陈畋猎场面:“盖因天地之利,习军旅之劳,战则克而祭受福”[10]17,是为显示赫赫君威而“爰狩中原,我戎是修”[10]16。先祖的武备战功,是大清入主中原的有力保证,所以乾隆在此使用了大量笔墨逐一描绘赞美,最后由衷感叹:“盖书所谓于汤有光,诗所谓民之攸归矣。皇矣陪都,实惟帝乡”[10]19。在此,作者回应赋序对盛京“天府之国、兴王之会”的评价,同时也回应正文开篇的“天作之皇宅”,而称盛京就像是《诗经》所说的百姓能够安身立命有所归依的地方,是伟大而美好的帝王之乡!
关于赋正文的繁缛铺陈,李炳海认为:“中国古代帝都是全国政治、 经济、 文化中心, 同时还是军事中心、战略要地。……古代辞赋家在表现帝都的军事中心地位时,主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极力渲染帝都所在地区山川形势的险要,二是指出它所处地理位置在战略上举足轻重的地位”[11]。《盛京赋》中正文的描绘既是对沈阳地理景况的描绘,也印证了沈阳成为清代先祖定都选择的充实理由,更是乾隆对“帝都中心论”“帝王中心论”这一京都赋类书写传统和文化理念的继承。
赋后的颂词,作为整篇赋的概括总结。颂词每14句为一段,总共可分为7段,其内容大体为:先介绍盛京的地理方位,描绘其山川壮观和山河的神俊,赞美身为清朝发祥地的盛京风景形胜,歌颂清朝一统天下的壮举;再回顾了康熙三次东巡盛京的盛况,并描绘了自己东巡时仪仗的壮观场面;后写亲临盛京的情景与随之而生的兴怀之感和对先祖创业艰辛的追念之情;末绘盛宴上与故老欢晤场景及对清朝“皇图永绵”的祝福。在颂词中,乾隆将盛京这一古城的地理、历史、现实及未来融合为一体,赋予它丰厚的历史底蕴和浓郁的情感内涵。他以“故宫赫赫”“万年之宅”的颂语,圆满地为盛京形象的刻画画上了句号。
值得一提的是,《盛京赋》其后附着的《颂词》是由满文写成,金焘方根据满、汉文的诗韵特点做了详细地考辨,发现汉文诗共有七处出韵的地方,而满文诗则为七段一韵的首尾整齐变换的字母,《盛京赋》极有可能是先用满文写成然后译成汉文的,故赋之《颂词》有着极高的满族文学研究价值。
一代帝王乾隆在《盛京赋》的文辞中投注了自己对满族崛起勃兴的赞美与对盛京繁荣昌盛的颂扬,充分彰显了清帝国气象与皇清圣统,体现了乾隆对古城盛京的崇敬与热爱,赋予这座古城以文化精神与魅力,更表达了盛世帝王对大好河山“威加海内”的感怀。古往今来,以赋文赞颂盛京者,无出其右。
我们还可从《盛京赋》中看出乾隆的政治观念:首段刻画盛京周边包罗万象的自然资源是表现大清为上天眷顾;故都居民淳朴的人情风貌体现的是满族人安居乐业的悠游生活;回顾建都兴邦的沉浮历史旨在劝诫后人不可“数典忘祖”。这三点充分彰显了清朝统治的必然性,后世清代帝王若能遵从“以祖宗之心为心”便可国祚方熙,实现盛世无疆的愿景。
为推广自己的这一政治观念和主张,在《盛京赋》写成五年后,乾隆十三年(1748年)颁下诏谕:“指授臣工,肇为各体篆文,儒臣广搜载籍,援据古法,成三十二类”[12]238。即结合满文篆体创造清汉篆文,篆写满汉合璧三十二体篆书的《盛京赋》。乾隆对自己的这一诏令十分自得,认为这是“既广国书,并传古篆,足以昭示来许”[13]216的伟业。这一篆书的纂修,丰富了《盛京赋》的展现形式与流传渠道,并且使此赋的意义不仅局限在文学层面,还在促进满族文化拓展、延伸方面有极大的贡献。
此外,乾隆还广邀朝中的文人印制了《盛京赋》文卷碑帖。《钦定皇朝通志》记载:“真书为励宗万,草书为梁诗正,隶书为张若霭,篆书为汪由敦。册高二寸许,笔细如发。”[13]2705乾隆利用《盛京赋》这一主题,命人将之进行反复书写,用不同形式助其流播,使“盛京”成为一个显赫的文化符号。这无疑对沈阳的城市地位与清廷的政治统治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除了文卷碑帖这一形式,乾隆还将《盛京赋》各版本进行逐级传阅与扩散,利用政治手段将自己的才学、政治观念展现给臣民。《盛京赋》重点赐赠对象是京都的士人。首都是士人云集之地,这些人有的入国子监,随后应试科举,中选后或教授官学,或供职翰林。乾隆赐书的主要渠道也是在于学校,乾隆八年(1743年)遍赐国子监学生,人手一部,还将《盛京赋》的满文本藏于国子监。这一行为打破了惯例,而由帝王直接赐给学员本人。《钦定国子监志·志余》中认为这是“出自特恩”[14]1491。次年四月,乾隆又将《盛京赋》赏赐给翰林诸臣各一册。此外,有些下层官员也有得赏者。张一驰考证《处州府志》中记载乾隆十二年(1747年)顺天乡试举人韩锡肺因为供职国子监时与朝鲜使臣争辩取胜,经国子监祭酒鄂容安奏明后,赐下《盛京赋》诗册一部,“以小臣得邀御赐,诚异数也”[15]1101。除此之外,乾隆还将书册广泛赐予各省督抚、驻防将军等人,将书册发送到各省。苏州巡抚和浙江巡抚还将此书列为教材,加深读书人对清廷的认同感。
在官方的大力推动下,有着极强政治属性的《盛京赋》进入了清朝士人的阅读视野中,产生了许多以模仿、评述等方式的衍生作品。在京文士最先对官方大力推广的《盛京赋》开展了阅读、回应与二次创作,《皇清文颖》中收录了许多文臣在清宁宫与大政殿观礼成后撰写而成的诗赋文颂。例如翰林官员宋楠写有“彩毫珠玉三千字,亲洒云笺赋盛京”[16]362,这显然是从歌颂典制和御制文章的角度回应《盛京赋》。彭维新在《圣驾东巡盛京恭谒祖陵大礼庆成颂》中用“治有本原,务敬宗而敬祖”[17]3来歌颂乾隆谒祖事迹,还做了诗词十章,从多个角度赞美帝业昌隆。朝廷重臣汪由敦还撰写了《盛京赋赞》来唱和回应,称赞此赋“笔不停辍,蔚为天章”[18]823。当时浙江总督常安则将《盛京赋》与《三都赋》《两京赋》相对比:“盛京发祥之地为祖宗缔造之区,今又钦奉御制,敷扬光照,文谟武烈,岂若《三都》《两京》仅属词臣之作!”[注]《朱批奏折》“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七日”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24-0030-031。点出了高宗为赋的政治教化之意,这一承载着“发祥之地”意蕴的《盛京赋》足以永垂谟典。从各级官员到普通文士都有途径传阅《盛京赋》,十年间《盛京赋》得万人传诵。这一饱含政治意味的赋文产生的巨大影响也反馈给盛京城本身,此时的“盛京”不仅仅是指沈阳,也不仅仅是指陪都,而是在流传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清朝政治理念与政治统治的有力化身。迁都后逐渐消失的“盛京”又以另外一种“文化符号”的方式重回人们的视野,受到广泛关注。
《清实录》中还记载了高宗对盛京之地的深切感叹:“辽沈为我朝鸿业肇基之地,风俗敦宠,人心淳厚。缅惟祖泽,留贻。食旧德而服先畴者,久而弥笃。”[9]正因清帝对盛京深切而复杂的情感,所以对盛京地区多有优待。丁海斌认为这些政治文化举措“不仅体现了缅怀祖德及故旧,维持满族作为管理民族的特殊地位,巩固东北旧疆的政策,也体现了满族尊长敬老的传统习惯。这对协调加深管理集团、军事力量内部关系,加强皇权,有重要作用。当然,客观上也使得盛京得到了很大的发展”[5]236。
不止在国内,在国际视野中也有惊喜。1751年,法国传教士钱德明来华,在北京居住了42年,其间,他将《盛京赋》翻译成法文并寄回法国。《大英百科辞典》第十三版中,有关于奉天历史、地理的说明,还记载着乾隆皇帝所作的奉天之诗,这里的奉天之诗指的就是乾隆的《盛京赋》。此赋在欧洲引起了很大反响,受到伏尔泰、狄德罗的赞赏,感叹盛京有开明的君主、严密的社会组织、繁荣的城市景象与幸福生活的人民。伏尔泰还专门给乾隆写了信札《致中国皇帝》,并将这封信送给相识的他国皇室和朋友传看。几年之后,东方学家约瑟夫·德经将《盛京赋》全文译为法文,并于1770年在法国巴黎提亚尔出版社刊行。对于《盛京赋》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成就,许结提出了思考:“因钱译《盛京赋》(属于其时的‘当代文学’)在欧洲的流传以及其极为现实的功用(中欧关系),才引起了其后欧美学者(19、20世纪)对中国古老赋学的关注?”[19]
《盛京赋》乾隆八年(1743年)写成,其后经十余年的政治、文化干预与推广,产生了非常好的效应和回响。皇帝借用赋文来巩固臣民对清朝政权的忠诚与向心力;赋也在流传过程中极大地抬高了盛京在政治、文化方面的地位、内蕴和影响。而此赋万人传诵的盛大场面也吸引了来华传教士的注意,译本在异域出版后,同样受到广泛的追捧与称赞。对沈阳这座古城而言,这是它首次进入国际关注的视野,意义非同凡响。这一篇赋与这一座城的命运,还可引发我们作进一步的思考,作为书写中国传统城市文化的重要载体——都邑赋,我们对其进行文学解读、文化研究和发掘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传统与现实的有效对接。如此,我们才能将研究和发掘出的传统城市文化精神和区域特征的成果为当代城市建设服务,从而打破千城一面和无文化根基的尴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