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资本主义中的“行动权”与政治经济学批判

2021-12-28 00:37:29◎孙
理论探讨 2021年5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监控算法

◎孙 亮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200241

监控资本主义(Surveillance capitalism)时代是伴随着生活场域全面智能化而兴起的,但对于这一概念,人们最初只是在隐约的生活经验中才捕捉到的。譬如,当人们在网络购物中遭遇到商家“推送”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是否被监视与引导的“隐私侵犯”的感觉。对此,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使用了监控资本主义的概念去指称由Google以关键词方式所崛起的一种寄生性的经济逻辑。而韩炳哲认为,这是一个“每个人都控制着每个人”[1]的社会。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动力一方面无休止地寻求市场扩张,另一方面寻求安全的供给和实现成本最小化”[2],对于监控资本主义,一般来说,人们会直接以为它不过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信息(虽然这来源于监控所得),然后将这些信息贩卖出去,但是这样的思考方式依然是在一种交换的逻辑下思考,或者说成本的观念对于商家依然是存在的。正如祖博夫所告诉我们的,这并不是如此简单的“成本—信息—售卖”的逻辑,其主要意图在于“规划”人类行为的未来,“监控计划的定位和野心也出现重大转折:他们的目的不再只是绘制地图,而是下指令告诉民众该怎么走”[3]230。

对此,福克斯基于福柯关于监视作为规训权力的概念,认为监控是基于竞争的逻辑。它试图通过收集、储存、处理、传播、评估和使用有关人类的数据来导致或防止群体或个人的某些行为,以便通过潜在或实际的身体、意识形态或结构暴力针对人类,以影响他们的行为[4]158。因而,理解监控资本主义就不能仅驻足于资本增值的成本积累上,更应该朝向对于人们“行动权”(Power-to-do)如何被剥夺与操控的关注。从历史唯物主义看,人们拥有“行动权”恰恰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键,即以抵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目的而进行“阶级斗争”的意图,因为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建构模式正是由于剥夺了“行动权”而遭受批判。为此,我们依然可以将这种所谓的监控资本主义嵌入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中,试图为“行动权”作出一些积极的尝试性解读。无论在何时,面对资本主义都不能取向于单一的解释,或者说以泛资本化来阐释一切运作机制,更重要的是,出路在哪里?这也是我们面对马克思不能仅仅是仿说,而更多是接着马克思言说的内在要求使然。

一、数据“隐私”与自我的行动权

按照威斯汀的看法,“隐私是个人、团体或机构要求自己确定何时、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向他人传达关于隐私的信息,从个人与社会参与的关系来看,隐私是指一个人通过身体或心理手段自愿和暂时地退出整个社会,要么处于孤独或小群体亲密的状态,要么在较大群体中处于匿名或保留的状态”[5]。我们知道,直到1890年,塞缪尔·沃伦和路易斯·布兰迪斯在《哈佛法律评论》上倡导法律应明确承认隐私权,隐私才受到很有限的、明确的法律关注。譬如在侵权行为法中,个人保护分为四类:一是侵入某人的隐居、孤独或私人事务;二是公开披露私人的、令人尴尬的事实;三是以虚假的方式公开披露某人;四是未经他人同意,盗用他人的姓名、形象或身份的其他方面[6]12。更为重要的是,隐私被人们最为关注的特征是“自主性”,特别是对那些与控制个人身份暗示有关方面的自觉意识。对于这种解释的倡导者来说,隐私就是衡量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了发展自主主体(Autonomous agent)的情感、认知、精神和道德能力的社会和法律空间[6]13。伴随着现代性社会中个体独立性的崛起,隐私成为一个基本的人权话题,或者说隐私是许多其他人权的基础,对人的自主性和人的尊严是至关重要的。不过,仿佛也存在对隐私持批判的态度,譬如,认为这纯粹是一种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之所以说仿佛,原因在于隐私在资本主义语境下与财产的“私人性”勾连在一起,“一方面,这种价值被维护为保护私人财产的普遍价值;但另一方面,由于公司为了利润目的展开对人们生活进行监视以及出于行政、国防和执法目的的政治监视而受到永久破坏。资本主义保护富人和公司的隐私,但同时也使侵犯消费者和公民隐私的行为合法化。因此,它破坏了自己将隐私作为一种普遍价值的立场”[4]158。从历史视角看,隐私权的确是现代启蒙运动的重要成果,它与西方社会私有制观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保护隐私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防止公众质疑私有制,或对私有制进行政治和个人攻击的一项预防措施。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在二者之间,最为相似的地方是排斥社会关系的介入,或者说在二者之间设置了“界限”,只不过在后者那里,资本主义将隐私分为资产者拥有隐私,而无产者则不占有隐私,隐私占有权成为排斥、对立的基本“规范”。这在现代智能生活时代更加明显,此种排斥的特质似乎验证了隐私占有权在大众生活中逐渐丧失。一个人要进入社会关系当中,他需要信任和促成交流,而无论哪一种都将需要获取他人的数据,也就是说信任或交流的形成本身就是以开放自身的某些隐私数据为代价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企业公司)有兴趣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的工人(为了控制他们)以及他们的客户的兴趣、品位和行为。这导致对工人/雇员和消费者的监视”[4]159。在这里,隐私的排斥特征在一定意义上,等于是拒绝加入社会关系,“你要保留隐私,你就会为社会关系所淘汰”,犹如我们要使用一种APP去获得成为社会关系中的一个部分时,就必须将我们的言语、人生经验、各种行为的时间性体验标识等全盘托出。选择隐私就意味着,我们保护着一个脱离“社会性”的单纯生命体,而人的社会性的一面则必然会遭受损害。

事实上,我们每个个体都不可能排斥社会性,我们需要与周围的世界互动,但互动并不意味着一定会损害个体的隐私,让他人打破本有设置的界限,入侵个体可以“不受限制”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每个人的日常行为如浏览日志、搜索查询或各种社交个人资料的内容等,均含纳了个人爱好、取向、信仰、习惯、个性、立场,等等,这些内容便是我们平时行动(do)的真实呈现,每个个体之所以成为“自己”,就是这些各种数据所形塑起来的“个性”。隐私就是行动的痕迹,对隐私的占有便是对自身行动自主性的持有。譬如,当一个人一大早出门,其一举一动都已经被完全地曝光在“镜头”之下,像直播镜头下的人,表面上看可以任意选择这样行动或那样行动,但其实只是变换方式去适应镜头之外的观众们的要求,而非自己自主地选择,行动只是去附会、适应和被调节为他人所需要的对象。于是,是否能够精准地抓取到人们的行动痕迹成为对人的行动重新建构的基本条件。

如果说,早期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还试图将人们对社会的认知物化到符合资本主义的具体要求中,那么,到了晚近的资本主义发展中,则成为利用大数据直接抓取人们的行为痕迹本身。它不仅仅是在物化意识的生产上下功夫,而是在似乎不触动人们的意识或不否定与建构人们意识的情况下,仅仅是“投其所好”。就这一点看,这一资本主义形态不再是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进行逻辑分析时所说,人们的“需要从一种自然主义—理想主义的视域下被完整界定,即作为一种内置的、直觉的力量,一种自然的欲望,一种人类学的潜能,相反,需要最好应被界定为一种通过个人的内置逻辑体系推理得出的功能:更为确切地说,并不是作为被丰盛社会所解放了的消费力量,而是作为体系自身的功能运演,即幸存以及再生产的过程所必需的生产力,换言之,需要的存在只是因为体系本身必须它们的存在”[7]67。无疑,对于鲍德里亚来讲,他得出了“存在着一种需要的强迫和消费的强迫”,因为在需要之外始终存在着一种结构性的体系强迫,“消费的‘自由’就如同劳动力市场上劳动力的自由出卖一样”[7]67。这种强制感,虽然会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呈现,“人并不是拥有着他所有的需要,先在地存在于那里,并在自然的驱使下来完满和诠释人之为人的特性……个人的价值体系,诸如宗教的自发性、自由、独创性,等等都要在生产的维度上才能显现出来。甚至最为基本的功能也都立即成为体系的‘功能’。任何时候,人都不曾拥有基本的需要”[7]71。显然,在监控资本主义时代,我们所有的消费并不仅仅是依附于一种结构性强迫(虽然消费时代的问题依然存在),更重要的是,消费都是建立在我们日常行为的痕迹(隐私)基础之上的,以强迫、建构的方式对消费个体进行“否定性”的操作,转而以“顺从”“非建构”的方式对消费者给予“肯定性”的支持。消费个体在此种逻辑之中,其行动权得到了一种肯定,仿佛就是我个人自主决定的行动,譬如,在西方社会,一个人持有某种政治的偏好,没有人干扰、改变此人的偏好,只是借助这种政治偏好做文章,原先依靠强迫、建构的行动逻辑被彻底改变了。

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即只要进入社会,我们日常行为的痕迹数据就要主动交换出去,只有个体交换数据才能为社会所接纳。今天,任何行为均在逐步地转换为大数据,人们每天浏览什么、说什么、甚至人们浏览一个二手车的网页,下午可能就会接到一个是否有卖车的打算的电话。当人们每天对着手机,翻看页面、浏览信息等等,都会产生大量的数据信息。所以,正如我们上面看到的,带有自主性特色的行动逻辑比强迫式的符号消费时代更加引发资本主义生产者的关注,它会比后者中的行动者更加主动、更加积极,从而更加有效。由此,对于隐私数据的获取成为资本竞相关注的对象,甚至出现如下的状况,“许多企业的目标已不在于生产更多消费者愿意购买的产品或服务,取而代之的,这些科技巨头似乎在创建更多平台,收集用户讯息及其所创造的数位内容,尽可能抓住众人注意力与时间,从中分析与推论各种情报,重新包装和货币化咨询以实现利润”[3]23。实质上,随着监控资本主义的愈发深入,此种看似自主的行动在各种加工的过程中,逐渐被利用、被引导,最终堕落为一种伪行动。

二、行动认知、算法治理与数据原料

监控资本主义之所以会被认为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崭新形态,理由在于它改变了“买—卖”的商品化逻辑,作为个体的行为痕迹并不是一种出卖的商品,如果是个体主动的出卖也就无所谓隐私侵犯。譬如,祖博夫以谷歌为例谈及监控资本主义最早出现的模型。大约在2000年年底的时候,谷歌公司认为,应该放弃谷歌与使用者之间的互惠关系,不再对广告持有“公开的反对”。为了改变不至于造成过于激烈的反应,公司提出了一项新的战略任务,即设想出更多赚钱的方法。这样一来,“如果广告商必须存在,那这些广告也得跟使用者‘相关’才行,广告不会再与搜索指令中的关键字链接,谷歌会将特定广告‘对准’特定个体,秉持这种最高原则,就能兼顾广告于谷歌的相关性以及广告商之价值”[3]126。而要真正实现让广告能够“对准”个体,必须有一个条件,“为了达成新目标,谷歌会利用敏感的使用者资料,首度迈出步伐踏进未知的领域,此敏感使用者资料的唯一来源,就是谷歌独有、巨细靡遗的附带行为数据,而贡献此行为数据的则是其数百万、数十亿名使用者”[3]126。这些行为剩余的数据使得谷歌获得了一种新的能力,使得它能够“推导、演绎出个体或团体的思维、感受、意图和兴趣,而这一套全自动架构就像单向镜一样,完全不管使用者是否知道此操作的存在,也不在乎使用者的是否同意,让谷歌获得秘密取用行为数据的特权”[3]126。这些数据本来对于谷歌来讲,抓取只是为了更好地满足使用者搜索时的用户体验,现在它却不再是朝向用户去设想,而是将这些数据(能够挖掘出我们的未来的行为痕迹)直接打造为数据原材料市场,随着游戏规则的改变,监控资本主义呼之欲出。那么,其运行机制的基本逻辑到底如何呢?

首先,监控资本主义依据算法,逐渐占有人的行动痕迹,最终将掏空个体对行动的认知,让行动完全依附于算法的指引,人变成算法的肉身。随着智能化时代的推进,一方面,人们的行为会留下数据痕迹;另一方面,人们越来越依附于数据来指引自身的认知与行为。如今,各种穿戴设备,这些像眼镜与衣服一样可以穿戴在人身上的数据采集系统,可以通过大的量化世界来精准地回答一些具体的问题。“诸如摄入一个单位的酒精需要多睡多少分钟的觉才能恢复体能,打高尔夫球时挥杆动作是否连贯标准,是否应该放弃当前的工作等”[8]9-10,但是这些问题很明显必须借助算法数据才能获知,我们也愈加需要不断地对自身行为量化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譬如,多梅尔在《算法时代:新经济的新引擎》中举过这个例子,迷恋自我量化者迈克尔,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头上戴一个传感器。他睡得很早,因为传感器告诉他,这样早睡的习惯可以让他的睡眠质量达到最佳状态。然后,他还做了一个写词的程序训练,这个写词大数据会反映出他的情绪、心态和他正在关注的事项。有时候,连迈克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牵挂着某些事项。而且,他说,如果每天不去完成这些步骤,一整天都会感到不适[8]8。算法数据成为人们最值得依赖的价值、标准与尺度,人们“依照数据生活”。行动认知完全从个体转向了算法数据,自我的价值判断、行为规范、情感依赖、健康维护等全部都逐渐交付给算法。诚如福柯所说,“每一个事实都可以被观察、分离,然后与其它事实相比较,每一个事实都可以在事件的序列中找到位置,而这些事件的集中和分散在原则上是可以度量的”[9]107。因而,我们每个人不能够再去想象有一个对外在存在物持有“理想的、超越的观察者,认为实际的观察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逼近这种理想的天才和耐心。惟一标准的观察者是全体观察者:他们从各自角度观察所产生的错误被分散在一个拥有指正力量的整体中”[9]113,从而依据这种整体性算法分析,我们个体以此去确定、推导一个实际上属于未知的未来。因为单纯借助个体的有限性根本无法完成对于整体的理解,而算法则能够完成这一任务。今天,人在算法中就是要成为一个整体的数据,从而成为社会关系的一员,成为自我与他人相关性的链接。我们需要借助各种算法来完成自己的行动,这与卢卡奇以来对资本主义批判强调大量物化意识逻辑是一致的,即资本主义都在制造一种需要批判的、扭曲的意识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其实就是在制造一种文化氛围,在这个氛围中,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怕是非常糟糕、变态,都会得到大量类似的相关资讯,正所谓“吾道不孤”,人们越来越需要算法,算法对人们展开了“一意孤行”的塑形,也就是使得你越来越朝向你所执意认为的世界行走,“当周遭的人都迷失方向,你更难认清自己的位置”[3]315。可以说,它促使人们在这种虚假的必然性中一条道走到黑。

其次,监控资本主义通过自我危机的制造,不断塑造与形塑了适应新自由主义的新型管控权力,人变成“被牧养和劝诱”的存在。依照福柯的看法,大约在18世纪,产生了一种区别于保证国家的军力、财富、力量增长的新式智力技艺。它主要是一改过去难以忍受的训诫式的监控,新的智力技艺的“功能是产生、激发和增加自由,是通过更多的控制和干预来引入更多的自由。这就是说,控制是自由的原动力了”[10]。这种新的智力技艺主要针对试图将“人群组成整体的大众,这个大众受到生命特有的整体过程,如出生、死亡、生产、疾病等等的影响”,即一种“生命政治学”[11]。这种调节始终是与获得数据链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在智能时代,生命政治学的延展获得了更深入的推进,它开始从生命的调节的关注点,补充为对思想、心灵、价值的调节,一种所谓新的“精神政治学”完善了生命政治学的治理。譬如,西方世界一些政党利用技术挖掘大众的政治取向,以进一步推进其议程,从而用有针对性的消息去调节输赢差额选举,为了确定合适的受众,该算法会在人们的社交媒体行为中寻找“数据”。政治体系、选举、决策和公民身份也越来越受到自动化系统和算法系统方面的驱动。更准确地说,政策与契约已经被算法数据取代。通过算法获得一种“非视角”无盲区的数字化监控,自然,这也是治理者和资产者最为看重的地方,它不仅无盲区地抓取数据,当然也要利用全景视角去投放数据,诱导认知。一种新的认知时代开启,“‘就是这样’(Es-ist-so)取代了‘为什么’(Wieso)。数据驱动的事实量化使人的认知不再具有灵魂”[12]92。人们在大数据所显示的客观性中,将自身的认知交付于数据所构建的信息茧房之中,不再对数据为什么会以此种方式呈现提出疑问,这只有在“思想”(Denken)的意义上得以可能,但是通过数据被全方位投注到人的日常生活中,使得人的注意力除了睡觉,只要眼睛睁开,就被各种电子图片、语言、声音所死死抓住,根本没有“思想”的间隙。一个人在微信上收到了24个赞,在微信新上传的朋友圈下还有5条新的评论,电子邮件上有7条新邮件通知。他打开朋友圈,开始不断地向下滑动界面,刷新并浏览朋友圈发来的新消息以及各种订阅的公众号,继而是各种相关性内容的推送。在算法的数据时代,无思考的空间必然制造一群“无思想”的大众,从而资本通过数据制造、调节、投放紧紧地统治着每位行动者的注意力,人被一根大数据形成的客观性隐形的引线牵引,引导着他们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过好人生,个性化被彻底征服,但无个性化的恰恰只能是一种“物”。

最后,监控资本主义完成了资本主义将一切化为商品的愿景,从而将现实“抽象化”“客体化”,人成为商业利润的标准化的原料。在西方资本主义体制之下,治理的目的倒不在于为了治理,而是让庞大数据成为利润的材料,从而促进投注于数据的资本增值。从行为经验到数据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而且明明各种使用的APP、各种智能设备等都存在使用保护隐私等约定条款,为什么就会成为数据呢?也就是说,监控资本主义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行为到数据这一“惊险的一跃”。没有这一跃,人们的行为无法成为资本的原料以及增值的原始资本。在传统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人的关注点在于劳动力,现在处于智能时代的人本身各种行为都资本化了。问题只是:一定要让个人的行为能够变成算法,只要它能够被计算,它就是有价值的,“量化”就成为监控资本主义努力完成的任务。正如祖博夫所描述的那样,“从监控资本主义的观点及其经济指令来看,世界、自我、身体都化约成‘客体’,消融于庞大新市场概念的血流之中。他的洗衣机、她的汽车油门、你的肠道菌群都退化成为单一维度的等价资讯资产,可以拆解、重组、编入索引、浏览、操纵、分析、重新聚合、预测、产品化、购买、销售”[3]304。在监控资本主义体制下,群体、行为乃至各种体现内在性的关系都千篇一律,“数字化筛选监控机制将经济上毫无价值的人认定为废品。废品是必须被清除的东西”[12]90,从而我们看到,一方面,所有的智能产品就是要促成物化一切的任务,从而让世界之“事”“物”被数据化为可以加工、兜售的原料;另一方面,数据原料却并不是摆在市场上公开买卖而来的,反而可以说,这是每个个体在使用智能产品服务时的祭出,没有这个祭出就没有人们更多的社会生活。这样一来,智能网络构成了“一张帆布”,“未来行为的新市场在其上张狂地标志着自己的存在,并在我们自私的空间中坚定提出要求”[3]337。行为数据的剩余使得数据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资产者依据数据生产大量的预测产品,在“行为未来市场”上,它的消费者不是大众,而是“贩卖给企业客户,行为价值再投资循环,如今遵照此新逻辑来运行”[3]154。当然,“他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的目的,也搭起层层防护墙,利用政治和文化手段,来避免其供应链受到检视或挑战”[3]195。如今,此种全新的监控经济基本建构完成,它将对人类的生存造成严重的威胁。

三、监控的非自主性与重塑“行动权”

熟悉西方左翼批判理论的人都知道,关于数字智能时代,大致存在两种观点:一类是过于乌托邦式(Utopisch)的,譬如,它可以被想象为新型全球化民主(哈特、奈格里);另一类就是反乌托邦式(Dystopisch)的,譬如,监控媒体与注意力的灾难问题[13]。显然,监控资本主义指控人们在数据算法时代深陷福柯式的“环形监狱”时,直陈其灾难性不言而喻。譬如,德勒兹在1990年与奈格里的对话中就已经指明了这种“控制社会”的特征:“这样的社会已不再通过禁锢运作。而是通过持续的控制和即时的信息传播来运作。”[14]只不过,对于如何走出这种控制社会,祖博夫等人也只是希望能够通过司法来保障隐私[3]761。显然,他一方面没有看到“资本主义—法律”这一连字符的真实建构关系;另一方面,监控资本主义最为重要的倒不是针对隐私,而是针对行动权的剥夺。通过对人的心灵认知的引导、塑造,彻底将人沦为一个“类机器”的“物”,这是监控资本主义最想达到的目的,在这一意图之下,历史唯物主义所设想的突破资本主义的“革命”“阶级”等解放议题进一步被消解。其实,无论面对怎样的资本主义新变化、新特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它总是资本积累欲望催生的新形式,也就是说,只有从资本积累的机制上去分析,才能抓住这种资本主义新形式的实质,并能够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去敞开为资本所封闭的未来道路。

在对监控资本主义的分析中,西方学者立足于抓取生产资料进行加工以寻求增值的生产逻辑看起来是合乎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是我们看到祖博夫、韩炳哲等人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至少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错误:

第一,算法并不具有自主性,它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应用下才成为统治人的工具。在监控资本主义批判者或者如数字资本主义的分析学者的思考逻辑上,他们总是陷入将数字、算法看作具有自主运转的主体,这种陷入是站在物化劳动的一面去审视活劳动的结果。之所以我们犯如此的错误,在于算法时代中所有的活劳动被物化劳动(算法、智能)占有,“从劳动作为支配生产过程的统一体而囊括生产过程这种意义来说,生产过程已不再是这种意义上的劳动过程了。相反,劳动现在仅仅表现为有意识的机件,它以单个的有生命的工人的形式分布在机械体系的许多点上”[15]91,但是算法与智能的存在与资本的存在是两回事。正如马克思在谈论机器时所说,“决不能从机器体系是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的最适合的形式这一点得出结论说:从属于资本的社会关系,对于机器体系的应用来说,是最适合的和最好的社会生产关系”[15]94。监控资本主义或数字资本主义最恰当的表述应该是资本主义监控或资本主义数字,不能够拜物教式地将监控或数字泛化为一切社会生产关系,看不到这一点,就只能片面地去敌视智能技术所带来的数据使用,而不会更多地去关注数据使用也可以给人们带来新的解放的可能性。

第二,监控资本主义的批判者与监控资本主义的实施者一样,都将人视为无行动权的“物”。监控资本主义的整个实施就是将人的心灵掏空,那么,批判者既然看到了这一点怎么也会对人以“物”观之呢?问题就在于,在监控资本主义的整个批判中,他只承认一个单纯的“资本逻辑”的统治形式,正是从“资本权力”这一单面镜透视下去,其中的人都是资本的建构体,或者依照马克思的看法,资本主义关系中的人都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但是马克思这么表达的前提是:这种经济范畴的人格化只是他为了叙述资本主义内在原则时的一种表达,而在改造和突破资本主义的意义上讲,所有人都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这种资本主义原则就是要打破而不是坚守的了。对此,超越这种经济范畴的赋形则是人是否能够获得解放和如何获得解放的思考立足点。在《资本论》中,我们看到马克思也是在人们重新获得“行动权”的意义上谈论一个解放社会的特质,“社会生活只有当它一旦表现为自由联合、自觉活动并且控制自己的社会运动的人们的产物时,它才会将神秘的纱幕揭掉”[16]。人能够控制自己的行动,而非所有的行动都是经济范畴化的,也就是说,只有从“资本逻辑”的单面镜透视所遗漏的人的行动视角出发,才能真正找寻到打破监控资本主义的方位。

第三,行为痕迹的数据并不是行为本身,资本主义生产不能单纯地依靠数据,最终依然需要物质生产劳动作为支撑。数据只是标示人行为的符号,而不是行为本身,因而占有符号也绝不是占有行动。资本主义社会得以生存和发展不可能单纯地依靠数字、算法得以延续,物质生产才是“第一个前提”,因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17]。数据虽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可以被看作价值形式化的“生产原料”,但是如果数据不能够引领数据指向的真实劳动,这样的数据不过是一堆废料,资本主义无法仅仅依靠数据、算法榨取剩余价值,因为剩余价值的来源必须依靠劳动力的生产活动。无论是数字资本,还是算法生产,都不可能自身创造出价值来,剩余价值的源泉在监控资本主义社会中其本质没有改变。所以,学术界片面地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改变了资本主义的存在方式是没有道理的,那样不仅无法真正认识数字或监控资本主义,反而将资本主义中剩余价值生产的本质性维度给移除出去,这样的分析方法无论如何都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进一步说,看待监控资本主义依然需要立足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去批判性地分析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剩余价值形成过程,“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无非是对象化了的活劳动的一定数额——剩余劳动的数额。这个新价值,即作为独立的、与活劳动相交换的价值,作为资本而同活劳动相对立的价值,是劳动的产品。它本身无非是一般劳动超过必要劳动的余额——处于客体形式上的,因而表现为价值的那个余额”[18]。监控资本主义或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忽视了对劳动本身的分析,最终与数字资本主义一样,将会沦为“数字”本身。

那么,要建构适当的监控资本主义批判理论,除了认识到监控、数据自身的非自主性,进而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结构去批判与改造,从而在客观上为“行动权”创造条件以外,我们还必须在主体层面上重视从监控资本主义中重塑人们的“行动权”。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看,一方面,我们要看到资本统治的主导性;另一方面,我们更重要的是要寻找到这种统治的依赖基础是什么。从任意一个统治结构看,二者都是相互依存的,资本对劳动的统治也不例外。这种统治的解除既要看到资本对劳动的强制力,也要在重塑劳动的意义上重构人的行为本身。这当然不是说个体的重塑,从个体的视角看,改变不了资本统治的结构,“纯粹否定的行动只能是一剂泻药,他们无法克服造成资本主义统治的裂变。为了克服这种裂变,行动必须在某些方面实现超越的关键点(Point-beyond),肯定行动的替代方式”[19]213。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变革的视角看,一种社会主体介入重塑劳动的生产方式将成为可能,只有劳动的生产方式被重新置换、替代,人们才能真正重获自身的行动权,即按照自己意愿干事的自由权。一方面,我们要看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行动存在于被否定的运动模式中。行动作为行动结果的存在,作为社会关系的既定形式,如资本、金钱、国家而存在,作为对过去行动的噩梦般的曲解而存在”;另一方面,我们需要作出如下的认识,“生活包含着开放性、创造性,而劳动包含着封闭性、预先确定性。共产主义是这一矛盾的运动,是反对劳动的生活运动。共产主义是以正在被否定的形式而存在的运动”[19]210。在监控资本主义时代,作为劳动一方的主体更需要加快变革的进程,一旦资本统治劳动的结构得以革命化改造之后,人们所担忧的算法、数据的资本化运用的前提则被摧毁,“数据有助于人掌握自身行动而非抹杀行动权”的社会形式也将会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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