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图/IC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与卡尔维诺、艾科等人,算得上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的作品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陆续被引进,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
最近,新版《冷漠的人》出版,有人称它是欧洲的第一本存在主义小说。我们借此得以回顾一下这位不可忽视的意大利作家传奇的一生。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不久前推出了新版《冷漠的人》和《鄙视》,我们一时也搞不清,这两本书是第几次在中国出版了。尤其是《冷漠的人》。这样一本天才的处女作,由少年莫拉维亚写于不可思议的16岁。因为与法西斯宣传路线不一致,它一度找不到出版商,到了1929年,才由作者的父亲出资5000里拉,在米兰的阿尔卑斯出版社自费出版。
小说共十六章,用几近赤裸的通俗语言写成。故事围绕着姐弟俩卡拉和米凯莱生活里的三天展开。母亲的情夫莱奥榨干了家里的钱财,又想对家里的房产和姐姐卡拉下手。卡拉正急于摆脱束缚她的资产阶级常规,于是甘心就范,冷漠地接受了莱奥的爱抚,并计划在24岁生日那天与他上床,以“开始新的生活”。母亲还蒙在鼓里,以为情夫与她的朋友莉萨有染,没想到莉萨喜欢的是米凯莱。为了挑逗米凯莱,莉萨对他讲了莱奥与他姐姐的真实关系。米凯莱感到震惊,但他表现出的愤怒并不真诚。他买了手枪,冲到莱奥家里,想杀死他,却忘记了装弹。愤怒的表达又一次令人屈辱地归于无效。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冷漠,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马路上汽车一辆接一辆;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米凯莱没带雨伞,他在雨中慢悠悠地走着,仿佛是在阳光灿烂的晴空下漫步。他无精打采地观看着商店的橱窗、路上的女郎、悬在黑暗中的霓虹灯广告;但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对这些司空见惯的街头景象产生兴趣……哦,他似乎看见了自身的形象:一个形单影只的可怜虫,一个冷漠的人。”
《冷漠的人》引起了轰动,第一版在几个星期内销售一空。但它对现实的强烈批判,招来了当局的警觉。他笔下的卡拉和米凯莱,全无法西斯青年的所谓的“蓬勃朝气”和“爱国情怀”,而是充满了冷漠和厌倦。简练脱俗的语言,也全无法西斯文艺的好大喜功和华而不实,因此当局将此书视为异类。加印到第六版时,《冷漠的人》就被查禁了。
莫拉维亚的一生几乎跨越了一个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危机与法西斯统治、冷战与核恐怖、左翼社会运动与欧洲的剧变,他统统经历了,而他又是那样一个勤奋多产、从不回避现实问题、在原则上决不妥协的作家。他用丰富的作品,给我们留下了一份极有价值的文学记录。
他本名阿尔贝托·平凯莱(笔名“莫拉维亚”出自祖上的姓氏),1907年11月28日出生在他“憎恨和热爱的罗马”,父亲是犹太建筑师,母亲家则可以追溯到巴尔干的达尔马提亚。
决定莫拉维亚人生的有两大因素,一是法西斯运动在意大利的崛起,另一个是疾病。
从9岁开始,莫拉维亚受到骨结核病的折磨,被迫中断了学业。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人,注定不可能像母亲渴望的那样成为外交家了,母亲为此伤心极了,儿子却趁这个机会,在常常全身缠绕着石膏绷带、在多所疗养院强制卧床的几年间,怀着近于疯狂的热情,读遍了世界上各种各样的文学经典。16岁时,他已经雄心万丈,开始构思长篇,第二年就抓起笔,写他的处女作《冷漠的人》了。
他在家生活到33岁,才离开母亲,与作家埃尔莎·莫兰特一起,搬到卡普里岛。法西斯政权对他的不满和疑虑越来越大,先是禁止评论他的小说《未曾实现的抱负》,继而查抄了他的另一部小说、以南美某国影射意大利的《假面舞会》,并禁止出版《阿戈斯蒂诺》。他不得不改用寓言体,变换不同的笔名,以躲避审查。
他后来说,从1933年希特勒上台到1943年意大利法西斯垮台这十年,是他一生公共生活最糟糕的时期,回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为了“摆脱谎言、恐惧和循规蹈矩的有毒气氛”,他开始频繁旅行,并第一次访问了中国。
战后,莫拉维亚和莫兰特夫妇回到罗马,活跃于文学界和新闻界,目光也从资产阶级转向底层社会。1947年,他出版了小说《罗马女人》,大大地触怒了天主教会。
前面我们说过,对完全以权力和金钱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莫拉维亚从一开始就抱着鲜明的批判态度。在这方面,他的立场是贴近马克思主义的。反法西斯的履历同样提高了他进步作家的声誉。因此,早在1950年代,对莫拉维亚的介绍就通过苏联学者的论文进入了中国。1956年,《译文》杂志发表了他的四个短篇小说。1962年,非琴翻译的莫拉维亚短篇小说集《罗马故事》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不过,他的长篇小说,还要等到改革开放后,才陆续在中国面世。这当中,最受欢迎的是《罗马女人》。1980年代后期,它曾以《罗马女人:一个西方妓女的自白》《深渊中的神女:一个欧洲妓女的悲惨生涯》等书名大量印行。这本小说用第一人称,讲述了妓女阿德里亚娜的精神世界:她活在一个污浊的、罪恶丛生的社会,却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客人更干净、更可敬,也更有尊嚴。
中文版《冷漠的人》和《鄙视》。
1951年,莫拉维亚出版了《同流者》,描写法西斯统治造成的人格异化。主人公马尔切洛一心追求“正常”,顺应主流,加入法西斯党,担任秘密警察,收起良心,奉命作恶,同时压抑自己反常的性向,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1970年,贝尔托卢奇把它搬上了大银幕。
1952年,莫拉维亚以《故事集》获得了著名的斯特雷加奖。两年后,他出版了颇受好评的长篇小说《鄙视》,继续描写当代生活的虚伪、道德的荒芜和远离幸福的婚姻。在书中,一个知识分子为了生活蝇营狗苟,却眼看着妻子沦为制片人的情妇,自己反要遭受她的鄙视。法国大导演戈达尔在1964年把它拍成了电影。
另一位大导演德·西卡则在1960年改编了他三年前出版的小说《乔恰里亚女人》,由大明星索菲娅·罗兰主演。
他的其他重要作品还有《愁闷》(1960)和《内心生活》(1978)等。
莫拉维亚认为,作家如果要表现现实,就必须“采取一种道德立场,一种明确的政治、社会和哲学态度”。他是公开的无神论者,不仅担任过国际笔会的主席,还曾作为意大利共产党员,当选了欧洲议会的议员。
当初的法西斯政权查禁他的作品,后来的美国政府也将他视为眼中钉。他成了黑名单上的人,不得入境美国。1952年5月,梵蒂冈又发布法今,将他的全部作品列为禁书。1979年和1980年,意大利司法部门也以《内心生活》涉及乱伦、性狂欢和同性恋春宫为由,两次将他告上法庭。
他对中国是友好的,曾在1949年以前、“文革”期间和改革开放后三次访华。
“第一次,1936年,马可·波罗桥(卢沟桥)事变前夕,我从布林的西港乘海轮启程,经过二十四个昼夜,到了上海。”莫拉维亚1980年代初在罗马告诉到访的中国翻译家吕同六,“中國古色古香的民族风格非常迷人。跟欧洲比较,你们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京剧。我在上海看过梅兰芳的戏,美极了。在南京的中山陵、苏州的虎丘散步,也给我带来莫大的乐趣。”他还走访了苏州、南京、北京和内蒙古。
第二次访华是1967年,他与新伴侣、青年作家达恰·马拉伊尼同行,“正遇上文化大革命。北京仍然像我第一次见到那样是个美丽的城市,可惜许多地方被破坏了。在天坛,我看到不少琉璃瓦破碎了,树木也糟塌了。”关于这次访问所写的文章,在第二年编入了《中国的文化革命》一书。
1986年10月,莫拉维亚第三次访华,期间重访了内蒙古。
同年,莫拉维亚与小他四十六岁的西班牙姑娘卡门·列拉结婚。四年后,1990年9月26日,他猝死于罗马家中的浴室,享寿83岁。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去年,意大利导演塞拉尼奥利又一次把《冷漠的人》搬上了大银幕。似乎是为了证明莫拉维亚并不过时,电影将原作的时代背景由法西斯崛起时的意大利,搬到了今天的罗马,并放大了色情和残虐的元素。但人的精神境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基本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人再也找不到能够让他感到自己活着、感到人之为人的动机了。
一百年过去了,也许在莫拉维亚的眼中,我们仍然是冷漠的,我们仍然在无望地寻找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