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秩嘉
基于“意识—前意识—潜意识”的潜意识结构理论和“本我—自我—超我”的性本能压抑论,弗洛伊德对梦赋予了全新意义,将其视为潜意识中被压抑愿望的伪装表达与变相满足,进而将梦的解析视为挖掘被压抑的潜意识真实的重要手段。在1900年首次出版的《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详细研究了梦的伪装机制,试图以“自由联想”等方式来释梦,唤醒封藏在潜意识深处的过往记忆,消弭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裂痕。梦所掩饰的欲望往往都与童年创伤及成长过程中的性本能固着息息相关,因而对梦的解析本质上是一种“回归”。它在个体层面上表现为对过往童年景象的挖掘,从中探寻与梦的纹理相一致的心理原型:“总体来说,梦是一种回归——是梦者回到自己最早期的状况,是梦者童年的复活,童年中占支配地位的本能冲动和当时具备的表达方式也都跟着一起复活。”〔1〕
对梦的机理阐释一般指向通常意义上的“夜梦”,但弗洛伊德对“白日梦”(昼梦)这一特殊的梦同样给予了极大关注,试图用同一图式分析其运转机制。在弗洛伊德看来,白日梦是夜梦的核心和模型,二者拥有同样的心理特征,即都反映了无意识状态下的自觉心理投射,都根植于过往尤其是童年时埋下的精神情结,都是潜意识中被压抑欲望的幻想化满足:“因此,梦和白日梦用同样的方法和同样的权利利用现在时。现在时是表达愿望得到满足的时态。”〔2〕白日梦是“野心、夸大和性爱欲望的想象的满足”,〔3〕现实中越是憋屈无能的人,其白日梦越是狂妄自大,因而白日梦是癔症的前期征兆。更具有惊人影响力的是,弗洛伊德将白日梦与文艺创作捆绑关联,认为白日梦同时也是艺术的前兆——文艺创作同样是变相满足潜意识欲望的幻想活动,是艺术家与欣赏者在美学伪装的形式下发泄力比多冲动、释放被压抑性本能的替代性满足。弗洛伊德的白日梦理论极大地改变了20世纪世界文艺的历史走向,众多文艺批评家都以精神分析为理论基础,从“俄狄浦斯情结”入手探寻艺术形象的心理构造,用释梦的方式解析艺术作品背后潜藏的无意识欲望,并以此来窥探艺术家的心理动机,阐释作品的深层意义。
德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同样受到弗洛伊德白日梦理论的深刻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简单地表现为继承与运用,而是体现为对弗氏精神分析的系统性批判改造,以此来服务于自己的希望哲学构建。布洛赫对梦做了乌托邦化的解释处理,赋予弗氏“白日梦”全新的活力内涵,使之成为与马克思主义理想维度的对接窗口。布洛赫的希望哲学试图实现精神分析的乌托邦化,其对弗氏“白日梦”的批判、审视与改造可以提炼总结为以下四层逻辑的递进展开。
弗洛伊德将广义的性本能冲动(力比多)规定为人之存在的本质依据,将外在环境压抑下的性能量转移(升华)视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源泉,将个体成长过程欲望满足的固着阻滞理解为心理与精神疾病的生成原因,其理论体系因而可被理解为一种性驱力心理学。布洛赫承认性本能冲动作为人类基础需求的重要地位,但他只视其为人类多种综合性本能冲动之一,因而真正规定了人的“冲动存在本质”的不是单维的性冲动,而是综合性的“饥饿”(Hunger)冲动。
布洛赫的“饥饿”概念并不具象化地指向人类日常生活中的生理饥饿,而更多地在广义层面指向人类消除匮乏紧张、获取生存资料的自我保存渴望。在他看来,人在无法满足爱情、性和权力欲望时依然可以存活,但如果无法摄取营养、消除饥饿则没有生存之可能。物质资料始终无法充分供给全人类的合理需求是人类历史始终存在的社会前提,从呱呱坠地哭喊着等待哺乳的婴儿到每天拼搏以逃离贫困的成年人,无一不生活在消除饥饿的挣扎努力之中。时至今日,饥饿仍是人类关注的根本性议题,因而人类对饥饿者的同情仍远比对得不到爱情的青年男女之同情要广泛深刻。饥饿是比力比多更接近人类冲动本质的基础性欲望,为消除饥饿而生成的“自我保存”本能是唯一的基本冲动,是“所有冲动本能最后的具体承载”。〔4〕出身中产阶级的弗洛伊德无须操心“胃”的问题,因而视“性”为人类的冲动存在本质,这种理解对仍然承受疾苦的劳动人民而言无疑过于奢侈矫情了。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布洛赫对人之存在的冲动本质的理解与弗洛伊德的纯粹生理性理解不同,其“饥饿”概念兼具人的自然本能色彩和受物质生产条件限制的社会历史色彩。满足饥饿欲望的决定性因素是社会物质生产资料的充盈丰富,因而布洛赫仍将经济利益视为决定人之冲动存在本质的根本要素,仍从社会的经济结构入手来探求人类本能冲动之满足的方法路径:“没有什么情爱的历史观可以取代经济的历史观,性欲及其扭曲无法替代经济及其上层建筑而成为解释世界的根本方式。”〔5〕归根结底,虽然人是一种冲动的自然本能存在,但真正决定人的核心本质的依然是马克思所言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弗洛伊德将人的本质悬设为一种脱离具体历史条件而存在的纯粹生物化人性模型,抹杀了人之存在的社会历史维度,这是布洛赫对弗氏白日梦开展批判改造、为之注入全新活力内涵的人性论基础。
总结来说,在布洛赫的观念体系里,白日梦的动力源是与具体社会历史条件紧密关联的综合性饥饿渴望,而非纯粹生物意义上的单维度性渴望。人类社会之所以会存在白日梦幻想,不是因为人类始终生活在性压抑的焦虑之中,而是因为人类始终无法在现实社会中获得充足的自我保存营养、始终生活在物质资源短缺的饥饿焦虑之中。白日梦不是人类变相满足情欲与权欲的野心幻想,不是被压抑性本能冲动的实现空间,而是人类千百年来对消灭贫困与艰辛、逃离粗野与平庸、过上温饱而有尊严的生活、创造更美好世界的理想憧憬:“这轰轰烈烈的憧憬许诺人类不再置身歪曲之中,并与其自身所处之世界和所做之劳动和谐一致。但这一许诺并非用布施来搪塞人类,而是促使人靠自己的双手终结源自匮乏的古老贫困故事。那时,我们聚精会神,聆听来自未来的愿望之歌。”〔6〕
基于白日梦的“饥饿”属性,布洛赫进一步阐发了其希望哲学的基础概念:“尚未”(Not-Yet)。“饥饿”所描绘的生命体本能冲动是一种“非有”(Not-Having),但“非有”不是一种既成状态的“无”(Nothing),而是一种带有潜在反向趋势的“否”(Not)。“否”意味着未被规定的“空”(Not-There),但它同时包含对“空”的厌恶与恐惧,以及由此而生的摆脱空、消灭匮乏的创造性冲动:“这种对空虚的恐惧乃是原创性的事实因素和确定因素,是强有力的实现因素,是使世界运转起来的因素,是使事情继续进行下去的因素。”〔7〕因此,作为人的冲动存在本质的“饥饿”必然会指向一种发生学意义上的“尚未”。“尚未”是超越现存、指向未来的理想维度,它蕴含发自生命本身、面向开放与可能的热情、活力与冲动,促使世界生成消灭贫困匮乏的美好愿景与心理动力:“‘否’作为‘尚未’穿过并超越已形成的东西。在一再启程的、未完成世界的前线上,饥饿成为一种巨大的生产力。”〔8〕饥饿使得人类成了一种“否存在”,但也正借助“否”的可能性中介,人类才得以同时成为一种超越饥饿的“尚未的存在”,梦想更美好生活的可能。作为本体论范畴的“尚未的存在”是人之存在的本质维度,但它在马克思之前的西方哲学史中却始终没有得到应有重视,对本质的“回忆”淹没了对“尚未”的憧憬,哲学陷入了逻各斯主义的旋涡中不能自拔。布洛赫希望哲学的终极愿景即为“乌托邦”正名,向人类哲学视域注入长期被忽视的尚未维度。
从尚未的维度出发,布洛赫对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潜意识)概念展开了批判,试图用“尚未”的意识化,即“尚未意识”(Not-Yet-Conscious)来取代作为一种“不再意识”(No-Longer-Conscious)的“无意识”对人之行为选择的决定性影响,重构白日梦的素材源。
首先,尚未意识与无意识相区别的第一特质即其指向未来的新鲜性。在弗氏的概念体系中,无意识是人之行为的潜在操控者,是我们已经遗忘却仍然存活的意识沉淀物。过往尤其是童年时的创伤记忆虽然我们已无法忆起,但它们仍然深植于人类的意识底层,构成一种隐性的情结。对这些情结我们并不是“没有意识”,只是“不再意识”。布洛赫认为,弗氏无意识虽是白日梦的原材料供给仓,但它供给输出的都是远古回忆的陈旧碎片瓦砾,丝毫没有新鲜的生命活力:“弗氏之梦,源自对过去的每一丝感官,它抓住过往的无生命的记忆碎片,将当下腐蚀分解为‘本性’趋势的刻板重复。”〔9〕弗氏之无意识将人类行为的潜在支配框定在历史的阴霾记忆里,相反,既然饥饿生成了“尚未”这一指向未来的人之存在的本质维度,真正为白日梦提供核心素材、真正在潜移默化中主导人类行为选择和历史走向的,就不应是来自远古时代的无意识,而应是来自未来的尚未意识:“未来之梦能够生产分娩出世界未有之物,而作为一种预知将临的意识模式,尚未意识对这一分娩负责。在此,主体觉察到的不是霉味充斥的地下酒窖,而是清晨的新鲜空气。”〔10〕尚未意识同样源源不断地为人类的白日梦供给原材料,但它本身是一个无边界的供给仓,其所输出的不再是陈旧的记忆瓦砾,而是打破“既在”的新鲜幻想。尚未意识唤醒了人的冲动存在本质,牵引着人类生成超越饥饿限制的内在动力,牵引着历史生成开放绵延的新鲜活力,牵引着白日梦从无意识的远古地穴中伸出头来,朝向无限的可能未来:“我们能够看见,尚未意识不仅预见了天才们的伟大发现,还预见了每个普通人都能看见的航行地平线,这是我们居住其中的乌托邦空间。”〔11〕
其次,由尚未意识所编制的白日梦褪去了弗氏白日梦的纯粹非理性色彩,拥有了清醒、自主和理性的自我。如前所述,弗氏将白日梦的运转机理与夜梦对表,认为白日梦中的自我同样处于混沌化的松散意识状态,不能区分幻象与真实,如此才使得被压抑的本我在伪装中得到发泄释放。但在布洛赫看来,经过尚未意识的素材供给,白日梦中的自我始终保持着与现实世界的清醒关联,始终控制着梦中的飘浮意象,而不会被本我之意象所控。在基于无意识的白日梦中,自我被动地接受童年时创伤、虐待或自卑情结的操控摆布;但在基于尚未意识的白日梦中,自我主动地想象和寻求既定现实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带有明显的自主意志:“然而,所有根本性变革只有在白日梦中存在一个未改变的清醒自我时才能成为可能。更确切地说,只有在白日梦中的自我通过乌托邦来强化自身及与自身相称之物时才能成为可能。”〔12〕弗氏白日梦的“陶醉”会降低自我的意志机能,使之陷入欲望沉沦、逃避现实的幻觉满足之中;但布氏白日梦的“陶醉”则是一种带有自主意志的陶醉,它让人热情洋溢地直面过去、自由奔放地创造现在、浮想联翩地憧憬未来。布氏白日梦的憧憬想象不是欲望膨胀的夸大妄想,不是逃避现实的安慰自欺,而是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有约束、有原则、有规划的共同愿望。总之,白之梦中的自我应是具备清醒自我意识的积极能动之自我,而非混沌无意识的消极被动之自我。
综上,布洛赫从“新鲜”和“清醒自我”这两个尚未意识的重要特质出发,对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体系展开了系统而深刻的批判,试图使尚未意识取代无意识而成为真正决定人类行为选择的潜在支配力量,重构白日梦的素材来源,为其希望(乌托邦)哲学的构建铺垫空间场域。
既然人的白日梦的真正来源是尚未意识而非无意识,那么梦的解析方式就应发生根本性转变。如前所述,在弗氏看来,白日梦与夜梦都是无意识中被压抑过往情结的伪装表达和幻想补偿,因而释梦的路径在个体层面是对过往尤其是童年记忆景象的回归,在人类集体层面则是对图腾禁忌等原始人类遗产的回归:“我认为,对史前人在各个方面遗留下来的痕迹的了解,是我们能解释他在每一个阶段上的进化所必备的条件。”〔13〕无论是弗洛伊德对性欲望压抑下的固恋情结的挖掘,还是阿德勒对权力欲望压抑下的自卑情结的分析,抑或是荣格对陶醉冲动压抑中的原始氏族“原型”的回忆,都是一种面向陈旧记忆的追溯。针对此,布洛赫将弗氏白日梦的释梦路径定义为“退行”(Regressionen),认为弗氏梦的解析不过是对远古遗忘记忆的精神考古,缺少注视未来的超越维度,因而也必然无法以精神分析来实现对“尚未存在”这一真正人性的碰触:“人们把某种‘退行—基础’当作医学和道德来赞扬,而对于这种退行—基础来说,一切人性都重新变得陌生了。”〔14〕
相比之下,当白日梦的来源从无意识转变为尚未意识时,对梦的解析路径也就应从“退行”转变为“前进”:“必须把想象规定为一种前进性的想象,以便提防源自古代神话想象根据的一切图像、比喻和象征,因为这种想象本身只具有中学智力水平。”〔15〕在对白日梦的退行化解析中,历史的视野是封闭的、阴暗的、隐藏的、完结的意识空间,但在对白日梦的前进化解析中,历史的视野是开放的、光明的、生机的、扩张的意识空间。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白日梦的解析方式折射着人类看待历史本质的态度视角。弗氏对梦的退行化解析与人类哲学史几千年来对“本质”的逻各斯主义理解相一致,即他们都默认地将本质框定在“从何而来”的范畴内,都是在“回忆”本质。但恰恰相反,人类历史的真正本质却是位于“向何而去”的未来向度中,位于世界进程的“前线”(Front):“人与过程,确切地说,主体与客体处于辩证的、物质的过程之中,因而同样处于前线。为战斗的乐观主义提供的场所无非是前线的范畴所敞开的场所。”〔16〕只有将“本质”从“从何而来”的视野中解放出来,以前进的路径对白日梦开展全新解析,才能使人类文明历程从沉湎往事的本能压抑史转变为朝向未来的乌托邦幻想史,才能在瞭望“前线”中赋予“本质”指向未来的青春视域,才能发现白日梦的本质属性:希望。
为将这种前进化的梦的解析方式具体化,布洛赫用文学化的笔触对人一生中多种多样的“小小白日梦”做了精致的描绘分析:婴儿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就开始了寻求、渴望和呼唤,因而我们每个人都是“空虚地开始”;孩童时期我们想当蛋糕店师傅、糖果店老板和旷野猎人,想掌控各色斑斓的小动物,我们毁坏旧物件、渴望新礼物,我们沉浸在充满幻想的游戏之中;少年时期我们通过绘画城堡、海岛等隐秘空间来构筑自己的藏匿之处,我们渴望逃离学校、家园和父辈的平庸生活,向往充满神秘色彩的远方;青年时我们对异性和荷尔蒙气息怀揣着无限的好奇,对艺术抱有极大的热情,我们追求英俊与美丽,也因此而爱慕虚荣;中年时期我们不再抱有超人、梦之船、舰队司令的浪漫梦想,而是沉迷于花样翻新的纵情声色与珠光宝气的物欲潮水中;老年时期我们对舒适安逸的要求日益增加,但依然有着重获青年时代的朝气与力量的强烈愿望……布洛赫对人生不同阶段的白日梦的具象化描绘为我们提交了一份每个普通人一生的“梦想报告”,使以尚未意识为基础的白日梦成了贯穿人生始终的精神主题,进而在感性层面上印证:释梦的真正路径是“前进”而非“退行”。
更为重要的是,只有当白日梦遵循前进的解析路径时,艺术的功能才能获得质的改善。前已述及,弗氏将白日梦界定为艺术之前兆,认为艺术使被现实世界压抑的力比多能量在伪装升华中获得了替代性满足。在这一理解下,艺术沦为一种面对现实压制的无奈叹息,一种“偷偷摸摸”的安慰补偿,一种短暂狂欢的精神麻醉。艺术是丧失了现实批判与超越维度之“酒”,而非治疗现实痼疾、促进机体革新之“药”。着眼于此,布洛赫对不同历史时期的绘画、雕塑、陶瓷、建筑、戏剧、音乐、文学等多重艺术形式展开细腻分析,以此证明,真正构成艺术内核的不是来自过去的压抑欲望,而是来自未来的憧憬幻想:“在艺术发展史上,巴洛克式的橱柜可能包含着比佩鲁吉诺的甜美画卷更多的杰出幻想与美学特征。我们在艺术中发掘了超越狭隘实用定位的未来语境,这一语境在社会层面主导着艺术意义及其风格的形成,因而优于一维的、保守的艺术装饰。”〔17〕无论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无论处在怎样的历史时期,艺术作品都包含着人类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更美好世界的展望,都承载着超越既定现实压制的改造力量,都预先推定着世界纷繁变化的可能性方向。因此,必须将白日梦的释梦路径从“退行”转换为“前进”,将艺术的核心范畴从“力比多”转换为“乌托邦”,如此才能使作为白日梦之实现载体的艺术重获驱逐黑暗、迎接破晓的青春力量:“无论是只拥有一个充满疯狂想法的脑袋,还是真正拥有低音中提琴的青春天空,艺术创作之梦永不止息。”〔18〕
在以尚未意识取代弗氏的无意识而使之成为白日梦的真正素材源后,布洛赫进一步用“前进”取代“退行”而使之成为白日梦的真正解析方式。通过对弗氏精神分析的批判性改造,艺术的社会功能获得了先锋化的全新定位,人类历史的哲学本质获得了逆向化的视域重构,这些都成了布洛赫希望(乌托邦)哲学的重要构成要素,也奠定了其重构白日梦满足之路的理论前提。
在弗氏的理论体系中,社会现实(超我)的压抑使本我冲动不具备真实满足的条件,因而本我只能以白日梦的幻想形式来获取虚假满足。因此,弗氏之白日梦仅能依凭意识系统来实现“圆梦”,在现实层面上不具备付诸实践的可能性。但在布洛赫看来,人类的白日梦并非仅仅停留在主观幻觉层面的虚妄设想,它有着深植于客观实在之潜在趋势的坚实根基,它本身就包含以具体可行的方式超越现实、付诸行动的能动维度:“白日期盼之梦无需挖掘与解释,只需基于其自身能力的矫正与具体化。易言之,与夜梦相比,白日梦原本就不拥有过程化的手段,它真正拥有的是目标以及朝向目标行动的能力。”〔19〕白日梦为人类设置了一个遥远却又看得见的地平线,激发着人类以永远在路上的姿态持续前进。在脚踏实地的前进中,人类的每一个脚印都既是曾经的地平线又是新的起跑线,每一次抵达都既是圆梦又是造梦,白日梦因而与现实存在渐渐同一,希望因而与理性渐渐同一,乌托邦因而褪去了虚幻缥缈的色彩,成为了“有希望的希望”,即“具体的乌托邦”。
“具体的乌托邦”是布洛赫为乌托邦正名的重要支点。在布洛赫的观念体系中,乌托邦不应被狭隘地理解为脱离实际的抽象空想,人应当看见其内在蕴含的人之存在的本质属性,这是解开世界秘密的全部线索。乌托邦存在于历史过程的前线,它是人类穿越黑暗、眺望远方的最强的望远镜,但只有当它成为一种“客观的、现实的可能性的尺度”时,才能转化为改变世界的现实力量。“没有梦想与现实的交汇点,梦想只会是抽象的乌托邦,而现实只会沦为琐碎的奴仆。人类迈步前行的乌托邦能力是这一交汇点的创造者,它与人性内部与外在世界中定向超越具体存在的真实潜能紧密相关。”〔20〕具体的乌托邦让人倾听来自遥远未来的伟大呼唤,同时也让人凭借艰苦的实验性劳动站立于脚下的现实土壤;具体的乌托邦既与“尚未的存在”具备同样的意义,同时也不缺乏对“当下的存在”的关注,它能够激发人不满于既在给定的革新欲望,用行动将更美好的世界变为现实;具体的乌托邦打破了世俗对乌托邦“草率冲动”“抽象空想”“脱离实际”的刻板描绘,因为它具备了超越现实存在的具体化能力。
因而对布洛赫而言,具体的乌托邦就是社会主义的哲学本质,也是其希望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相关联的重要桥梁:“社会主义乃是具体的乌托邦的实践。”〔21〕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具体的乌托邦展现了“尚未”在具体中浮现的理想,它既以主体能动性的人本维度来为人类造梦,也以客体必然性的科学维度来为人类圆梦。在这个意义上说,白日梦的圆梦之路,即社会主义的实现之路,既不存在于“从乌托邦走向科学”的实证主义“反乌托邦”中,也不存在于“从科学走向乌托邦”的“不成熟的乌托邦”中,更不存在于追溯远古记忆瓦砾的纯粹“幻觉化满足”中,而是存在且仅存在于主体幻想与客体现实交织同一、乌托邦与科学同频共振的“具体的乌托邦”之中。具体的乌托邦不是纯粹的浪漫主义幻想,而是脚踏实地的劳动与斗争实践,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人阶级并没有期望公社作出奇迹。他们不是要凭一纸人民法令去推行什么现成的乌托邦。他们知道,为了谋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时创造出现代社会在本身经济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趋归的那种更高形式,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22〕
综上,布洛赫用“饥饿本能”取代“性本能”,在人性论层面完成了对弗氏白日梦之动力源批判;用“尚未意识”取代“无意识”,在意识结构层面完成了对弗氏白日梦之素材源批判;用“前进”取代“退行”,在哲学“本质”层面完成了对弗氏白日梦之解析方式批判;用“具体的乌托邦”取代“幻觉化满足”,在现实实践层面完成了对弗氏白日梦之实现方式的批判。经过“饥饿—尚未意识—前行—具体的乌托邦”这四层逻辑的递进展开,布洛赫试图实现对弗氏白日梦的批判改造,将乌托邦精神注入弗氏精神分析,为构建自己的希望哲学体系提供关键支持。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布洛赫对弗氏白日梦做了乌托邦化的解释,试图构建一种乌托邦化的“精神分析”。
在对弗氏白日梦的批判改造中,布洛赫将“希望”这一白日梦的本质属性导入哲学的本体论范畴,将“乌托邦”“梦想”“尚未存在”导入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试图在不改变“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理论前提下阐释主体能动性的可能性空间,为马克思主义注入“梦”的灵动因子,唤醒被“经济决定论”“历史宿命论”所窒息的憧憬渴望和革命激情。布洛赫用极具诗意的话语体系搭建了“希望”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桥梁,在这一过程中,人之批判与超越的乌托邦精神得到了肯定激活,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范畴得到了重构阐释。
然而,综观布洛赫的理论全景我们不难发现,“具体的乌托邦”并不真正具备在具体层面实现其“具体”的现实抓手,反而跌入一种学院派的浪漫主义抽象旋涡。对梦之语境的偏重强调与形而上学构建无疑会成为唯心主义入侵的重要窗口,在现实实践层面削弱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战斗性。因此,布洛赫对历史唯物主义范畴的诗意重构虽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感性张力,却也蕴含背离历史唯物主义精神真谛的潜在可能。基于梦幻语境的“具体的乌托邦”是一种口号上的“具体”、实践中的“抽象”,正如科拉科夫斯基所言:“作为一位哲学家,他应被称为不负精神责任的鼓吹者。不能说他发明了乌托邦,更不用说‘具体的’乌托邦了;我们舒心地从他的著作转向傅立叶的带有奇妙特性的‘抽象’乌托邦。布洛赫只不过敦促我们要具有乌托邦思想,并推测一个他自己并不试图描述的未来。”〔23〕
但无论如何,布洛赫作为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人物,其对精神分析的批判关注要早于赖希、阿多诺、弗洛姆、马尔库塞等人(布洛赫对精神分析的批判与吸收最早可追溯至1923年出版的The Spirit of Utopia一书,而赖希等“弗洛伊德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精神分析的吸收则普遍开始于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而可以说,布洛赫开创性地将精神分析的梦之元素吸收融入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野与理想维度,为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碰撞交汇吹响了前奏,也为“弗洛伊德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理论思潮铺垫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