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欣
从小生长在八百里秦川沃土中,我和小麦一起滋润成长。芒种过后,一捆捆麦子被收割、晾晒、脱粒,进入磨坊变成雪白的面粉,继而变成面条、馍馍、烧饼、饺子、麻食、油条……数不清的美食呈现出千姿百态。蹲在自家场院,来一老碗燃面,绿菜漂在面上,再泼上红艳的辣子,既填饥饱腹,又唇齿留香,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回想在陕西度过的少年岁月,那一碗臊子面、扯面牵出的永久亲情,饱含着姥姥浓浓的暖和父母深深的爱。
八十年代,陕西人郭达的小品《换大米》是当时生活的一个缩影。那时,天津小站米、无锡米、东北大米,还有陕南出产的黑米都是吃食中的奢侈品。大米成为稀缺物资,想改善生活的老百姓用一袋袋面粉换取少量大米,我家也常换米,隔上几天才能蒸一次米饭吃,一吃上米饭就如同加餐过节,餐桌上的菜品也要格外多出几个来,每次我都吃得意犹未尽。父亲厨艺本就寻常,对待糊口的面食态度也是放松又稀松,不能每餐变换花样、推陈出新,而这样的面食总不能令我有太多食欲。我坐在桌前,眼前的面食总不想落筷,我的筷子尽往远处挑挑拣拣,家人因此预言,长大后我必定远嫁。
或许是从小就令我钟爱的稻米对我施展了魔法,我从陕西来到江西求学,大学期间,我狂热地热爱上稻米的”兄弟”——米粉。此刻一写到“南昌炒粉”这四个字,口水狂涌,可见这种美食对我的冲击力是有多么强大。
据说,最早的桂林米粉是秦始皇时期北人南征发明创造的,将大米浸泡充分,碾压成米浆,强力挤压成条状就成为米粉,形似面条的米粉寄托了他们的思乡之情。寝室里的于都女孩酷爱炒米粉,每次她从食堂打来被酱油染成咖啡色的米粉都吃得津津有味,并且百吃不厌。受她熏染,我开始尝试各种米粉,炒粉、拌粉、煮粉,渐渐地我爱上了这细长滑溜白嫩的美食。小吃摊上,粗瓷碗里装满汤汁,雪白米粉在汤里滚动,脆香的红色花生米和绿油油的香菜浮在面上,佐料任你添加,麻辣鲜香直喷鼻腔,馋虫勾起,食欲大开。家人和朋友常问我是否适应在南方生活,因为口腹被虏,身心交付,我总是开心地回答:太适应啦!
中国的孩童幼时补充的第一种辅食就是米汤,小小味蕾印染着稻香,开始强身健体的第一步。可为了这一口米香,生活在中国各个流域的祖先又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探索之路!
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万四千年前,万年大源河畔的仙人洞人从偶然采集野生稻开始,到有意识地栽培野生稻,用稳定的食物来源方式来满足温饱。从出土的手工制品割穗蚌器、盘筑土陶、石锥、石斧、石锤等可以推测,这群从旧石器时代过渡到新石器时代的母系氏智人的生活已出现了精细分工,他们的生活从不稳定的渔猎采集转向了可以满足温饱的农耕时代。水稻,这个养活世界二分之一人口的粮食作物由此进入人类历史的视野。
九十年代中期,在万年三面环山的溪谷河流间,中美联合考古队的科学家、马尼士博士和一群科技工作者正在进行艰苦细致的考古研发。在荷山上的仙人洞里和吊桶环下,他们惊喜地发现了深埋在土层里的栽培稻植硅石化石,通过挖掘出来的残碎陶片和刻符骨标等确凿证据证实了人类最早在万年开始培植水稻,人类最初的文明从万年开始,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从此震惊世界。
年少时我迷恋米饭的清香,却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远嫁他乡,在上饶成家定居,更不会想到会有机会走进稻米的原乡——江西万年县的大源镇。
在江西万年大源镇的大荷山和小荷山之间,大源河生生不息,川流而过,这里湖网交错,水系发达,土地肥沃,植被丰茂,气候适宜,人类早期的聚居地仙人洞和吊桶环原址就在这里。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母系社会人类群居在深邃的仙人洞,白天他们采集狩猎,晚上回到洞里拢一堆火光,驱除寒冷潮湿,也驱除了内心的恐惧。食物在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响,烧熟的食物散发出浓郁香气,充盈在山洞的每个角落。在通红火光的映衬下,人们眼中流露出温暖和希望,人类真正的饮食文化正是从火堆里孕育而出。火堆中,稻谷华丽变身雪白诱人的爆米花,鲜血淋淋的兽肉用石烹或树枝串烧,金黄油滋的烧烤散发出迷人气息,身心开始接受一场火光与食物的大洗礼。集市时候,人们穿过松林和竹海,跨过满山的彼岸花,将采集狩猎和手工制作的各类成果带往小荷山,他们在这里交换物品。山顶的两块巨石像两只交握的大手,形成一个天然穹庐,人们在穹庐底下休息、驻营,分割狩猎所得,也用来交换各类物品。采集到的食物、抓捕的猎物、粗制的手工器具、割穗的蚌器、盘筑烧制的土陶,一切在苍穹之下仿佛有了神明庇佑,后人从它那酷似打水的吊桶的把手外形命名此地为“吊桶环”。
上苍眷顾这群风餐露宿勤劳勇敢的人们,水沼边,野稻繁茂,颗颗坠挂沉甸甸的稻穗,人们采集收获盆满钵满,喜悦心情溢于言表。多余的野生稻种散落在地,被深埋进泥土里。第二年,路过的人们惊奇地发现,野生稻竟然在附近生长繁茂。有人将吃不完的野生稻种撒落在仙人洞附近的土地上,开始有意识地培植水稻。如此年复一年,水稻种植保证了更多人的温饱,在经年累月的种植过程中,野生稻的基因得到改良,品质和产量逐年增加,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这种好吃美妙的食物——稻谷。人们的身体强壮了,头脑更加发达,他们用手工制作的绳纹夹砂陶罐煮饭,渐渐走出蒙昧。聪明能干的万年仙人洞人在征服自然的探索中,揭开了稻作文明的篇章,从此过上了饭稻羹鱼的生活。
来到稻谷原生之地,“稻乡!稻香!”我一路吟哦,如琢如磨,自古“民以食为天”,此刻,我们闻香而来,因缘而聚。时光飞速跨越我的身体和经历,从孩童、少年到此时,从求学、成家就业到此时,异乡成为我的故乡,托身在这片红土地上,稻米和麦面一样,是流淌在我身体中的另一条血脉河流。
麦子是我生命的开始,稻谷则是我生命中缓缓铺开的纵深河流,因为有了她们的交相辉映,时光从此日渐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