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健康码到数据身体:数字化时代的生命政治

2021-12-25 01:39:50
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身体算法

吴 静

(南京师范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在人类历史上,大范围传染病的出现并不少见。从死亡人数超过“一战”的西班牙流感到SARS到埃博拉再到COVID-19,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间歇地与各种新旧病毒进行斗争的历史,斗争的目标是人类肌体的健康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因此必然地,每一场胜利背后是从医疗和公共卫生政策到经济文化甚至生活观念的连锁式变化,新冠也不例外。它对于经济全球化趋势的逆转和地缘政治冲突方面的增加日益显现。更为重要的是,鉴于病毒有可能与人类长期共存的事实,很多临时性的紧急措施会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可以肯定,新冠之后,我们不必、也无法再回到前疫情时代。《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甚至宣称“新冠肺炎是新的历史分期的起点”。《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也发长文《冠状病毒之后的世界》讨论后疫情时代全球在各个维度所面临的改变和忧患。在这些讨论中,数字化技术的应用和前景成了重中之重。人们既对它们在抗击疫情过程中所发挥的史无前例的作用大加肯定,但也对借由疫情而加速的技术乐观主义保持谨慎。健康码正是在这场抗争中站在前列的技术手段,它所引起的争议性探讨并不少于对它的肯定。在日常社会实践中,这个需要被随时展示的符码,成了对身体甚至主体进行判断的标准和依据。于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由此浮现:健康码,是“我”吗?

一、健康码:被展示的身体

单纯从哲学史而言,“身体”似乎并不是个特别受话语青睐的概念。与“人”或“主体”这样的范畴不同,它受到重视其实是相对比较晚近的事情。从柏拉图将“身”“心”分裂为对立的二元以来,在中世纪,“肉身之重”成了妨碍灵性追求、需要被克服的存在。尽管启蒙运动以大写的“人”的超拔终结了对神学的跪拜,却又将人的本质定位在理性的尊崇之上。自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理性主义传统以降,身体一直作为一种暂时性和偶在性的感性表面,臣服于理性的尊位之下。

真正为身体的第一性正名的是尼采。他蔑视笛卡尔所树立起来的骄傲的主体,以身体为准绳建构起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他借醒悟者的口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在你的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1]31-32身体不但是体现为力量和意志的“自己”最忠诚的存在,甚至是产生“脱离(肉体)时的痉挛与奇欢”的源泉,是思想和精神赖以产生和持存的母体,是人有限性的边界。

然而,如果说尼采的身体还要借着狄奥尼索斯的狂醉、以充满感官张力的方式来反抗阿波罗所代表理性的话,弗洛伊德则直接将“身体”概念带入了理论史。“自我”的身体属性不仅在物质基础的意义上被肯定,“自我”本身更是被构建为“本我”的力比多投入(身体本能)在现实原则下的社会化塑型。无意识通过身体以本能的方式进行言说,而意识则始终在寻求满足无意识的途径并有选择地压抑无意识冲动。在身体本身(无意识)和对身体的自觉意识(具有统一性的自我认知)之间,弗洛伊德毫不犹豫地将权杖交给了前者。于是,身体第一次在人文科学领域占到了理智的上风,并开启了精神因素转化为身体的生理症状的问题史。之后,拉康以儿童幼年时期的“镜像”建构的方式提出了身体本身和关于身体的连续性想象之间的张力问题,并将镜像阶段作为代表了符号秩序的典型情境诠释为幻想性的秩序,从而完成了对主体绝对性的降维。事实上,这一主张的真正目的在于反对哲学史传统中无视身体的形而上学主体概念。

在当代学术领域将“身体”提到理论重心的最重要的哲学家莫过于福柯,他以权力之楔将肉身牢牢嵌入思想史和权力谱系之中。在他广为人知的著作《规训与惩罚》(1975)中,他以身体作为透视权力关系运作的支点,研究惩罚的权力如何通过施加于肉体之上而在社会范围内确立自身的效应和规则。在这本书之前他其实还曾出版了另一本《临床医学的诞生》(1963),尽管这一著作并不如前者那般引人注目,但其主旨却是一以贯之的。它聚焦了凝视在身体之上的医学话语如何被建构成一种“科学”权力的过程。“病痛的各种形象并没有被一组中立的知识所驱逐,而是在身体与目光交汇的空间里被重新分布。实际上发生变化的是那个给语言提供后盾的沉默的构型:即在‘什么在说话’和‘说的是什么’之间的情景和态度关系。”[2]3“凝视”(regard)在这里重构了话语体系(词)与对象病症(物)之间的关系,身体既以凝视为中介参与到医学的“科学”符号体系的建构中,同时也成为这一体系的客体。而“凝视”需要的是客体(身体)以客观性为背景的展示,这种展示以其去私人化的方式凸显出话语体系的理性本质。可以说,凝视—展示所体现的恰恰是身体被历史性建构起来的医学符号系统重组的双向过程,健康政治由此而成为事关全民的权力结构。

器质性的身体在20 世纪得以被理论之光凝视和关注,人类也从未如此深入地被医学技术以视觉图景的方式洞察和展示,以至于今天我们即使在跟幼儿进行身体启蒙时也无法使用医学话语以外的词汇。生物医学的语言和观点正在表达、评价和作用于我们自身,也影响了身体的体验。健康成为一种权利和社会性福祉,而医学作为一种全面观照健康的一般性技术,在社会管理系统中所显示的权威性越来越大。这种权力同时塑造了具有健康意识的现代主体。福柯所刻画的自18 世纪以来生命政治图谱中的一系列关系之间的张力在一个完全医学化的社会中被高度强化:疾病与健康、治疗与预防、症状与诊断、正常身体与非正常身体的区别。一方面,生物技术的推进所带来的新的衡量标准甚至改写了生与死的界定(脑死亡);另一方面,医学技术在保存纯粹的身体性生命方面日新月异。健康手段作为确保健康权利的工具,成为政府和社会的治理理性。“健康手段不只是医院设施和药物治疗,而是社会在特定时刻为了实现那些在技术上可能的健康改善和健康调节所能动用的一切事物。这些健康手段定义了一条移动的边界,这个边界来自医疗的技术能力,来自集体的经济能力,来自社会希望将其作为健康资源和健康手段贡献出来的一切。”[3]208因为生命政治的本质正是通过一定的权力治理机制,确保社会安全和个人安全。

新冠疫情下的社会状态无疑是这种医学政治的放大和极致化。新冠肺炎早期患者被发现的两大难点来源于不明晰的症状和极快的感染速度,尤其是后者在传染病学上至关重要。从公共卫生危机的防治角度来看,在密切联系的社群内部,高频感染事件的发生必定会在极短的周期内对全体成员的个人生命质量和全部社会条件产生影响。随着蔓延时间的延长,这种影响愈发会以类似“蝴蝶效应”的弥散状态侵入除医疗系统以外的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维度,造成社会治理上的巨大危机甚至灾难。在初期的居家隔离措施初步显出成效之后,为了解决人员流动的安全性评估问题,健康码应运而生。它是在非常态情形之下由超级网络平台和各级政府以及电信运营商共同完成的一项以数字技术为基础和路径的社会治理尝试,它将个人自主申报的信息和借助现代化技术手段并通过大数据监控分析的结果整合生成的动态三色二维码作为个体的电子通行凭证。这里作为评判标准的数据分析结果关联了三个维度,它们分别是精确到街道的居住地疫情实时动态的空间维度、出行频次及路径停留长短的时间维度以及密切接触人员的人际关系维度。这三项数据分别根据算法所提供的对照标准进行量化赋分后生成三色码,其动态结果既可能随着个体情况发生改变,也因算法或周边即时环境的原因而不同。它的意义在于:个体的动态存在信息化之后(人变成了健康码)被并入了社会权力机制之中,从而成为社会管理和生命政治治理(从隔离到治疗)的对象。

健康码的出现在社会普遍性的意义上(然而并非全部)通过数据创造了身体,它是21 世纪生命政治的新事件。肉体存在成为进行伦理判断和技术应用的重要场所,甚至部分地被判断和应用的结果所表征。当然,健康码所勾勒的身体并非完全的、综合的身体,它的关联维度由经过医学评估的风险机制所决定。这种被符号化和抽象化,甚至扁平化的身体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成了社会共同体身份的准入证,它将过去局限在医院之内的医学目光的凝视演变为社会性的凝视,在临床医学的诊疗过程中身体的被迫展示则演变成了数据身体(健康码)在社会进入时的主动展示。和自然身体展示时所产生的不适感不同,数据身体被展示的要求几乎很少遭遇抵抗。即使偶有隐私方面的顾忌,也大都因着防疫需要而被忽略或克服。福柯所言以保障集体性人口安全的生命政治权力通过健康码所建构的数据身体实现了全时、全域、全息覆盖。这是生命政治结构的空前强化,却也实现了由空间隔离向空间连接的过渡。身体不但必须展示在社会目光之下(所有公共场所的排查人员都有权检查健康码),连其日常行为的方式也被纳入了考量和审查的领域。身体对社会身份的实践越来越重要,作为客观性保证的医学科学话语制定赋分标准、审查行为轨迹,把个体的日常生活牢牢附着在风险评估标准之内。在各级政府的背书和要求之下,代表了数据身体的健康码被广泛接受,其治理效果在抗击疫情方面显而易见。然而,身体的数据化存在真的等同于肉身的在场吗?情况恐怕要复杂得多。

二、身体的数据化建构:对社会化主体的挑战

新冠疫情是整个社会数字化推进的一个拐点,如果说前疫情时代的数字技术的日常化更多地是在提高生活便利度的意义上推广的,那么后疫情时代则转变为以身体的数据化建构为手段的人口管理策略。这种数字身份的建构与个人档案的电子化不同,它是以全时监控和大数据分析实现的动态即时更新。以维护个体健康和社会健康的名义,个体存在被以健康码的方式转换为数据身体。它在每一个场合成了对持码主体的身体合法性的唯一确认,甚至在很多时候这种对数据身体的认可超越了与主体之间的真实联系,健康码成了比现实还“真实”的存在。在鲍德里亚那里由拟像建构起来的“超真实”在这个情境中被数字化生成的图像所代替。鲍德里亚拒绝柏拉图式将拟像当作一种应被“真实”克服的幻像来理解,他认为拟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今天世界的存在方式,这正是数字化在今天的社会现实,至少是在健康码问题上的情形。然而,这种“超真实”的身体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值得追问:

首先,数据分析背后的权力话语。前文已经提到,今天健康涉及的问题早已超出单纯的医学范围,广泛涉及整个生物学、环境科学和社会学领域。健康已经不仅仅是生理学家勒里什提出的最低定义,即身体的各种官能的正常运作,健康意识以及健康的概念变成了人类学意义上的综合性范畴。尽管它的内涵因时因地而有变化,却又基于一些基本共识,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健康问题依旧处于福柯所描绘的现代社会治理的核心位置:“健康成为真理和身体的乌托邦,成为保障社会秩序以及未来更加平衡、更加公正的国际秩序之关键所在。”[4]5然而,在一个高度医学化的社会中,这样一种已然超出纯粹医学领域的健康内涵和权利的定义权依旧被医学话语所垄断,而医学的目的在于重建自然生命的规范以及身体本身的规范。在这次新冠疫情的抗击过程中,这种权威性突出地体现为医学政治化的管理形态,即各级政府权力通过行政执法部门保证符合抗疫需要的措施得以平滑执行。必须承认,这种医学政治化的方式为有效赢得抗疫胜利和恢复社会运转正常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以传染病学的风险概率对身体所涉及的经验维度进行计算的方法自然有其合理性,但一旦将之作为再现身体甚至主体的唯一方式,其间的过渡和转换就并非自然性的了。

因为健康码显然不是被证实已经感染上病毒的真实的身体,而是体现了各种评价标准和概率统计学的规范:它是数据的身体,一种抽离了现实体验的、抽象甚至简化的身体,是人的客体性的“科学”展示。在健康码中,主体被判断、被评估、被简化为需要被看见的数据结果(颜色),而颜色所表征的这种在视觉中被凝视的需要改变了原有的社会评价关系和实际体验:是的,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身体和个性如何,现在我们只需要你绿!如果再进一步的话,假若渐变色健康码的设想能得以实行,或许评价中还可以再加上一句:如果可以,请再绿一点。

鲍德里亚在描绘拟像发展史时曾指出,拟像真正的意义在于在经验与真实之间展开了多重关系。拟像所意味的不仅仅是原有价值(真实)的衰落和解体,同时还有对视觉图景的重新评价。对数据身体意义的理解可以借鉴这个转变的过程,重新评价就必须刻画出原有价值的来源和消失的原因,这是尼采的方法论传承。数据身体的出现并不意味着真实的身体作为一种现实存在已经不再重要;相反,它指向的是在疫情的特定条件之下认识论层面上对经验的完全不同的认定方式。在鲍德里亚看来,“拟像的时代以其过度繁荣的影像为标志,它们与符号的象征秩序鲜明对立;而在后者那里,真实的理念正是理解经验的坐标系。然而今天,这种坐标系的定位意义已经丧失:经验无需在与真实的比较中获得意义,它无需挣扎于和深层本质之间的联系,它被肯定为其表面”[5]。与此过程同构,健康码的出现重构了例外状态中身体经验被理解和进行社会定位的坐标体系,它以极具目的性的数据分析为工具同时重塑了身体对世界进行认知的方式。这种认知方式的转变是数据化时代的主题,但也是其巨大的阴影,它直接向人类体验生存的方式提出了质问:在今天,证明“我”存在的唯一方式是数字化吗?

其次,数据身体与主体存在的物质裂隙。由于健康码是在智能手机上生成的动态二维码,并且其中所涉及的空间、时间及人际关系维度实际上是由电信运营商所提供的,那么以健康码作为身体的符号化再现的合法性其实来源于一个预设,即身体与其所使用的智能手机是同一的。在这个预设中,智能手机被当作身体器官的延伸,成为身体不可分割的部分。这一方面体现出决策者对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的理解,另一方面却也暴露出了以身体的数字化建构作为治理途径所可能带来的问题。

智能手机作为绝大多数现代人日常工作生活离不开的工具,确实为生活的正常进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因此,不但有人将智能手机界定为人类的“新器官”,华为公司更是在2017 年发布了一张题为“活出你的色彩”的海报,以鲜明对比的方式描绘了智能手机在生活各个环节中的出场和作用。结合“华为相信手机是人身体的延伸,并能够实现与真正自我的沟通和交流”的注释来看,手机与身体的联系不但表现为一种始终在场的陪伴关系,而且展现出了对生活空间拓展的巨大可能。

然而,这种需要和作用并不能始终保证智能手机和身体的绝对同一性①多项科技方面的研发在智能可穿戴设备和皮下植入装置上有所投入,这或者会成为身体与智能装备同一性实现的物质可能。但它同时带来各种隐忧和争论。,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拥有多个手机的情况并不少见,刻意或非刻意地使用不同手机甚至不使用手机也时有发生,人机的分离完全成为可能。因此过度依赖于手机运营商所提供的数据结果,就可能会造成与主体实际情形不符的状况发生,因为手机的健康码就不能准确反映它所关联的三个维度。由于生活需要的不同,这种人机分离在乡村出现的概率会更大。而当社会准入的标准依旧执着于数字化身体所提供的、被技术保证了的客观性时,却没有办法查证这种技术的数据来源是否已被污染。

在现实中,人机分离的情况并不仅止于此,智能手机的遗忘、丢失、没电甚至网络服务的不通畅也都有可能导致扫码的功能障碍。因为附加在生物学身体之上的物质条件必须有与之相配套的硬件和服务的存在才能充分实现功能的在场,而这种由条件性决定的功能反过来证明主体的在场,这就对社会主体提出了挑战:证明你自己!身体的自在性在条件的功能性缺失面前失语,其结果就是:人被遮蔽了。

人机分离不但使得数据本身发生偏差,带来结果的不准确甚至误判,也同时提出了两个身体之间的博弈问题:当数字身体与物理身体发生偏差,谁才是真实性的依据呢?一旦缺少了数字身份,甚至一旦提供数字身份的物理条件不具备,是不是“我”的合法性就已不复存在呢?技术作为工具,是便捷了主体,还是捆绑了主体?

最后,数据身体与社会化主体的分离。如果说在疫情时期查验健康码的情况下,人机的物质性分离所造成的是物理身体对数据身体的屈就(在故意隐瞒的情况下,也可以说是数据身体对物理身体的遮蔽),那么,数据身体的准入门槛涉及的就是社会化主体的权利问题。

疫情期间,一位老人因无健康码而被拒绝乘车的报道曾经引发了网络上关于数据鸿沟的大范围讨论。所谓数据鸿沟指涉的是不同地区、不同年龄、不同社群的人在拥有和获得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知识及服务上的差距。在这种差距的背后,是社会主体获得自我发展、自我保护和自我更新的能力上的差距,也是社会共同体对于个体的接纳与排斥的考量。

当现代科技发展以“科技改善生活”为愿景和承诺飞速推进的时候,我们往往很少发问:被改善的是所有人的生活吗?社会主体的身份并不能天然地保证所有人都平等地受惠于哪怕是公共性的科技服务。在这个世界似乎触手可及的智能时代,一些人恰恰被“抛下”了,另一些人则在数据算法中成为例外。对于他们而言,技术不但成为一种门槛和障碍,甚至成为无处申诉的霸权。互联网时代造就了一条数据鸿沟,导致了一种新的社会歧视问题,整个人类被划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具有现代信息能力的,一边是不具有现代信息能力的。当网络化、信息化、数据化日益加速发展之后,两边阵营的分裂不断加剧,越来越多的过时者被加速抛弃。而这种抛弃甚至以“进步的代价”为名自我正当化。

数据鸿沟的原因多种多样。在新冠疫情期间,被突显出来的是老人在信息鸿沟中的弱势地位。根据第45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的数据,我国60 岁及以上人口的网民比例为23.6%,也就是说,在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中每四个里就有三个未曾接触过互联网,更不要谈熟练使用智能手机。在常态生活中,这种不足还可以通过其他的渠道来弥补。但由于疫情的特殊性,社会身份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服务的获得全都依赖于以健康码为代表的数字身份的呈现,而它的缺失有可能意味着绝大多数社会权利的被剥夺。

以实名制为基础的健康码的实施加重了个体之间的区隔,同时也强化了个体在数字身份凌驾于自然主体身份时的无力感。这一无力感来源于对匿名的权力的无法抵抗。由健康码建构起来的免疫共同体单纯依靠数据身份来辨别共同体成员,它将“无码”人员排斥在外,却也并不能就此肯定他们的自然身体就出了问题,反而丧失了在社会维度上对这些人员进行观照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看,新冠疫情在中国绝对是老年群体加速智能化的一个拐点,但是这种加速的压力如果没有适当的外部辅助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有可能是使这个群体加速损失社会权利的过程。

福柯指出权力深深内嵌于各种宏观或微观的社会结构之中,在这种社会性建构的关系中,人们遵守着既定的、且被默认为理所应当的社会规则。这是共同体建构的原则和边界。然而,这又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返回到福柯式的发问上,即这种边界的合理性由谁来确定呢?谁来保证边界之外的人的权利和利益呢?以科技加速的方式不断设定的新边界是否意味着社会权利的准入门槛在不断提高?人类历史长久以来建立的社会系统法则有没有可能遭遇以科技进步为名的社会丛林法则的改写?它可能涉及的对象不仅仅是老年群体和低教育群体,甚至可以是任何条件下的社会分类。这既是伦理学上的问题,也是社会治理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三、数据-身体:算法的生命政治空间

健康码所展示的医学政治化治理的数据体现,代表了加诸身体之上的两重凝视。第一重生物医学权威体系的话语布展在上面已经详细论述。身体本身仍然是临床医学的关注焦点,哪怕对于传染性的疾病同时必须从空间和社会联系的全维度进行解决时也不例外。但是与临床医学诊疗方式不同的是,这重凝视不是通过医生(或其他公共卫生机构的成员)与其诊断对象之间面对面的方式施之于具体的身体,而是通过数字技术中介的方式,这就使得中介手段本身变成了另一重凝视的目光,即算法的权力。并且,第二重凝视的作用并非完全以中立的工具化的方式呈现,它甚至改写和威胁到医学的凝视:医生诊断和治疗预测的权威性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标准化程序的限制和约束。

身体的数据化建构所依赖的是身体的可计算性,这一点既体现在身体的各种自然生物性指征的数据采集上,也体现在身体的社会化痕迹之中。然而,这样获取的数据本身并不能直接再现身体,它的再现方式和结果都取决于数据分析的目的,即它的决策结构设计,而这正是算法(Algorithm)的任务。用哲学的语言来说,算法实际上是海量数据被分析的问题式,它决定了数据是否可能成为信息和成为什么样的信息。在大多数不了解数据分析的人看来,仿佛只需要通过一定的专业性方法,就可以使数据的有效性客观地显示出来。但实际上,这种直观经验主义的想法没能抓住数据的符码本质,他们忽略了一个根本的事实:即数据的生成和显现本身都是被抽象化为符码的,它们是某种经验事实表面的再现,和自然语言一样,在根本上是一定社会结构关系的构型的投射。但在另外一层维度上,数据和自然语言完全异质。任何一种自然语言体系都是一个由文化和习惯赋予了意义的既定结构,它从概念本身到有意识的表达都是被这个意义体系内在化的。与计算机的识别模式相关,数据的生成和在场都以不连续的、绝对抽象的方式体现出来。不是所有的数据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不是所有的数据之间都具有相关性,甚至在不同的分析方法中,数据之间的相关性也可以发生改变,这种关系的成立与否取决于算法结构对相关因素的赋值。因此,数据作为一种语言构型,它不是如自然语言一般在既定的意义框架内自然自发地显现,它对经验事实的表征形式和意义,只能在人为设计的结构内部被建构性地生成。这就导致了算法的工具性并不如想象的那般中立,自然也影响了结果的呈现。

算法改写了生命政治权力的布展,它使得整个互联网生态系统(算法设计、应用软件开发、平台操控、使用终端)形成了合谋。它不但与其凝视的对象形成不对称的权力分布,甚至可以操控传统“科学”话语的传播形式和内容从而部分地居有对身体的可计算性的解释权,使遮蔽和垄断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形成。

影响算法的因素很多,算法设计者的设计初衷、认知方式、价值观和伦理判断等都会对算法产生影响。算法实现者的需求和利益更是决定了算法结果的倾向性,它是特定的社会价值和现实鸿沟的数据体现。因此,算法所谓的公正客观性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被技术保证的结果,它是现实经验世界的投射。

在生命政治领域,很多发达国家的医学实践和算法设计已经被保险业与商业的标准所捆绑、重塑。因为社会治理所依赖的超级互联网平台和数据分析机构绝大多数都是高度资本化的,分析工具和标准的资本化必然反向影响医学话语(哪怕是非营利性的公共卫生体系),“基础和应用生物研究——不管是在生物技术公司还是在大学进行的——已经和知识资产的生产密切联系在一起了”[6]13。

除此之外,算法作为一整套机器识别的运作规则,其认知方式主要对照标准参照数据库来考量被量化属性的权重数值。这种刚性的识别方式很难对复杂的情境进行准确复原,它与身体的可塑性之间往往产生偏差。信息鸿沟不仅体现在前面提到的共同体边界问题上,同时也体现在训练算法的数据来源问题上。以新冠疫情中医护人员所使用的防护服为例,对于总体人数远超男性的女性医护工作者而言,得到适合自己身体尺寸的防护装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在细化分类能力远不及时装业的防护设备生产行业中,绝大多数时候默认的标准是男性的数据。女性防护服当然也有,但71%的女性防护服并没有按照女性的身材特质设计,它们只是男性尺寸的缩小而已,似乎女性只被定义为“小号的男性”。身体的差异性在刚性化一的标准前捉襟见肘。

这种数据的性别化特征在人们越来越依赖数据和算法的情况下,使得本应被反思的性别歧视现象趋于自然化。当这些数据领域涉及医疗医药、福利政策时,所造成的影响就不只是生活的不便,而是致命性的,从而造成世界范围内女性在贫困、患病风险以及交通事故发生率等问题上不成比例地高于男性。例如,语音识别软件对于女性和儿童声音的识别度远低于男性声音,这可能会造成汽车的语音指令系统无法理解女司机的语言(尤其是在紧急状态下的发声)从而无法及时有效采取合理措施;或是女性医护人员发给病人的语音说明无法被软件准确识别和记录下来,大概率造成安全隐患。相比男性,女性在车祸中受伤甚至致死的风险更高,因为车的座位(甚至包括安全带和安全气囊)是按男性体格设计的(儿童安全座椅的普及和使用解决了儿童所面临的这个问题,但女性的情形并没有得到重视)。数据的缺省状态使女性在数字世界中经历着“缺席”的状态,从而造成了在现实世界的群体的孤独和失语。如何通过对算法的改进来恢复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社会化的主体和社会之间的联系,是这个时代推进公平化的议题,区隔和保护只有一墙之隔。

健康码所建构起来的数据身体只是数字技术在特定情形下的一个范例和简单的应用。它流通的基础是社会治理的公共性,也是生命政治权力在社会范围内的全覆盖,是利用互联网媒介、物联网媒介和物流媒介将健康-疾病的流动让公众变得可见,从而有效地评估和控制风险。它同时要求复杂的社会劳动分工部分之间的合理配置,最大限度地降低治理成本。

围绕健康码的争夺,将成为一个全新的数据-生命政治的斗争场域,它的背后是“风险管理”的模式,即依托最先进的科技将全方位的监控引入生物学身体的多样性中。而这也正是福柯所勾勒的马基雅维利的治理术的当代版本。从生物体征到社会轨迹,轻易获得的数据可以根据需要在算法中被压缩为有限的变量,人口管理的整体化方法并不对具体的个体的实时危险做出针对性准确判断,而是通过偏差值和非正常性状来计算风险的概率。而概率本身也只是一个偏差值,它可以因着算法和数据库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这充分体现在新冠疫情当中,武汉地区整体的健康码可以因为权重因素的更改而整体由红变绿的情形上,也揭示了为什么个体足不出户健康码颜色却会发生改变(因为邻近地区的风险程度发生变化)。这种“风险管理”机制一方面因为优生学在欧洲的历史而为人诟病,另一方面却又是现代预防性医学建立的基础。在数字化的今天,大数据和超级平台使得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可以对人类的身体、健康、生存和死亡施加权力,也许,重建个体对身体及其权利的责任与权力对身体的管理之间的平衡张力是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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