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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期末全乡统考,有一道数学题班里几乎都空着,我答对了,暗喜争光。几天后饭桌上正吃豆角熬山药,又戳一筷头子“后老婆油”,香。父亲突然当着一大家子面提名训我,数学竟得四十八分,越说越怒,以筷子狠敲桌子,“再考不及格,给你扔狼河里!”
我懵了,狼河是哪?三两口吃完快下炕,当街站定了,这才把两窝子咸水趸出去。
村里大眼井也够大够深,镇上的牤牛河也咆哮汹涌,为啥非要扔到狼河?狼河定有一百头狼叫嚣,人骨头都咬碎成泥沙了。一走南闯北的叔叔说起狼河眼神直成惊叹号。“牤牛河大吧,一百条牤牛河都赶进一条大河,你说狼河狠不狠?”那晚噩梦了。
再考,我是九十八分榜首,奖励一个日记本,平静地交给父亲。父亲从不会认错,也不表扬,就趴柜盖上端着本子一页页瞅,他以那样专注沉默的方式表示喜悦,仿佛浅静的线条可以汇成大江大河,载我们出山了。狼河在父亲心里凶悍且权威,有面河思过的神圣。但我心如岩石,一条恐怖大河深刻透雕了,河广且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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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狼河就是滦河,发源于丰宁坝上草原,想来最初蒙满八旗兵丁杂居,汉语不咋好,滦音难发,多称“蓝”音,滦就成了狼,加上黄浊汹涌,故以狼呼之。滦河出丰宁入隆化,也称狼河。近读纳兰容若一首出塞词《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气势开阔,读后窃喜,狼河也可以婉约,一查是明清决战之地大凌河,叹。当然纳兰也写过《菩萨蛮·宿滦河》,楚楚动人:
玉绳斜转疑清晓,凄凄月白渔阳道。星影漾寒沙,微茫织浪花。
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
滦河真有蒹葭苍苍的美色,紫鴛鸯仙气离离,后来蜕变成鸭子与大白鹅,金笳化作了稻花香里的蛙声。少年事易忘,我并不记恨父亲劈头盖脸怂我的狠话,随河出了村,贴着东大河逶迤向南到镇上读书。傍晚拿着语文书在河边桥上背课文,芦苇丛生,烟雾淡掩,未来迷茫。
古镇形制是东西两条大河夹起的一条长岛,两河到街南口汇合,民间叫牤牛河,滦河上游重要支流。高二那年夏,连雨天,牤牛河更加湍急澎湃,学生挤在桥上看水,又一轮一房多高的水头咆哮奔来,炸到桥上,没来得及逃的几个人撂进泥石流中,奔往滦河的方向,人们打捞了几天。
可怕的狼性,生生死死。每一条面容清郁的河流,都隐匿着毁灭的力量。
好一场大清洗,半月后水才清了,在河边刷牙,洗脚,洗衣,在小树林里背书,背诵《水经注》文后注释,北魏郦道元,仅此而已,不懂那个男人与河流的意义。他在河边喝水濯足,与鹭鸶、鸳鸯对话,他到城子里胡同吃油酥烧饼喝豆腐汤,研究出三川并导,谓之大要水,就是牤牛河,入滦河出燕山归大海。他了不起,那又怎样,水能轻松奔走,哪怕黄浊,有狼虎之名,我们要考不上,就得窝在河这边修理地球,或成牛郎羊倌儿。忽然发现狼河横在我和梦想之间,我与它一直较劲。
可喜初秋,父亲带着我坐上大巴车随牤牛河出镇了。村庄的河是牤牛河支流,就是滦河繁枝上的刺毛毛,我是刺毛尖甩出去的一尾鱼,跟着滦河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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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狼河。父亲眼睛注视着山谷。山路诘曲盘纡,狼河像一条羊肠小道,在谷底飘。我怀疑地盯着那条白亮舒缓的缎带,随车子移动的我的脚似乎踏进去,水冲刷着脚底,沙粒逐渐坍塌,石头开始硌脚。为什么小小沙粒却停在水里,我踩住了沙层,它们反被刷得精光,我破坏了什么,还是水狡猾?
多年后想起那时,就像我在西藏初见雅鲁藏布江的失落,以为它豪迈狂放,卷起千堆雪,雪花指点江山喷点我的脸,湿漉漉兴奋大叫,到了却是安静到羞涩的浅滩河谷。
我攒着劲面对它,它却不是我心中奔腾百千回,有头狼嚎出气魄的狼河,甚至不如我家牤牛河的牛劲,它出自塞上高原,该像黄河一样浊击千里,老远就闻得见震撼咆哮,这才符合我父心中的圣河。它却像老太太晒太阳懒懒的似流非流,我沮丧,仍不错眼珠看,它势必高于其它所有河流。
河里时而出现群鸭,杨树林里一两头牛,拐弯必有烟村。真正的滦河人家,夜夜支枕听河,想必梦都溅了老祖母的洗脸水味,浸着鲜草汁的。
路过陡坡石头,大河忽然就蹿出激情,像一队小伙臂膀压着臂膀,痛快吆喝起来。如果发大洪水呢,水惊路断茫然何从?想来平静才是终极态度。
这是父亲的河流。跟着狼河出山的都算出息。父亲又说,他的笑意像溪流陷入青野,看不到水而一汪碧绿。我大小算是替父扬眉了,他夸人不动声色,需要你揣摩。
他幼小失父,大雪天穿单裤打柴追兔子,犯了一生难愈的哮喘。青年父亲终能沿着他的狼河奔往热河医专,在城里落了脚。我有时想哪怕他没娶我妈,没生下我,只要他幸福健康地端坐大堂问诊,养着我完全陌生的兄弟姐妹,一直到白胡子飘飘,我都乐意。而下放劲风很快摧毁了他的根基,捏银针的手极不情愿地扶起了犁铧。不甘心才痛,起五更爬半夜承担赤脚医生的使命,千磨万击再出不去深山了。山是个大壳子,犹如孙悟空被装进了乾坤瓶。父亲只能在村河上下打转转,连镇上牤牛河也够不着,一腔憋屈灼炙着内脏,他需要一个清凉有力的出口,泄去苦涩,长回自信。
我出山的苗头,可能是他的药,他的力,又恐我辜负了,就斥责吓唬要扔我到狼河里。
狼河就在车窗外了,粼粼波光,山林竦峙,偶有涛声,更多时“微茫织浪花”。我用了十九年时间与滦河相遇,而滦水拐上九百九十九道弯下坝疾驰,才流到我身边。它傲然的姿态是落后追逐繁华的宣言,耕稼者跨过去演变为城里人的界河,那种跨越的冲动一直鼓舞着不甘的人。
我如释重负,在心上与一条河流握手,也和父亲握手,狼河在我们心头翻涌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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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时隐时现,像兴奋又迷茫的我,无心顾及父亲的情绪变化。我不知道他离开我学校后,去了津门姐姐家。姐意外高兴,擀面条卧鸡蛋,父亲一气吃了半盆,呼呼睡去,整个下午都不醒。姐给父亲洗衣,发现兜里只剩下四角钱。他无法直接返家,极有可能饿了一夜一路,不好意思说出口。姐哭了,悄悄给父亲塞了钱。
姐嫁得够远,然她喝的津门水就来自滦河,河的源头在老家,我们端的还是同一碗水,有家的欢欣与清愁。我们是老家泼出去的水,头也不回地走,水却不曾遗弃,终将吊着我们的胃口。
姐比我更理解父亲。我家在村东第一高坡,去村西辘轳水井挑八口人用水是老大难,还要上漫长大坡,年轻人都吭哧瘪肚喘,我父肺气肿。哥在家哥挑水,哥在外地上学,姐想替父亲挑一回,她十五岁,颤颤微微去摇辘辘,挑了半桶到家肩膀就肿了,父亲知道后狠狠训斥了母亲。那日他刚翻过一道大梁出诊回家,放下十字箱就去挑水,腿手打颤绳子没拴牢,水桶“秃噜扣”沉底了。我趴在井口侦察过,足有两人深,井台井壁绿苔湿滑,幽绿阴凉,幸好夏季。他借来铁钩子,喘着粗气,小心抠着光滑石壁下井,钩铙两个时辰,才把水桶救出来,脾气就坏了。那天晚饭也训了我。
他能从深井里拯救水桶,却无法带自己钻出深井般的村庄。他认定自己的理想至少在乡镇上,满腹的医道、针灸之技在小村是一种浪费,没什么病人,有病人没有钱进药,不过弄个油盐酱醋。他预感到身体的变化,他要埋没在深井里了,见不到光透不过气喊不出来。深井与河流,天上地下,哪怕井水更清澈甘甜,河水泥沙俱下,可大河有腿有翅膀,能奔能逃,海阔天空。
父亲定然百感交集,我茫然不懂他的沉默与疼痛。我与父亲生活二十九年,我只是粗略途经了他,正如我途经陌生的滦河。我对那片河流滋养的旷野一无所知,对它孕育的文明、苦难与阳光一无所知,对逆流而上呼声响彻大地的侠客、诗人、革命者一无所知。我是单薄而透明的鱼,是青翠的枝叶浮于河流之上,光投下扑棱棱的鸟啄我,痒痒的微痛也多是快活。
崇山峻岭随时吞噬河流的形迹,它隐忍、憋屈、积蓄力量,多像我父亲整夜对着黑洞洞的墙角或窗外凝视,凝成了雕塑。水忍不住就能奔腾呐喊,喊声里有决绝之痛快,我父只有沉默,终于墙壁成了深渊,窗外成了天涯,而我难以通晓秘密。
滦河有千升水万盏酒养育英雄名士,丰乳肥臀的上古祖母,把生命的线索抛出来,后人得以溯回万年,寻觅文明的第一顿饱餐。而我十指苍白,比天上丢失的云朵更软弱无力,我需要借助滦河之勇出茅庐,要挣脱燕山皱褶的羁绊,百转千回出没风波里,抡大刀握开山斧切出一段峰口,野马分鬃,壮士出川,那种气魄。
河流带我出山,我踏上更快的火车,滦河也追不上。河也是孤独的,正如孤独的父亲,我将他同村庄一起甩到山后了。我的面前一马平川,日头都轻省,不用费劲吧啦爬山顶就能照耀大地,随处一站就看得见任何方向,牤牛河、滦河也不能给予,我不想再回山沟。
但命运如河流,山不转水转,又把我带回了燕山,那河流之岸。
5
一个微雨的傍晚,我骑车往胡同奔,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喊我小名,大柳树下竟站着父亲,中风后尚未完全康复,瘦弱佝偻,脸色蜡黄,避着雨星。他与母亲生气出门,遇着车捎到镇上,坐上汽车就来了承德。车站在武烈河边,他逆着河流慢慢挪了三里地。胡同类似,父亲只来过一次,竟没忘。他有点儿得意,避暑山庄东头,武烈河西边,过小石桥,胡同口有老槐树,吊炉大烧饼。
他在这个城市待过几年,比我更熟悉野性的武烈河,说不定这一路悲喜交加。滦河重要支流,出城就与滦河汇合了,饿虎又添群狼,我私下仍叫“狼河”。大河宽深湍急,过去跑大船,康熙爷從钓鱼台行宫回山庄,水大无路,也得撑一支长蒿坐船绕回城关门,若上游山洪暴发,宫墙也受威胁,两道迎水坝就垒成了。就是皇城根儿,头枕热河,脚踏武烈河,父亲满意我家。
出德汇门,老水车慢慢摇,水汽弥散,我们武烈河岸坐定,看对面水岸罗汉山,河流温顺,罗汉慈祥,我父略带惆怅。很想他放下执念,他拖着残破身心仍想着“坐堂大业”,而我那时无力。
他再想不到一个大学生光荣走了出去,只是在村庄有点儿响声,在城市里就是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水里看不见,就像滦河缺乏了狼性,不再是他想象里的豪迈。他走的时候多么落寞,当年从这里逆水而归就是终结,荆棘和碎石堵死了路。以后他再没说过类似的话,两年后离世。他似乎等了地老天荒也没等到传说中的出头之日,大家庭过重的繁累把身体打倒之后,精神也垮塌了,他不再信任一条河流,也不愿意残喘了。
空梁落燕泥。父亲未竟的理想一直是我们的痛,微雨喊我小名的情景深深镌刻在那棵树上,喊我小名的温情与扔我到狼河的狠劲,在心底织起同样的浪花。后来宫墙外大拆迁那片家园灰飞烟灭,但那棵树,树下的父亲不雨亦潇潇。
就是不知道我新家,也能一路沿着河流找过去,梦里他说。武烈河向南,滦河向东,必然激情交汇,那个庞大的弯就是。听那水声浩渺,成熟、宽阔、含蓄,夹岸箐箐,芦苇荡深深,睡莲淡紫深红,秋沙鸭、绿头鸭、鹭鸶重踏水面,钓鱼者无事此静坐,长蒿撑出柳荫,打捞着水绵绿藻,夕阳也就落了船。
这时就有微茫的疼痛,蒹葭深处,那渔父不语,像父亲沉默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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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武烈河,我常感慨这深绿荡漾,真是浪费了,如果会乾坤大挪移,要挪去家乡干裂的土地。进而想时间也浪费了我父的光阴,从没说出道歉,未改变那哀哀之鸣。
后来认识到我是狭隘的,水入滦河,终究要灌溉两岸良田,将养大地,入津门供水。自己的委屈多么小情怀,且我定然把父亲执着的格局也释小了,父亲是深情的人,最后云淡风轻,习太极,读古书,超然若水,我尚耿耿于那一盏秋灯。
我逆流而上,去滦河源头。乾隆皇帝两次探寻过,确认为大滩孤石村大古道沟小梁山南坡。多年的严格养护,几十个大水眼汩汩流水,聚而成溪,那片柠檬绿的旷野,只有鸟儿可以飞进去。草握着水,水嚼着草,碧云天,黄花地,多样性的呼吸,与从前同。滦河穿越苏家店形成第一弯,蒹葭苍苍可消夏矣,康熙北巡狩猎至此写下《滦河》赞美诗:“寒边远绕至滦河,澈底清明不见波。驻跸徘徊千万里,石鲸两岸影嵯峨。”滦河自古有浩荡王气,故能沿途招兵买马,莽莽无穷尽,大河有担承和使命,也必有委屈和忍耐。
河岸的人同水一样叙写着沧桑。高中同学二十年大聚会上,我们惊诧于一个大滩草原女生的变化。赤红,粗纹大嗓,真结实耐看,养着十几头奶牛,一儿一女守家置业,爽心满足。我一直想去住几天,在深浓的草野放牛挤奶看星星,憾未成行,几年后再问,“该有几十头奶牛了吧?”她沉默一会儿说,“早不养了,禁牧,在外地打工好几年了。”那份牧者的寥落与不得已,声音苍落,再没从前的欢实。一条河必须保持清流,两岸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最终聚少离多,也换了家庭,中年人的改变是深沉的痛,但必得适应。
滦河在草原也称羊肠子河,为什么它要九曲十八弯,非是东风卷得均匀,是笑里也有愁肠,故而一次次转身;何以不直流出去?入海之前要更多地滋养两岸,厚待众生。滦河流到我的城市,已经承纳太多,痛与乐不灭,正如精神的内生与壮阔。
蒹葭深处,藏着我的渔歌。心灵成长历程中有意识的同化。我在河流的深歌与谣曲里,追溯了父亲短暂多情的一生。我的脾气秉性蕴有父亲的倔强与忍耐,也必植入滦河的高清与黄浊。它静或汹涌,小名都叫狼河。
(绿窗,满族,河北承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少数民族班学员,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入围骏马奖、三毛散文奖。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被群鸟诱惑的春天》。)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