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学校时,我对谢小明还真的没什么印象。要说有印象那也是后来才有。那个时候,从镇上的初中回家,我几乎天天肩背着扁担和绳索,腰里别一把砍刀路过谢小明家门口,去山里砍柴。我的心里别提有多别扭。谢小明家坐落在小镇的中心,几间大瓦房,白色的石灰墙,家里是水泥地面。这在当时的小镇上绝对是上上人家。
我砍柴路过他家的门前,只要看见他在家里我就立即转过头,眼看着别处。如果看见他不在家时,我就会鬼鬼祟祟朝他家里多瞄上几眼。我隐隐约约地发现,谢小明上面有两个哥哥,听说是小镇很有名气的木匠。据说乡里新盖的电影院的木工活儿就出自这两弟兄之手。谢小明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后来才知道,那个不是妹妹,原来与谢小明是双胞胎。她还是姐姐。这位姐姐个头儿不高,白白胖胖。谢小明也个头儿不高,一副敦实的模样。姐姐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谢小妹。
以上不是我找人打听的,是我平时路过他家门前陆陆续续观察到的。我还发现我还在砍柴的时候,他在家里开的理发店不知哪天开业了。外观倒没怎么变化,家里的地面变成了水磨石,堂屋的墙上嵌着几块大大方方的玻璃镜片。空中拉着细绳,上面挂满五颜六色的彩旗。
依我当时的判断,谢小明的“小明理发店”在当时的小镇上,应该是最时尚的。谢小明的发型和穿着也跟着时尚起来。这些让路过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发型到现在我还记得,就是像女人一样的长发,清清爽爽地披在脑后,洋气十足。这还不算,最洋气的是他两鬓的络腮胡子,它们自由自在地长在他年轻的脸上。
这就是小镇青年。
也难怪,他有一个做木匠的父亲,又居住在小镇上。哪像我,虽然与他相隔几里,却是不折不扣的乡下。我的父亲平时也做买卖。可他总是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加倍地输掉,然后在家里一贫如洗的情况下再去挣钱还债。父亲要是不赌钱,也许我现在还在学校读书。这样的话我也许就不眼馋镇上的谢小明了。可我现在几乎天天要路过他家门前去十多里外的山里砍柴。早上去肚子吃得像西瓜,下午回来的路上肚子饿得像瘪了的皮球。走路都觉得费劲,何况肩上还担着几十斤重的柴。
一位美女跟在谢小明后面招摇过市的时候,林场的同学告诉我,那是信用社会计家的千金,叫陈靖。陈靖是非农户口,本来是在小镇的门市部上班,这几年门市部的生意虽然每况愈下,但这不妨碍乡政府的小干事们想跟陈靖交朋友。可人家陈靖偏偏一个都瞧不上,唯独看上了搞理发的谢小明。即使陈靖不与谢小明在一起也很招人眼目。她走在小镇的青石街道上,皮鞋笃笃的声响一路追随,身旁跟着一只纯白如雪的狮毛小狗。
我这位林场的同学虽然也已离开学校,而且我们在学校里的关系不是太铁,可现在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亲近。原因之一,他见到我时主动喊我的名字,还主动到我家造访。他说,我知道你自卑,现在我先到你家来串门,你以后也该到我家去串门了吧?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去了他林场的家。
就这样一来二往,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差点忘记说名字了,他叫王刚强。谢小明虽然见到我吊儿郎当,可他见着王刚强时,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原因之一,可能是王刚强有正式工作吧。王刚强却不这样认为,自从谢小明开了理发店,他就一直没有去其他理发店理过发,他是“小明理发店”忠实而坚定的客户。他这样说,也的确有道理。
在这方面我做得不够,自从谢小明的理发店开起来后,我有的只有眼红,我没有进去照顾他一回生意。不是我不想进去,也不是我出不起那个钱,实在是他目中无人。他有时候站在走廊上,我正好走在小镇青石条铺就的街道上,与站在走廊上的谢小明几乎是擦肩而过。可是他就有那个本事,对我视而不见。我有时脑袋发热准备跟他打个招呼,可每每看见他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心里却异常纠结。
我在想,假如王刚强此时走在街上,谢小明可否看见?这个答案但愿没有。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林场在千山水库的下面设卡,没收我们这些在山里担柴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柴。那天被拦截的队伍很长。林场的人说,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维护山林。大道理说过之后就一个一个地命令,解去系着的扁担和绳索。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林场护林队自然有人卸下你的绳索。一看这样,只要在他们面前,都自己解去绳索和扁担。
他们一大班人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也动手去解绳索和扁担。就在这时,一只脚轻轻踩在我的手上。我抬眼打量踩住我手的人,却见王刚强在对我眨巴眼睛。他小声告诉我,不要动。他尾随着队伍去了我后面。我只好低着头,坐在我的柴担上等。
待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捆一捆的柴禾时,王刚强在我边上说,你还不走,下次不要砍了。就在挑起柴禾的刹那,我看见谢小明和他的未婚妻陈靖站在离我不远的水库斜堤上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眺望,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他们身旁的白色狮毛小狗也顺着主人的目光朝这边汪汪地吠叫。
那天我回家,村里人好奇,怎么我们去的人都空手而归,你还担着柴回来了?我却没有一点兴奋,也懒得说我同学当时用脚抵住了我解绳索的手。这个村里人都知道,王刚强来我家他们都看见过。他们都缠着我要我说当时的情形。我不想说,谢小明和陈靖站在水库斜堤的画面就在我的脑子里,那只纯白的狮毛小狗仿佛还站在眼前吠叫。我怕我一说,我的眼泪就要排山倒海地流下来。
村里人见我不说,都绷着脸责怪我故意卖关子。真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油!我懒得反驳,他们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苦衷。
我开始厌倦砍柴。我心里恨死了砍柴。丢人现眼。
家里加盖一间灶屋,父亲请了一个瓦匠敖师傅来做了十来天。瓦匠师傅天天说外面的活儿比家门口的挣钱,那里天天带口信来,真的要去了。他这么一说,父亲生怕他走了,天天好菜招待,供他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大江”牌香烟。这种烟当时五毛一包,据说档次非常高。
在灶屋建好的那晚,父亲才敢问他这段时间口口声声说的外面,到底是哪里?敖师傅说,是在界山。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桌边吃饭。这个话说过没两天,我决意去找敖师傅。找到他,就给他打下手儿,做小工。哪怕他不给工钱,只要给我饭吃就行。这样比去山里砍柴强好多倍。
在家里吃过早饭,我不慌不忙走到离家只有三四里路远的马路上。这条马路是条县道。东头通往县城,西头通往几十里开外叫做丫山的偏远乡镇。我知道界山,它在县城的南边,与皖南山区的一个邻县交界。我家离县城三十里,界山离县城也是三十里。
我来到铺满石子和黄土的马路上,看到一辆从丫山方向开往县城的班车。我连手都没挥一下。班车要到站才停车。
一个站有多远?我所在的小镇离县城三十里路。这其间没有乡镇。有一次下大雨,我从县城坐班车回家,指望师傅能在家后面的马路上停一下车。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师傅只说了四个字,到站停车。喊到后来我很生气,甚至是带着愤怒。满车的乘客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不理解,还没到站,怎么就要下车?他们哪里知道,我家离小镇有十里之遥。
班车在我身边款款驶过,掀起的尘埃像雾一般将我包裹其中,旋即又散了去。天上云层很厚,却透着亮色,让人感觉太阳马上就要露脸。我的心情很好,假如今天找到敖师傅,我马上央求他收下我给他做小工。我一定卖力地给他和砂浆,拎泥桶,搬砖递砖。
还没走两里路,身后传来“嗵嗵嗵”的声音。我扭头见后面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我又回头睃了一眼,拖拉机后面的拖斗是空的,一定是去县城拖货品的。当拖拉机开到我身边时,我甩开大步转身跑着将双手攥住拖拉机后斗沿,右脚迅疾搭上边上薄沿,左脚顺势越过后沿,右脚也跟着越过,这样整个人蹲在了拖斗里。
前面黑亮皮肤的中年驾驶员回头看了一眼,毫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开车。蹲在拖斗里,我暗自庆幸,爬上了拖拉机,我就会省去三十里的走路之苦。
到县城后,走过县城猪大肠似的街道,我从西门到达东门,才又走上去界山的沙石马路。到界山时,已经是晌午。
早上在家吃的是稀饭,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我走进路边一家小吃店,买了两个馒头站在那儿狼吞虎咽。回头对着小吃店又瞅了一眼,我还没有吃饱,可我身上没那么多钱。
我只得边走边打听界山粮站,那天敖师傅说,在界山粮站给公家盖房子。只要找到敖师傅,就找到了活计。那样我就不愁没钱买馒头了。
几乎是把界山这个小镇走到尽头时,才找到界山粮站。里面稀稀落落住着几户人家。他们有的端着碗在往嘴里扒饭。当听说我打听一个叫敖师傅的人时,都摇着头表示没见过这个人。他们说,这里公家的房子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还盖?我一脸茫然。
走在回程的路上,我失望至极。
就在这时,后面开过来一辆空着的大型拖拉机。已经是下午,两个三十里,再加上县城东门到西门的四五里路,我走到家不定是晚上什么时候。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当大型拖拉机驶到我身边时,毫不犹豫地攀上了斗沿。大型拖拉机比起手扶拖拉机,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我尝试着迈了好几次腿,就是迈不过斗沿,这时我发现是我体力出了问题。挂在拖斗沿上,我想下来又没有胆量,因为大型拖拉机的拖斗离地面实在太高。
就在这时,拖拉机停在了路边,一脸油污的中年师傅望着已经站在地上的我,問我去哪里。我说去县城。他说你还不赶快上去。我不相信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恶意,便翻身爬进了拖斗。
我到家时,已经是黄昏。父亲问我今天到哪儿去了。我不敢说去了界山,我说去了趟县城。父亲说,你胆子真大,就玩到现在才回家?我顾不得父亲的怒骂,就着母亲端给我的热饭,狼吞虎咽。
二
谢小明走进我的店里,而且还大言不惭地喊我老同学。这让我或多或少有些吃惊,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认识我。
那是2006年,他的女儿谢丹丹以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他和陈靖来县城租房子住,陪女儿上学。这是见面后,他喊了我一声老同学后自豪又得体地向我传递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有点低三下四地问他,怎么教育的女儿。他听了含而不答,而后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哪天我俩喝一杯慢慢聊吧。他说这个话时,我们已经抽完了两根香烟。
他告诉我,为了陪女儿上学,他来县城找了几天营生。这些营生无一例外都限制他在工作期间抽烟喝酒。谢小明觉得这样的限制等于是限制了他的人生。他这辈子就是为烟和酒才来到这世上,没有了这两样,生不如死。到最后还是去租了一辆人力车,他现在就靠蹬人力车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说着话,他指了指停在店门口路边的一辆黄篷的人力车。
这时一对小情侣站在人力车边东张西望。谢小明说,来生意了。他迅疾地来到人力车边,很利索地与情侣谈好价格,蹬着人力车融入大街上的人流。
这一幕让我觉得仿佛在梦里。去年王刚强夫妻也来县城陪女儿读书,他们来之前就在县城买好了商品房,买了我店里不少水暖材料。在一次谈起有关同学的话题时,王刚强说到了谢小明。
王刚强说,其实谢小明的理发店之所以生存了好几年,完全得益于他的双胞胎姐姐谢小妹。可后来谢小妹出嫁了。
谢小明非常爱喝酒,也爱抽烟。虽然他的理发手艺不错,但他身上那浓烈的烟酒味道,一般顾客不敢近身。他们在店里等也要等着谢小妹给他们打理。谢小妹出嫁后,谢小明的理发店生意每况愈下。谢小明不管这些,有顾客时,他中午可能还顾不上喝酒。没有顾客时,他中午就开始自斟自饮。拿他自己的话说,不吃饭可以,如果一天不喝酒,不抽两包烟,这个日子没法过。
为了节省开支,陈靖先是把她从娘家带来的狮毛小狗送给了别人。等到在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陈靖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镇上卖菜的队伍。陈靖的这个举动令镇上人很吃惊,她却不以为然地告诉他们,我早就想来卖菜了,早上栽树,晚上乘凉,就是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陈靖在小镇的露天菜市卖了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谢小明的影子。终于在一天细雨霏霏的早上,谢小明也加入了卖菜的行列。他不来真的不好意思,理发店从早到晚不见一个顾客,他除了骂人,只有来陪老婆卖菜。卖菜的伙伴们都起哄,说他们这个队伍真了不得,连镇上大名鼎鼎的理发师都来了,真该敲锣打鼓庆贺一番。
谢小明有时候酒喝高了不能起早到县城批发菜蔬。这时候陈靖就起床,无论起风还是下雨,她都跟着镇上卖菜的伙伴,去几十里外的批发市场。这让谢小明在酒醒的时候,很过意不去。他说,你那么娇气的一个女人,跟了我吃这么大的苦。
陈靖抬着她那面黄肌瘦的脸望着谢小明说,我想开了,世界上没有比卖菜再好的行当,我们再卖不好菜,不说人家笑话我们,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望着已然是黄脸婆的陈靖,谢小明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掣了一下。
女儿谢丹丹录取县一中的通知书还没有下来,谢小明就迫不及待地到县城把房子租好。在开学前的时间里,他很快把自己来县城的生计也找好了。
自从得知谢小明在蹬人力车之后,只要店里闲下来,我就把眼光投到大街上,望着来来去去穿梭在大街上的人力车流。有时还真的在他们当中发现了谢小明。他目不斜視眼观前方,多数情况下,嘴里还叼着一支在燃烧的半截香烟。
那几年城里人口迅速增加,乡下的老老小小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城里挤。男人们往往把蹬人力车作为起码而容易的谋生手段。一时间,人力车像蝗虫一般遍布大街小巷。这样对市容市貌,对行人安全,还有对出租车造成的冲击不言而喻。据说出租车司机们派代表到县政府门口陈情,要求管制人力车。
从那之后,县里开始把人力车分成单双号上街。这样好多人就面临着压力,一个月就上十五天街,挣钱放一边,维持生活都成问题。
有客户到我的店里边买货品边叫苦连天。也是,短短几年,县城人力车从稀少到像蝗虫一样在大街上游弋,就连他们自己都嫌多了。谢小明一个月总要来我的店里坐个一两回。最近两次来,他就抱怨人力车太多,拉客就像抢客一样。到同样的地方,客户出的价低你没办法拉,往往你还在犹豫,后面来的车已经把人拉走了。
限制单双号上街,对谢小明这样靠拉车养家糊口的主来说,也是致命。那天我在仓库拿货,妻子打电话让我快点来店里。我有点不快,我又不是在仓库玩儿,怎么催我快点?我以为是她遇到了难做的买卖,她往往这个时候就打电话叫在外的我回去。
我匆匆从仓库回到店里的时候,就见脸色蜡黄的陈靖端坐在店里。我正诧异,她站起身,面带焦虑地告诉我,由于县里这么多天限制单双号上街,谢小明忽然想出了鬼点子,在不能整天上街的时候,他就趁中午交警和城管都休息的空隙,把人力车蹬到街上带客。
前几天效果的确不错,因为是限制单双号,街上人力车少了一半,所以他在午时出门,到交警和城管上班那段时间收获还真的事半功倍。今天他中午又出门,刚到路上就上了一个中年女顾客。他喜滋滋的还没把车子蹬多远,就被路边忽然冒出来的几个城管拦住了去路。他知道事情不妙,便谎称车上的顾客是自己的亲戚。城管说,是你八代都不行,今天是你上路的日子吗?说完话,他们就把女顾客劝下车,然后就要拖走他的人力车。
人力车是谢小明吃饭的家什,他不能让他们拖走。于是他死死攥住车把。就这样拉拉扯扯,他不但对城管爆了粗口,还动了拳头打了人。城管们见他打人,一起上前,把他按倒在地后,拨了110。警察来时,谢小明还不依不饶地在骂骂咧咧。
到了派出所,他嘴里还一刻不停地问候着那几个城管。警察问今天是不是他人力车上路的日子,警察还问他为什么动手打人。谢小明这个时候却突然噤若寒蝉,随便警察怎么问话,他就是不开口。
陈靖正在家里为丈夫着急,下午上班的时候到了,谢小明还没有回来,一个陌生电话打给她。电话是看守所打来的,通知她谢小明态度蛮横,在派出所拒不认错,被拘留了。
听过陈靖的话,我也一头雾水。我打听了一下,事情到了拘留所,想马上出来不是那么容易。我安慰了陈靖几句,让她放宽心,谢小明就是进了看守所也没什么大不了。陈靖说,他打了城管。我安慰她,我刚才打听过,他没有把那个城管打得伤筋动骨,应该没什么大事。
就是没事,你也要帮帮我,把你老同学从拘留所救出来。陈靖苦苦哀求我。这个时候我只好点头。陈靖走后,妻子问我,你当真能帮上忙吗?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来县城天天守在店里,认识的人有限,到哪里能找到得力的人去救谢小明?妻子说,那你怎么在陈靖面前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你不是在糊弄人家吗?
妻子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可我到哪里去找能帮上忙的人呢?我理解妻子的心,她对谢小明知之甚少,她是目睹了陈靖的焦急后,是女人对女人之间的那份天然的同情。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在这个县城倒是认识几个人,可他们都不是在某个部门官居要职,怎么渡得了谢小明眼下的难关?
那天晚上回家,我破例拿出了白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妻子见我一个人喝酒起先有点莫名其妙。我咧着嘴喝下第二口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地告诉我,我猜到了,你给你那位同学找到人了,他明儿个能出来了吧?我没有理她,我竟然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没有洗澡就倒在了沙发上。
一天中午,突然接到谢小明的电话,他让我来他出租屋一趟。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肯定有事,要当面说。
我很轻易地找到了谢小明的住处。进屋时只见桌子上的卤菜和陈靖烧的几样菜蔬都已经摆在小圆桌上。
我进屋就问谢小明,有事说吧。
谢小明说,喊你来喝酒,又怕你拉妖作怪的不来,就撒了一个谎。
喝酒的时候我没好意思问陈靖找我那次,他怎么出来的。谢小明却主动告诉我,现在他每天晚上九点以后去街上拉客。这个时候城管和交警都下班了,街上的人力车很少,往往生意还不错。
我真的佩服他的钻营能力,谢小明却笑着说,你不也会钻吗?从乡下钻到县城开了店还买了房子。想当年我在理发的时候,你还天天上山砍柴。
我的脸都被他说红了,我说我也只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老鼠,也就是温饱而已。
这个时候谢小明却话锋一转,说他这辈子也值得,女儿谢丹丹的成绩在县一中每次联考都在前十名左右。眼看高考在即,他在县城蹬人力车的日子也指日可数。正说着话,谢丹丹放学回家,吃过饭陈靖便关上房门,示意我和谢小明说话声音小点儿,谢丹丹开始午睡。
再次接到谢小明的电话,是他在电话里按捺不住喜悦地告诉我,谢丹丹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中午请我喝一杯。我一口应承,这么大的喜事,我一定要去喝杯喜酒。
这次是在谢小明出租屋不远的一家饭馆。去了才知道,谢小明今天是为谢丹丹办庆贺酒宴。好几桌亲戚都已入坐。我出门时,幸亏妻子塞给我一沓钱,不然还真的尴尬。
我那天也喝了不少,谢小明由于高兴喝得醉眼朦胧。就在我离开的时候,谢小明拉着我的手,表情恳切地问我,老同学,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办?
自那次陈靖到我店里托我找人,妻子和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们都感到亏欠了谢小明和陈靖什么东西。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说拜托我为他办一件事,我向他保证,只要我能办到,请放心吧。
吐着酒气的谢小明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既然我拜托你,相信你肯定能办到。
谢小明委托我,下午也就是马上就打电话,把住在县城的王刚强夫妇,还有在机关上班和当老师的几个老同学约一下,晚上他来请客。这个对我来说,还真的不是事儿,我来县城一直都跟他们有来往。
回到店里,我一边打电话分享谢小明的喜悦,一边告诉每一个人,晚上务必要到场。
當王刚强夫妇来到店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酒店在哪儿。我就打电话问谢小明,他在那头儿说,酒店由我定。又来了两位同学。我把他们带到我平时熟悉的酒店落座。
同学都到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妻子也早早关了店门,高高兴兴地来了。一桌子同学叽叽喳喳说到天都黑了,谢小明还没有到来。我又打电话,电话响了半晌。他这次接电话时,一反常态,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晚上家里又来了客人,这边他就不来了。
放下电话,妻子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刚才谢小明的话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脸都灰了。一大桌子同学打趣,说平白无故地揩了我的油。
县城的烟草公司坐落在西南角,白天人来人往,到了晚上就显得偏僻寂寞。人们都爱往公园和体育场去跳广场舞锻炼身体,没有人来这里。其实这里的景色还真让人心怡。除了门口适宜的广场,还有四周环绕的松柏,显得很庄重怡人。
我晚上喜欢来这里散步。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烟草公司门口黑灯瞎火。忽然一个人唤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待停下脚步时,发现一个人站在烟草公司的玻璃门外,上前就着灯光,才发现是谢小明。
我莫名其妙,这么晚了他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谢小明告诉我他来烟草公司做保安已经一个多月。他带我到他值班的房间,空调和床一应俱全。谢小明说在烟草公司值班两天两夜,就要回家休息一天一夜,人比较舒服,就是工资不高。我问多少?他说一千五百块钱。
谢小明递给我一支“红梅”烟,我不假思索地点着了。我在想,这个烟,就是在农村也很少有人吃。
女儿考上大学后,去了哪里?我问。
去了北京,老婆在大学食堂打杂,我到附近的工地打工。他说。
后来谢丹丹大学毕业,去了南方发展。他和陈靖也跟了去。谢丹丹在那里待了两年,又想回北方发展。临回北方前,回到小镇给他和陈靖盖了一栋楼房。这样他和陈靖就留了下来。谢丹丹每个月都把他们的生活费打回来,他当保安其实是打发时间。
这之后好几天,我没有去烟草公司那里散步,不知为啥,我挪不开去那里的脚步。秋末的一个阴天,王刚强来店里,他告诉我,谢小明走了。我说,他不是在当保安么,又去他女儿那了?王刚强说,他死了。我一惊,他不是好好的吗?没多久前我还在烟草公司见过他。王刚强说,昨天才下葬。
怎么死的?我瞪大了眼睛。
王刚强说,保安上班不给喝酒。他回家休息时,从早上就开始喝。喝得太多,血压上来还没到医院人就走了。
(何世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清明》《安徽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滇池》《满族文学》《当代小说》《红豆》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