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小说三题

2021-12-24 04:30李永生
当代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三爷花生米姑父

李永生

角儿

致仕知县施令达施老爷只要看到在“角儿”卖炒货的赵老歪老两口儿,便羡慕得不得了。

施老爷原先在江浙一带做官,几年前致仕,回家养老。施老爷的祖宅就在涞阳城东关。他有一儿子正外放做官,两个女儿也远嫁了,家里就他和夫人及两个家仆,日子过得清闲逍遥。但他最近只要一扫见赵老歪老两口儿的影子,就有些眼气,甚至还夹着点儿向往的意思。

赵老歪老两口儿的炒货摊子在“角儿”北侧大街路西。“角儿”挨着护城河,是涞阳城周边最热闹的地界儿,买卖铺子几乎都在这里,㧟着篮子推着小车的流动小商贩也在此兜售他们的锅煲小鱼小虾、豆丝豆干、大枣核桃、刚摘回来的带着皮的嫩玉米,甚至那些没有孵出小鸡的“毛蛋”什么的。白天自然热闹,晚上也不冷清,尤其刚擦黑那阵子,也正是“角儿”大街“换装”的时候,一些买卖开始收摊,一些买卖开始上场。傻九爷儿俩的铁匠铺子熄火了,修鞋匠老米也开始把修鞋的家什子往他的大木箱里装。而那些饭馆酒店则热闹起来,一些卖吃食的小摊开始支起炉灶,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码放整齐。等到戏园子两盏大红灯笼亮起来,“角儿”夜生活也就算正式开始了。

赵老歪老两口儿专赶夜场。他俩推一辆独轮车来这里。赵老歪推车,他老伴儿在后边跟着。独轮车上有两个装着炒货的口袋,旁边倒放着两只木凳,再旁边是一杆秤。车子肯定有点儿沉,因为能看出推车的赵老歪似乎很用力,他一用力,本来就歪的嘴巴向一侧扭动,显得更歪。有时候,他老伴儿会快走两步象征性地推一下他的后腰,好像要给他一种很大的精神鼓舞似的。

赵老歪把车子停下来。都是常摆摊的,摊位基本固定,谁占哪里老占哪里。他这个独轮车有别于一般的独轮车,稍加改动,一是在车身一侧加装了一个长方形木盒子,用来装钱,也装其他物品。另外在车架子上固定了一块平板,平板四个边挡,两指高。赵老歪分别把两个口袋打开,把花生米和瓜子哗哗各倒出一部分。这时候他老伴儿用两只胳膊在平板上圈成一个圆,生怕把炒货撒到地上。倒出来的花生米和瓜子各占平板一半儿。赵老歪把盒子里的油灯端出来,点燃,然后老两口儿坐在凳子上,赵老歪坐在正中央,他老伴儿坐在他右侧稍后的位置。这一切安排妥当,就算开始营业了。这时候戏园子门口人慢慢多起来。如果开戏时间尚早,人们往往沿大街走走,有的到赵老歪这里称上二三两瓜子或者半斤花生米,也或者从谁的烟框子上拿盒烟。

这时候,正是施令达晚饭后散步的时间。

施老爷经常散步的地方就是“角儿”一带。从他家出来,右转沿着大街前行不足百米,便是“角儿”。施老爷溜溜达达,左瞧瞧右看看,不时和小商贩们搭几句话,为了照顾人家买卖,有时也要买上一块烤红薯,或者称上一把葡萄干啥的。

施老爷喜欢看赵老歪老两口儿捣鼓他们的炒货,尤其喜欢看赵老歪喝酒。

到了冬天,赵老歪喜欢边卖货边喝酒。戏园子开戏后,来买炒货的人不多了,赵老歪便开始喝酒。他有一个酒葫芦,但并不对着葫芦嘴喝。他把酒倒在一个白瓷杯中,倒一点儿,眯着眼看看酒杯,再补上一点儿,从不一下子倒够。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抿一口,“哈”一声,表情很痛苦很享受。下酒菜便是他的花生米。他弯曲着手指头在他的花生米堆上轻轻划拉一圈,似是抚摸哪个他喜欢的男孩的头,然后眯着眼捏一粒,放到嘴里细细嚼,再用手把周边的花生米往中间轻轻拢一拢,好像他捏的这一粒改变了这一堆花生米的形状需要重新归拢似的。他喝酒的时候,他老伴儿就挨着他坐着,有时候她也捏一两粒,放到赵老歪跟前。

对于施老爷来说,这个画面实在有意思不过。

施老爷就站在一边看赵老歪喝酒,看他喝完一口,捏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才继续走路,还不时回头等着看他喝第二口。

这小酒喝的,实在是太香,太享受,太诱惑,施老爷满眼艳羡。

施老爷平常也喜欢喝酒。施老爷喝的自然是好酒,而且还有荤素搭配的下酒菜,但自从看了赵老歪喝酒,便觉得自己的酒喝起来索然无味。

施老爷很想和赵老歪一样喝酒。

这一天,施老爷踱到赵老歪跟前。赵老歪刚把一口小酒抿下去,见客人来,不紧不慢地放下了酒杯。

施老爷说:“老哥好兴致,给我来半斤花生米。”

“好!”赵老歪拿起秤,秤盘铲了花生米,称好,倒进草纸包里,又额外捏了两粒扔进去。

到了家中,施老爷找了个和赵老歪类似的杯子,倒上半杯酒,开始就着花生米喝。

夫人问:“老爷饿了?给您煮碗面吧。”

施老爷说:“不用不用,就喝口闲酒解闷儿。”

但施老爷却喝不出赵老歪那种味儿。后来一琢磨,是喝的方法不对。赵老歪喝得慢,好半天才捏一粒花生米。他便也学着赵老歪,好半天才捏一粒放到嘴里。

从这以后,施老爷每晚憋闷了,便就着从赵老歪那里买的花生米喝半杯。开始,这种感觉不错,但半个月过去了,施老爷忽然觉得,这种喝法也没啥意思了,原先那种新鲜劲儿消失了。

但赵老歪每天都喝得津津有味。

那晚,趁着赵老歪摊前没人,施老爷溜达过去。赵老歪见是熟人来买炒货,忙打招呼。

施老爷问:“老哥,今年高寿?”

赵老歪回答:“六十八,”顺便问了一句,“老爷您贵庚?”

“小老哥两岁,六十六。老哥每天都喝,好兴致。”

“天寒地冻,喝两口暖和,也解闷儿。”

“老哥,我也冷,”施令达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质小酒壶,“老哥,咱俩换着喝。”他把酒壶递过去,也不等赵老歪同意,就把他的酒杯拿过来。

赵老歪忙说:“老爷,那怎么成,我的酒次。”

这时候的施令达已经把赵老歪的酒抿了一口,立馬,一条火捻子捅进了嗓子眼,干辣辣的。

赵老歪忙说:“老爷,吃花生米压压。”

赵老歪的老伴儿反应挺快,下意识地挑了几粒花生米递过去,施老爷接过来,发现这些花生米异样,要么是特别小,要么就是两瓣的或者长了芽的。

赵老歪埋怨老伴儿:“咋给老爷拿坏货。”

“花生米还有好坏?”施老爷不解。

赵老歪指着自己跟前的几粒花生米说:“老爷,我吃的这些都是坏损的。”

施令达问:“你挑来挑去,只是为了找那些坏花生米?”

“是呢!”赵老歪嘴一歪,“那些好看的,要卖人呢,怎舍得吃!”

那一刻,施老爷觉得,赵老歪的幸福和惬意,还真不是硬学的!

小女婿

菊有时候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和小女婿才才圆房前后,有啥不同呢?原先,才才和爹娘滚一条炕,现在和自己睡,这又有啥区别呢?只不过身边多了个可有可无的小男人。圆房后,他们还没“淘气”过。为啥不“淘气”?菊问自己,是才才还小呢,没有“淘气”的本事,还是自己压根儿就不往那上面想?

菊是十岁那年被婆家买来当童养媳的,那时候小女婿才才五岁。

菊家境不好,她爹上山不小心摔断了腰,治了大半年虽然没有瘫在炕上,但也落下了病根儿,干不了重活儿。娘也是个把药罐子当饭碗捧的,所以当有人上门说让菊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又说那家的条件好,那家的男孩子是个独根苗,虽然有点瘸,但也并不是顾不了生活,最重要的,这家要出三十个大洋,而这三十个大洋正好给菊的哥哥娶媳妇,爹娘便迟疑着点了头。

菊被那位说合人领着去婆家,到了大门口,菊还一手撑着门框不愿进去,说合人说:“还不愿来?丫头,你这是进了蜜罐呢!”菊便进去了。第一次看见才才,就觉得这小男人是有点傻吧,都五岁了,吐字还不是很清楚,见了菊就傻乎乎地看着她说:“你细(是)我媳妇!”顺势用袄袖子抹一抹鼻涕。来前,娘告诉她,这个男孩以后就是她的男人,几年后就会和他圆房,和他钻一个被窝生儿育女。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小女婿,菊皱皱眉。才才却拉起她的手说:“跟我去玩。”也不管菊愿不愿意,拉着就往外走,身子一侧歪一侧歪,就好像前面有一溜坑,他故意踩着走。

婆家有几十亩地,还养了骡马,农忙时还会雇几个短工,平常老实巴交的公公就在地里忙乎,婆婆操持家里,日子一团红火。婆婆对菊说:“家里啥事都不要你劳动,你只要哄好才才就好,他是你男人呢!”

菊那時候面黄肌瘦的,像只小病猫。她比才才大几岁,却也高不出多少。她开始哄才才,陪他一起玩,在才才面前,她就成了个小姐姐。她从心里是不会把才才当成男人的,她觉得她的男人就该是高高大大英武逼人的。菊的爹上过私塾,会讲古。菊很小便听爹讲古。爹讲岳飞传,讲花木兰替父从军,讲韩世忠梁红玉,讲七侠五义,虽然爹讲的故事情节支离破碎,有时甚至把主人公张冠李戴,但菊还是记住了一些人,她想她的男人就该是爹口中那些骑马舞动刀枪的好汉。

才才怎么能成为我的男人呢,即便长大了,他也不会长成大英雄模样。

在菊眼里,才才就是个怂包,和同龄孩子玩,总是挨别人欺负,一受气就哭鼻子,眼泪鼻涕一起流,这时候总要菊帮他出气。

“姐,他抢我风车!”

菊就把风车给他抢回来。

“姐,他打我!”

“你没长手啊,你也去打他。”

才才哭:“姐打!”

玩累了,菊就背着他回家,半路上才才就睡了,哈喇子流在菊的肩膀上。

晚上,才才和爹娘睡一条炕,菊自己睡里间。才才总是尿炕,早晨起来,菊第一件事就是晒才才的尿褥子。

菊把才才的尿褥子用肩膀扛出来,往绑好的麻绳上搭。菊事先在绳子下摆好一个凳子,菊扛着褥子,小心登上去,慢慢把腰伸直,把褥子往绳子上一撩,再前后左右抻一抻,调整一下方向,确保潮湿的部分朝着阳光。

婆婆看到,并不过来帮忙,好像这活计就该是菊必须自己完成的。

有一次菊问婆婆:“才才是不是傻,这么大了还尿炕?”

婆婆不高兴了,说:“怎么能这样埋汰你男人,他还小呢!”

过了两年,才才长高了一头,菊也如被河水浇灌的小秧苗,身体发育得渐渐丰满起来,甚至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个子还要高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胸也开始鼓起来,一条乌黑的辫子几乎搭到了屁股蛋上,走起路来一甩搭一甩搭的。后来,菊的娘见过一次菊,娘说这都是婆家家底瓷实的功劳,不仅能吃饱饭,三天两头还能见着荤腥。也真是,婆婆公公就一个儿子,自小娇惯,对菊这个童养媳也不错,吃喝不说,从不打骂,即便菊哪件事没做好,或者是不小心摔坏了碟啊碗啊,最多也就是甩甩脸子,叨咕几句,就如初冬的第一场似有似无的小雪糁,一扭脸的工夫也就融化了。

菊的爹娘说,这世上,还有不挨打骂的童养媳?我家菊,是掉进福堆了,她公公婆婆那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

又过了两年,婆婆说菊十五岁了,才才也十岁了,该圆房了。

菊自然知道圆房是什么。菊其实很不愿意和才才圆房,在菊的眼中,才才仍然是个“傻子”。

可菊也知道,再怎么说,这个房是必须要圆的,不和才才圆房,她来这家干嘛呢?

虽说只是童养媳圆房,但这婚事办得也是极为体面,公婆在自家院子摆了十几桌酒席。

入洞房前,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菊的耳朵说:“才才的身体还嫩呢!你们,少些‘淘气’!”

菊一开始还没明白啥意思,看婆婆一脸神秘和难为情,细一琢磨,明白了,脸蛋儿一下子红了。

新婚之夜,才才这是第一次没和娘睡在一个炕上,才才脱得赤条条的钻进绣着鸳鸯的大红被窝。菊说:“你可要小心了,别尿褥子,这可是新被褥。”

菊也觉出了一丝羞涩,她吹灭蜡烛,慢慢脱掉大红喜服,穿着亵衣躺在被窝里。看着身边的才才,她知道,男女入了洞房,就该像婆婆说的那样“淘气”了,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和身边的小女婿“淘气”,她下意识地扭头朝才才“欸”一声,才才不应。再一看,才才早睡着了。菊“唉”一声,想,怎么找了这么个小傻子呢!

按这里的规矩,新婚第二天小两口要回丈人家,也叫“回门”。

太阳露头没多久,娘家哥便趕着借来的马车来接菊小两口。

公公和婆婆也是个要面子的人,给才才和菊准备了厚厚实实的礼品。还一遍遍小声叮嘱菊:“你可托着点儿,才才是你女婿呢,有你的面子呢!”大概婆婆也知道儿子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怕在丈人面前“露怯”,不厌其烦地告诉才才“见了丈人,该叫爹叫爹,见了丈母娘,嘴甜着点儿”。

在丈人家,才才果然很乖,坐在炕上也不怎么动弹。

菊和才才吃完中午饭,下半晌,又被娘家哥哥送了回来。

婆婆见了,问:“才才,没怎么样吧?”

菊说:“吓傻了,让吃吃,让喝喝,老老实实坐了半天。”

菊想,才才啥时候长大呢,啥时变得不那么傻乎乎的呢?

很快,就到了正月。

老礼儿,结婚当年正月,丈人家要接女婿住十五。

依旧是哥哥赶着马车来接。才才穿了簇新的衣服,菊也把自己打扮得俏俏实实的,哥哥“的儿驾”地吆喝着赶马车,菊和才才坐在车里。

“这是接咱去住十五。正月十五,新姑爷为大。饭桌上俺爹让你坐上岗,你就坐上岗,不要推辞,知道不?”菊小声嘱咐着,生怕哥听到。

“嗯。”

“俺本家的伯伯叔叔们要作陪的,他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要让他们瞧得起,该摆谱就要摆谱,知道不?”

“嗯。”

“你也不要像上次‘回门’那样干坐着,傻子一样,知道不?”

“嗯。”

“还有,还有,他们如果劝你喝酒,你别喝,你还没学会喝酒,嗯……要不就沾沾嘴唇。”

“嗯。”

“还有,你千万别尿炕,睡觉前少喝水。”

“嗯。”

“你就会说‘嗯’,你会不会换个词儿?”

“好。”

菊笑了:“你还真换了个词儿,”她一戳他脑门,说,“这不不傻吗?”

虽说娘家是小门小户,日子过得紧巴,但也是要面子的人家,招待新姑爷也是尽了全力了。酒席也是煎炒烹炸,摆满了炕上的八仙桌。一家人都对新姑爷客客气气,才才被让到饭桌主位,就连老丈人都坐在他下首,家里的几个长辈依次围着饭桌坐成一个圆作陪。陪客们都穿上了刚洗过的袜子;没穿袜子的,也把脚丫子洗得干干净净。陪新姑爷吃饭,谁都不敢马虎。大舅哥还把一卷被褥塞到了才才屁股底下,有这被褥垫底,才才坐上去既舒服也显得高出很多。才才像个木头人一样坐着,还没等他下筷子,长辈们便争先恐后夹起那些鸡鸭鱼肉或者豆腐丸子瓤肠子放到他的碟子里,然后就是捏着酒盅劝酒,“姑爷,喝!”“侄女女婿,喝,喝着。”

才才有先前菊的叮嘱,笨拙而又怯怯地端起酒水晃动着的酒盅,沾一下嘴唇。

菊帮着嫂子和娘做饭,嫂子就是用那三十个大洋娶回来的,嫁过来几年了刚怀上孩子,马上要生了,腆着大肚子,身子笨拙,也干不了啥。娘身子骨不好,累一点儿就冒虚汗,一桌子饭菜主要靠菊,菊忙乎着,炒菜的当儿,却也不忘瞅机会往堂屋扫一眼。

不过最让菊担心的,就是才才尿炕。

菊多了个心眼,睡觉时经了心,她在手指缝夹了一根香,点燃,香烧到手,疼醒了,便喊一声:“才才,尿尿不?”这招儿,也是爹讲古时她听到的。

紧七慢八浪荡九,不要脸的住到二十。说的是新姑爷住十五,正月十七返家有点儿早,正月十八又有点儿晚,再浪荡一天就是十九,如果新姑爷贪恋丈母娘家的好吃好喝,赖到正月二十还不走,就有点儿脸皮厚了。菊和家里商量好了,正月十八吃了午饭就回。

这最后一顿饯行午饭,自然要更讲究些。菊和娘她们又做了一桌好吃好喝,本家的那些大伯叔叔又来作陪,才才面前依旧放了酒盅。

连着几天,每顿饭才才跟前都放个酒盅,每回都是沾沾唇,陪客也不真让,只是虚他一下,自顾自喝。可今天不知他脑子哪里搭错了筋,竟连着干了三杯,老丈人有点儿后怕,想阻拦又不好意思。连着好几天才才都按菊说的做,菊也就放心了,不再一眼眼地瞄才才,专心在灶间忙乎,当菊把那盘黏乎乎的拔丝红薯端上桌时,才发现才才的异样,小女婿俩眼变得瓷盯盯的,脸蛋红成了猴屁股。

饭还没吃完,喝醉了的才才身子一软,顺势就躺在了他屁股下的被褥上,呼呼大睡起来。

才才睡了好久,菊怕他尿炕,可喊了半天也不应。娘非要他俩明天再走,但菊觉得在娘家丢了面子,非走不可。

哥哥只好套车,菊在娘的帮助下把仍在睡觉的才才背起来放到车上。

娘在车上铺了褥子,还给才才盖了一条棉被,才才睡得蛮香。菊盘腿挨着才才坐着,给他掖掖被角,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个傻子,咋就出这洋相呢!”

哥哥搭话安慰说:“莫怪他,男人傻点儿好。男人太精了,靠不住!”

菊不爱听了,说:“哥你真以为他傻啊,我也就这么一说。”

车子走了一大半,眼看离家也就三几里路了,忽然身后传来吆喝声,在确定那人是吆喝他们时,哥哥停住了马车。追上来的是一个本家兄弟:“快回去快回去,婶婶让我来追你,嫂子恐怕要生了,让你套车去接接生婆。”

哥哥一听慌了手脚,朝菊说:“你嫂子这是早产啊!”

哥哥朝那人喊:“我送了妹妹妹夫就回。”

菊急了,说:“哥你快回去,这几里路,我俩走着就回去了。”

哥说:“妹夫还醉着呢!”

菊拍了拍才才脸蛋,说:“估计他也快醒了,不远了,我俩一会儿就到家了。”

哥说:“那行。”就帮着妹妹把才才架下了车,扶到她背上,又拿下她随身的包袱,给她套在胳膊上。

哥哥调转马车走了。路上就剩下了背着才才的菊,她扭动着一双小脚,朝家里走去。

菊背着才才,还有包袱坠着,走了没几步就气喘吁吁,她盼着遇到一个熟人能帮帮忙,但又怕遇见熟人——多丢人啊!

又坚持了几步,她把才才放到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来,她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搂着他喊:“才才,醒醒。”

才才只是哼了一声。

她又重新背起才才。

菊这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就有点儿恨自己的爹娘,怎么能给自己找这么个傻乎乎的小女婿呢?哪怕把我随便嫁给哪一个男人,即便是个土匪,也比这个强吧。

忽然,菊感到自己腰部被什么东西顶着了,她把身体稍微挺直些,想了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袄,但仍然能依稀感觉出来,那一定是才才的小牛牛硬朗了起来。菊的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才才身上终于有了可以叫“硬朗”的东西!这种硬朗,就该是成熟男人特有的味道吧。菊就觉出了一种希望,心中也有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时,她忽然又隐隐约约感觉出自己红色的绣花棉鞋湿乎乎的,下雨了?看看天,天透亮亮的,白白的云朵飘着呢。她顿时意识到什么,忙找个相对高些的土坎把才才放下来,扭头一看,顺便一摸自己的裤腿,竟是湿漉漉的,再看才才的裤裆,也是湿漉漉的,她这才知道才才尿了裤子,那股尿顺着才才的裤腿滴到她的衣服上和棉鞋里。菊生气地骂一句:“我当你小子硬了是啥?我当你小子硬了是啥?闹了半天是因为这,是因为这……这几天你倒是争气没尿炕,却给我攒着……”菊委屈地流了泪……她气得在才才的脸蛋上拍打了几下。

菊这次多歇了会儿,然后重新背起了才才。这时,才才支棱起脑袋。菊忽然意识到什么,问:“才才,你醒了吗?刚才有人摸你脸吗?”

“没有。”才才一脸蒙。

“才才,刚才有人打你脸吗?”

“没有。”

菊这才放下心来。

“你放我下来,不用你背。”

菊正累得够呛,就放他下来。

才才如蜻蜓点水般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大概酒劲儿没过,身体晃得厉害,菊时不时扶他一下。

他们已经能望见自己家大门了。娘不放心,早早就站在大门口迎。

见了娘,娘问:“你哥没送你们?”

菊就一五一十说了。

这晚,菊躺在被窝里,忽然扑哒扑哒流下眼泪。也不知怎么了,菊今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进这家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想问题。过去,她也觉得自己是掉到福堆里了,公公婆婆对自己真是没说的,也许老两口儿觉得儿子身有残疾,怕将来她对他不好,便可着劲儿维着自己。这方圆百里的童养媳又不是她一个,但又有哪个不挨打挨骂?也只有她,有时不高兴了,还能偷偷捶打小女婿几下,才才被她拿捏得服服帖帖的。可今天却不一样了,她忽然有了另外一种心思,只是觉得自己委屈,委屈在哪儿呢?她自己一时又说不明白。她望一眼睡在身边的才才,咬咬嘴唇,又把脸别过去。

菊正委屈着,忽然才才爬起来凑近她问:“你害怕吗?”

菊没好气地说:“我怕啥?”

“你是怕我把你打我的事告诉我娘吧?”

“我啥时候打你了?”菊支起身子。

“你打了我五个嘴巴子,左脸三下右脸两下。”

“你不是啥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我问你你咋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问我,我就得说吗?我才不会告诉我娘呢,她又不打你骂你!”才才气鼓鼓地说。

菊噗嗤笑了,“这不你不傻嘛,还挺横!”

“你才傻呢!”才才气鼓鼓翻过身去。

菊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接着心里忽然爽朗了许多,就像拨开黑乎乎的云彩看见太阳般。她望着自己的小男人,心想,这个男人小是小,可藏了心计呢。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了一丝希望的闪光,犹如灯苗儿啪地爆开一颗火花。

奇怪的是,从这晚起,小女婿才才再没尿过炕。

腰杆儿

瘦小枯干、弯腰驼背的满三爷站在佟东家面前时,就又把腰杆儿向上挺了一下。刚才,站在漆黑的大门前,他便有意把佝偻的腰努力挺了挺,还把右手攥成拳头,轻轻敲几下后脊梁,这似乎触动了他背上什么机关,他矮小的身材便高了許多,身体也就直溜了许多。待身体“高大”了,他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只干枯的鸡爪似的手抓住门环,力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地“啪啪”扣几下。

门房开门,见是一干巴老头儿,看穿戴打扮,像乡下人,可那神态却并不胆胆怯怯,反而还有那么点儿气宇轩昂的劲头儿。门房有点儿捉摸不透,请来了管家,管家问明眼前的小老头儿是东家的亲戚后,便叫他立等,返身禀报东家。

东家佟大喜淡淡说声:“呦,他来了?”

绕过花砖影壁墙,佟老爷挺着腰杆儿随着管家走。

佟家气派,迎面青砖高脊瓦房,院中青砖铺地、游廊环绕、花木葳蕤。满三爷环视四周,那腰杆儿就要不由自主地弯下去,这时却见佟家主人佟大喜正从堂屋踱出来。满三爷见佟大喜亲自出门来迎接,忙把腰又挺一挺。

佟大喜出堂屋门,朝满三爷拱拱手,说声:“呦,老姑父,来了!”不等他回话,就拐向挂在廊柱上的几笼鸟,嘴巴噘起来“啾啾”逗那只画眉。

满三爷只当是佟大喜会马上客客气气把他让进客厅,谁知他竟是这样不咸不淡,就有些尴尬,不过满三爷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态,不紧不慢地跟过去,眼睛也望着那几笼鸟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跟佟大喜说话:“鸟是好鸟,就是话少!”说完背起了手,歪着脖子看丝瓜架上的丝瓜花,还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花瓣儿。

管家是新上任的管家,没见过满三爷,不过主客刚见面就让他感觉出哪点不对劲儿。他弓着身子一脸疑惑地望着东家,单等佟大喜发话,他就赶要饭花子一样把眼前的小老头儿赶走。

“请吧,老姑父——”佟东家开口了,自己先踱回客厅。满三爷把眼光从一朵丝瓜花移向另一朵,又抬起脑袋望望天,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满三爷的确是佟东家的老姑父!

这位老姑父,有个秀才功名,前清的时候,在县衙里当了几天差,后来大清朝完蛋了,回到家却是百无一用,做生意怕有辱他读书人的斯文,庄稼活儿又懒得做,日子越过越穷,老姑只能跟着他吃糠咽菜。本事没有,却驴倒架子不倒,话说上联,办事拿大,年轻时如此,如今腰弯背驼,仍觉高人一等,跟谁都吊着个脸子,佟大喜心里挺看不上这位老姑父。

满三爷知道自己不招他这个内侄待见,也极少来走动。今儿来,是实在绕不开了,有事相求。

可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啊!你那一副老腰早就弯成了虾米,今儿低头求人,却还昂头挺胸的。佟东家知道他是故意拿大,能不气吗?

茶端上来,满三爷和他没话说,也不急着说话,就那么“噗噗”吹着茶叶沫子喝茶。

好歹也要备壶酒,摆几个菜,气归气,这亲戚可是实打实的。

佟东家就想戏耍戏耍这位老姑父,在他面前自己也说回上联。

“吃吧,”他用筷子挑了块肥肥的五花肉夹到满三爷盘子里,“这块肥。老姑父整天也是大鱼大肉的吧!”

“非也,常啖鱼肉,肠胃岂能受得了?该食素则食素。”老姑父就又把那块肥五花肉夹回了盘子,然后挑了块小些瘦些的夹过来。

“老姑父喝酒,洞藏二十年‘三坡老烧’。”

“嗯,还行!”满三爷嘬一口,咂摸一下,“酒尚好,温一下就更好了!”

佟东家那股气就滚滚上来了。

“我记得老姑父的腰早就弯了,背也驼了,今儿个咋挺起来了,硬挺着不累?”这话硬戳戳捅人肺管子。

“何来硬挺?船到桥头自然直。”回答得也是巧妙。

几个回合下来,老姑父完胜。

佟大喜能服?

满三爷被安置在跨院厢房住宿。

满三爷被管家送进屋,管家一走,腰杆儿一下子就变回了虾米,身子一软,倒身侧卧到床上,后脊梁酸拉拉的疼。

这时候的佟东家用舌头舔破后窗户纸,正一只眼往里瞄着捂着嘴笑呢。

第二天,满三爷重新挺起了腰杆儿,而且,开口求人了。

满三爷眼睛并不直视佟大喜,那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倒不像求人办事,更像是谈互利互惠的买卖呢,“贤侄啊,你三表弟大婚在即,我一时手头紧,先从你这里拆兑一百个大洋,利息你定。”

“好说,我的亲表弟,那还不好说!”佟大喜痛痛快快答应了。

如此痛快,一定令满三爷始料不及。

此时的佟大喜偷觑着老姑父,等待他脸上现出某种吃惊或者感激的表情。可满三爷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淡淡地说声“如此甚好”,还慢悠悠探过身子拍了拍佟大喜的肩膀。

佟大喜呵呵一笑,喊过管家:“走,咱去给老姑父取钱去!”

管家意味深长地脆脆答应一声“好嘞——”。

佟大喜、管家带满三爷来到香堂,里面黑咕隆咚的,管家点着蜡烛,然后搬开一座佛像,露出一扇上了锁的暗门。管家掏出钥匙,打开门。满三爷借助烛光望去,见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半人高的地道。管家指着说:“过这条地道,东家的银钱在库里藏着,任老姑父拿。”

“我等着,你去取吧,我是外人,怎么能进别人家金库。”

“欸,老姑父怎么是外人呢,您是我的亲姑父。”佟大喜说话了,还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脸上也挂了笑容。

满三爷低头伸着脖子望了望,就想弯腰前行,但他突然似乎悟出了什么——大喜这小子,这是让我俯首称臣呢!又一想,既然我这腰杆儿挺起来了,怎么还能弯下去?

滿三爷忽然说:“管家,给我找个小板凳。”

管家不解。

“找去!”佟大喜想看看这个老姑父想干啥。

管家颠颠跑着拿来一个小板凳。

满三爷把小板凳放到地上,面对洞口坐上去,腰杆儿依旧挺着,然后一手从裤裆拉住板凳,脖子朝前探一下,屁股欠一下,向前拉一下,呱嗒呱嗒进洞了……

满三爷揣着大洋,被管家送出了门。满三爷回头对管家一笑,说:“人走下坡路,就得降身段?能把自己拔个高儿,不是更好!?”说着,冷不丁拍一下管家的虾米腰,管家下意识地把腰杆儿挺了一下。满三爷搭上一句:“我睡觉那间屋子后窗户纸,被猫舌头舔破了,黑夜风大,该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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