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与迷失
——论鲁迅小说儿童身体的话语形构

2021-12-24 02:11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孩童鲁迅儿童

胡 志 明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传统中国是聚族而居的农业社会,儒家的宗法制度和亲亲原则规范着家族伦理,家长是伦理上的宗主,与子女之间是一种以血缘与亲情为纽带的人身依附关系,掌握着子女的生杀大权。中国传统的童蒙教育充斥着道德的训示与群性的培养,而儿童的创造力与审美能力从未受到关注。鸦片战争后,支撑近代中国的文化、思想、价值观等逐渐崩溃,有识之士急欲寻求拯治病弱中国的良方,改造国民性、塑造“新国民”成了当务之急。而长期隐匿于历史深处的“儿童”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从晚清到“五四”,无论是梁启超的《论幼学》《少年中国说》,还是鲁迅的易“长者本位”为“幼者本位”,亦或是周作人的以“子孙崇拜”取代“祖先崇拜”,其最终目的是寄希望于“孩童”“少年”等新生命的开始,振衰起弊,除旧布新,打造崭新的国族未来,从而挽救积弱积贫的旧中国。然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之说落脚点是“中国”,“少年”只是对“中国”青春希望的修辞策略。鲁迅、周作人及其后的现代文学作家,则在广泛汲取西方现代孩童观念基础上开始建构中国化的孩童论述。柄谷行人指出:“所谓孩子不是实体性的存在,而是一个方法论上的概念。”[1]如果我们把“儿童”置于现代中国具体语境之中考察,就会触及一个关键问题:“儿童”作为一个有效的历史和文化载体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承载着什么样的性别、社会和政治想象?“儿童的发现”能否为理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新视角?当我们把现代中国文学中的儿童问题置于整个现代中国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进行讨论时,它又将呈现出何种样态?这正是我们研究鲁迅小说对儿童身体话语形构的初衷。

一 鲁迅儿童身体书写的逻辑理路

近代中国在西方启蒙思潮和人道主义思想影响下,妇孺的地位相对受到重视。1918年,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口指陈封建社会的血腥历史与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李欧梵指出:“在这里,‘救救孩子’的呼声是一位中国进化论者对未来一代应当更好些的‘寓意’的祈求。”[2]61-62

美国学者普西认为:鲁迅的思想核心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而这个核心就是人道主义[3]。鲁迅一生都受西方人道主义思潮影响,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实从周作人《人的文学》开始,整个“五四”文坛就笼罩在人道主义思潮之下。基于人道主义基础之“爱”备受“五四”作家关注,周作人倡导“讲人道、爱人类”。冰心主张“爱的哲学”,“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叶圣陶以为“‘美’(自然)和‘爱’(心与心相印的了解)是人生的最大的意义,而且是‘灰色’的人生转化为‘光明’的必要条件。‘美’和‘爱’就是他的对于生活的理想”[4]23。王统照以为“高超的纯洁的‘爱’(包括性爱在内)便是美,而且由此两者的‘交相融而交相成’,然后‘普遍于地球’的‘烦闷的混扰’的人类能够‘乐其生’而‘得正当之归宿’。”[4]23鲁迅也是如此:“原来到日本去学海军,因为立志不杀人,所以才弃海军而学医。后来因受西欧革命和人道主义思潮的影响,思想起了变迁,又放弃只能救个人和病人的医学而改学文学,想传播人道主义以救大多数思想有病的人。”[5]正是基于人道关怀,鲁迅对于受到压迫的弱势群体特别是儿童付出了更多的真诚与情感。

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诚和爱”。鲁迅所说的“诚”是指人与人交往的真实情感,缺乏“诚”就是指缺乏面对人生的勇气。而“爱”则是因受制于儒家的纲常伦理,凡事总先讲“恩”,大到皇恩浩荡,小到养育之恩,反而使人丧失最原始的天性之爱。长者往往将瞒和骗那套惯用伎俩强加于幼者身上,待到幼者长大,再把那一套往下传递,形成恶性循环,积重难返。鲁迅寄希望于文艺,在改造社会的同时改造国民性,并将“诚”与“爱”这两个观念植入国民脑中,以取代原有的虚伪与冷酷。

封建孝道是一种“长者本位”的伦理,“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6]137,将子女视为父母的财产,可以随意支配、买卖乃至杀掉,诸如“父母在,不远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便属于此。鲁迅大力倡导的“诚与爱”是基于对封建伦理纲常的反驳,传统的中国父母对孩子以“恩”为出发点,一味要孩子尽孝报恩,鲁迅对此十分反感,并进行了辛辣讽刺。鲁迅认为:饮食、性欲皆是动物本性,饮食为了养活自己,性欲为了繁衍后代,“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有恩。”[6]136鲁迅把“爱”视为自然界赋予人类的一种天性,这种离绝了交换与利害关系的“爱”,才是真正“人伦的索子”[6]138,才是纲常之所系。唯有秉着对子女的爱,“只有爱依然存在。——但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6]381,父母才能义无反顾,“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6]135封建卫道士往往以此为借口,指责鲁迅离经叛道,罔顾人伦。众所周知,鲁迅十分孝敬自己的母亲,但那是发自内心的亲情,不是长者耳提面命的孝道;他对兄弟们的照顾提携有目共睹;他对挚友亲朋用情之深,绝不输给满口仁义之士,他只是不能忍受封建礼教“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6]143-144总之,他的想法是用天性的爱,代替人为的恩。正基于此,鲁迅呼吁:“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6]140基于对子女的爱,父母对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6]141。鲁迅认为:儒家那套旧学说只是愚昧他人的手段,并无良效,“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属寥寥”,“独有‘爱’是真的”,“因为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6]142

鲁迅由人道主义的“博爱”观衍生出“能憎才能爱”的思想。西方人道主义思想原本基于基督教文化,基督教提倡宽恕仇敌、以德报怨的“人类爱”思潮在“五四”文坛影响很大①。尽管鲁迅也向往“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的人类之爱[7],但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非常清楚这种以德报怨的博爱观不仅很难实现,而且会成为压迫者碾压他人的凭借。因此,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对托尔斯泰倡导的和平主义提出质疑:“因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布施、捐助的。”[6]375鲁迅甚至认为:“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8]635,因为“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8]419因为盲目的爱会让人软弱,甚至成为强权者玩弄于股掌的口实,唯有抗争才能解放被压迫者的命运,这才是鲁迅真正要施行的大爱。

进化论于19世纪末传入中国,不仅成为了资产阶级改良派寻求变法的思想基础,也扩大了鲁迅及其同辈人眼界,从而开始积极寻求救国救民之道。鲁迅1898年就读到了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深受影响,又于日本求学期间研习了丘浅治郎的《进化论讲话》,并于1907年写下《人之历史》,向国人详尽介绍了达尔文、黑格尔等学者的进化论学说。“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进化法则,让国人深味不自强就得灭亡,而同时坚信人类的发展一定是向进化之路上走的。鲁迅基于进化论观点认为:“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6]137鲁迅彻底颠覆了子女身体依附于父母的封建传统观念,认为父母应该牺牲于子女。据此,鲁迅提出以“幼者本位”取代“长者本位”,重新估定儿童的存在与价值。

鲁迅盛赞卢梭、尼采、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等人是“轨道破坏者”[6]202,这些人采取的破坏是“革新的破坏”,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6]204。鲁迅要破坏的轨道就是国民劣根性,尤其是奴性,取而代之以人的独立。正基于此,鲁迅反对下一代再受奴化教育,并对孩子那种“低眉顺眼”“死相”模样强烈反感。当他在上海租界看到外国孩子昂然活泼,中国孩子“衣裤郞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9]580时痛心不已: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9]580。

当鲁迅带儿子周海婴去照相馆照相,别人看到海婴活泼而富有生气,都以为是日本小孩,因为中国孩子不是这副模样。他深感忧虑: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8]83-84。

除了痛斥封建奴式教育外,鲁迅对民国以来出现的“新式奴化教育”十分警觉,因为有一些新式的“爱国之士”,“或者用笔,或者用舌,不怕劳苦的来给他们教训。一个说要用功,古时候曾有‘囊萤照读’‘凿壁偷光’的志士;一个说要爱国,古时候曾有十几岁突围请援、十四岁上阵杀敌的奇童”[8]52,这是历史的倒退,完全违背人道与人性,“请援、杀敌,更加是大事情,在外国,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们所做的。他们那里的儿童,着重的是吃、玩、认字,听些极普遍、极紧要的常识。”[8]52-53面对改头换面、阴魂不散的“新式奴化教育”,鲁迅责无旁贷地予以回击。当看到《申报》的《儿童专刊》刊载署名梦苏《小学生们应有的认识》一文时,鲁迅甚至拖着带病之躯撰文痛斥:“主杀奴无罪,奴杀主重办的刑律,自从民国以来(呜呼,二十五年了!)不是早经废止了么?”[8]658这样“卑污地说教”令平常多半是嘲讽性较浓的鲁迅,少见的严厉责骂:“大朋友,我们既然生着人头,努力来讲人话吧!”[8]658-659他再次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真的要‘救救孩子’。这‘于我们民族前途的关系是极大的’!”[8]658-659此时距鲁迅逝世仅22天。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寄希望于将来,并期许先觉者解开束缚孩童的枷锁,让他们能自在呼吸、茁壮成长,把他们养成顺应潮流的“战士”,与旧社会抗争。

以上话语揭示了鲁迅儿童身体建构的逻辑理路:社会赋予人类“爱”的天性,因这“爱”,人类自然以幼者为本位,依着“幼者本位”的思想,人类会让“幼者”生存,而且会让“幼者”比“长者”更好,就是进化。这个逻辑让“爱”与进化论联系在一起,以爱为人伦的索子,取代封建的“恩”,以达到进化的目的。

二 在“呐喊”中找寻儿童身体

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中盛赞“不为顺世和乐之音”的“摩罗诗人”,称他们“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6]101。而鲁迅自身就具有摩罗诗人之气质,他弃医从文,立志改造国民性,开始其文学的“呐喊”生涯,试图唤醒铁屋子里熟睡的大众。“铁屋子”往往被喻为压制民众数千年的封建传统桎梏,鲁迅清醒地意识到反传统的艰难,虽然唤醒了部分沉睡的国民,却冲不出铁屋子,徒然增加痛苦,反映出先驱者找不到出路的苦闷与彷徨。然而,鲁迅并没有绝望,“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6]101,他喜欢引用裴多斐“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来宣示文学的精神立场,他高张希望的大纛,决心做一个“呐喊”者,“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6]101。鲁迅以摩罗诗人的勇敢和决绝姿态加入了“呐喊”者行列,在亢奋的状态中,一再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旧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火力全开。

然而,在吃人的阴影下,处于食物链最底端的儿童首当其冲,他们犹如一群“折翼的天使”,无论是在都市或是乡土,往往难逃被吃的厄运,鲁迅似乎已经肩不住黑暗的闸门,只能把儿童放逐到狭隘幽暗的所在。《药》里的华小栓“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起,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6]465,这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在父母的殷切期待下,吃下了带血的馒头。华老栓夫妇试图借“人血馒头”往儿子身上“注进”新的生命,从而使小栓“收获”重生,但小栓的“一阵咳嗽”却暗示着希望将化为泡影,华老栓花大价钱买来的“灵丹妙药”救不了病入膏肓的儿子,只能作为生命的献祭被亲人悼念。《明天》里的宝儿是单四嫂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宝儿“瞪着一双小黑眼睛”说:“妈!爹卖馄钝,我大了也卖馄钝,卖许多许多的钱,——我都给你。”[6]478这个3岁儿童天真的话语虽然使人觉得辛酸与渺茫,但对单四嫂子来说,是极大的精神慰藉。尽管她日夜纺纱,但觉得纺出来的纱变得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了。然而单四嫂子到头来连这样一根脆弱的精神支柱都被无情摧折了。宝儿得了急病,从他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鼻翼“一放一收的扇动”可以看出来。单四嫂子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粗笨女人”只好四方奔走,求神签,许心愿,送孩子到何小仙家中就诊。但是,神仙没有给她赐福,何小仙的“保婴活命丸”最终结果了宝儿的性命。华小栓与宝儿死于非命,呼应鲁迅早年赴日学医乃是为“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6]438的良苦用心。鲁迅试图通过无辜的“受害者”宣告其与传统的彻底决裂。华小栓与宝儿身上背负着整个中国古老的传统弊病,未及成长就夭折,凸显成人社会愚昧与迷信。

这些深受传统荼毒的儿童,被搁置在“弱者”的位置加以凝视与想象,当“五四”作家用西方的现代性眼光来审视乡土中国时,乡村成了封建传统的藏污纳垢之所,儿童往往受制于同需拯救的成人话语体系。吴翔宇指出:“这种从旧到新的话语转化内蕴着这样的话语偏狭:由弱而强的价值预设容易制造廉价的‘强者神话’,弱者蜕变的可能性被揭示出来,而不可反抗的弱者处境以及弱者先天的根性却被遮蔽。最终,这种跪求‘他救’的意识自然会漠视弱者本是弱者的事实。”[10]《阿Q正传》中的阿Q遭到假洋鬼子一顿毒打,情急之下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狡辩,寡廉鲜耻地将自己受到的羞辱无所顾忌地转嫁到比他更弱的孩子身上。《风波》中六斤伸手嚷着要添饭时被七斤嫂痛骂“偷汉的小寡妇”,却又由于不小心打碎了碗而被七斤一大巴掌拍倒在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无所适从。小孩无法在革命的风暴中受惠,仍然处在弱者地位。《孔乙己》中的孩子“围住了孔乙己”,将其当作开心的佐料;作为酒店伙计的“我”从十二岁起就被掌柜灌输怎样坑骗顾客的招数,而从“我”对孔乙己的冷漠来看,“我”也成了一个与成人无异的“吃人者”。《白光》中陈士成再次落第回家,七个学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6]571这里的孩子已经变得与成人一样圆滑世故。在鲁迅的批判体系里,乡土徒然成为一种缺憾,乡土世界在现实的透视下百孔千疮﹑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乡土正好映照着畸形的孩童身体,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们是由吃人者、赖皮、看客等构成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鲁迅一再让孩童失陷于封建体制,他们既无自我意识,也无法看到被救的希望。鲁迅指出:“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11],鲁迅把数千年来的中国社会比喻成一个大染缸,置身其中终会变质甚或朽腐。孩童的纯真、活泼与聪颖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消磨殆尽,只剩下麻木的躯壳与衰腐的灵魂。

尽管冷峻深沉是《呐喊》的底色,但鲁迅在作品中亦不时露出若干亮色。《故乡》就是一个反差极大的例子,返乡者眼中的故乡“没有一些活气”[6]501,甚至怀疑眼前的真实,这种悲凉的心情即使看到久违的母亲也未能释怀,因为此时的母亲“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6]502,只有当母亲提起闰土时“我”心中的苍凉才烟消云散: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6]502。

对自然之子闰土的回忆使文章色调变成暖色,生机盎然的西瓜地里,一个生机勃勃、勇敢机敏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少年闰土“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6]503。在相处的日子里,少年闰土为我讲述捕鸟、看瓜等神奇、勇敢的经历,他心里装着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然而,鲁迅对少年闰土的纯真活泼流露出无限眷恋,并不同于冰心一味对童贞的颂扬,而是为中年闰土的出场做铺垫。三十年前两人真挚纯净的友谊在闰土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后被无情拆解,但“我”仍把希望寄托在水生跟宏儿这两个孩子身上。鲁迅在《故乡》中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际关系:儿童世界的心灵沟通,成人世界的心灵隔绝,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社戏》中的平桥村是“我”儿时的乐土,并通过“我”与小伙伴一起掘蚯蚓钓鱼虾、放牛、看社戏等活动得以呈现,再也不用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等佶屈聱牙之文字,两相对照凸显出封建传统文化对孩童心灵的禁锢。看社戏乃是全文浓墨重彩的部分,具体展现“我”和小伙伴们看戏的来回途中别样的身体风姿。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6]592。

鲁迅极力摹写飞船前进之状,使用了一系列形象生动的身体语词,如跳、拔、点、架、嚷等,把小伙伴们看戏心情之迫切、行船技术之熟练等毕现于纸上。在船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的过程中,我们体味到童心的自由、活泼、天真和童趣的隽永、精致、和谐,呈现出自在自为的生命情致。

三 在“彷徨”中迷失儿童身体

如果说《呐喊》中儿童身体的书写是鲁迅“剖心”后的发现,那《彷徨》中儿童身体的书写则是鲁迅“剖心”过程中的消解,“彷徨”是对呐喊式解剖的再解剖。李欧梵指出:“在《呐喊》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由于响应《新青年》伙伴们的努力而作的乐观调子,到20年代中期,他的战斗精神就已消失了许多。正如第二个集子的书名所显示的,他的情绪已转向‘彷徨’,转向波动的怀疑和烦恼的哀伤,调子是辛辣而痛苦的反讽。”[2]65-66“五四”运动后未过数年,当年新文化运动的阵营发生很大变化,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从文化领域转向政治层面的抗争,《新青年》也渐渐淡出历史舞台,鲁迅落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发出了“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哪里呢”[9]469的喟叹。

《彷徨》中的知识分子有的在庸众的围观中走向失落或是回归旧文化系统,如《孤独者》的魏连殳违背自我意志出任杜师长的顾问,《在酒楼上》的吕韦甫从“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走向“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生活态度”;有的成了如四铭、高干亭等假道学或伪知识分子,大大削减了知识分子救国济世的使命感。当《药》里怀着革命理想的夏瑜、《狂人日记》中呐喊“救救孩子”的狂人都成了过眼烟云,处于“被拯救”位置的孩子由谁来救呢?吊诡的是,《彷徨》里的孩童基本上走出了死亡的阴影,即使出现死者,也是作为回忆来叙述,如《孤独者》中的小兄弟与《祝福》里的阿毛,鲁迅残酷地将孩子置于庸众的行列加以审视。正如汪卫东所说,《彷徨》中的小说有一种“梦魇模式”,“‘梦魇模式’的存在,是身陷绝境的鲁迅绝望体验的心理反映,也是鲁迅面临人生重大转折时的自我预测,更是自我总结和自我清算。”[12]

从《呐喊》开始,鲁迅便一针见血地揭穿了“看客”的丑态,“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毂,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6]170尽管在《孔乙己》《白光》中已出现孩童从受害者走向看客的趋向,但鲁迅往往只一笔带过。到了《彷徨》中,孩童大多步入看客或庸众的行列。

《示众》是继《阿Q正传》后描述的第二场“看”与“被看”的狂欢盛典,巡警用绳头牵着犯人在烈日的大街上示众,一群由各色人等组成的“看客”群体不断移动进退,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孩赫然步入了看客群里,从“被拯救”的位置加入了“看客”的共犯结构,集体陷溺在麻木的状态中。《示众》里的孩子们年纪虽小,但他们已经开始学成人鉴赏、玩味、咀嚼他人的痛苦,成为麻木的庸众。卖包子的胖小孩与小学生对“看”的热切绝对不输给大人,鲁迅刻意在两处使用相同的语句来形容两人:“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13]70-71,飞着似地凑入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有利的视角。更值得玩味的是“老妈子”抱着的孩子,在大人“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13]74的教唆下也加入了看客行列。文中的“胖孩子”更是呈现出一幅未老先衰、毫无生气的体态: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13]70。

在这个“胖孩子”身上,新生者的朝气荡然无存,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孩子的未老先衰,印证了鲁迅的隐忧:“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9]15鲁迅以孩童集体陷溺于沉默中的麻木嘴脸与失语状态,勾勒出一“无声的中国”,揭示出国民身上难以治愈的精神顽疾。

“疯子”试图吹灭象征封建传统痼疾的长明灯,以为吹熄了“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13]62,引起了吉光屯人们的恐慌。因为“‘长明灯’是吉光屯村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也是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处于停滞、落后、保守、愚昧状态的耻辱标记。”[14]围观“疯子”的人群里,“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孩子们多次围观“疯子”并从中取乐,甚至当“疯子”被关在庙里还不忘戏弄,将两片稻草叶偷偷从背后粘到他的头发上。小说中还曾两次出现赤膊的孩子擎起苇子对他瞄准,这虽是对杀戮动作的戏仿,却暗示着这些孩童已经加入吉光屯欺压疯子的行列。

通过拯救者与被拯救者关系的位移,我们看到鲁迅无情地架空了知识分子启蒙的使命感和人道主义情怀,当孩童从“呐喊”时期的受害者位置趔趄出走而加入庸众行列,鲁迅原初架构的拯救与被拯救的身体语境无情瓦解。《在酒楼上》中吕韦甫心中美好的顺姑已殇,而她的妹妹和弟弟却如《狂人日记》中出现的脸色铁青的食人者:

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13]31-32。

鲁迅在《孤独者》中细致入微地处理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之间的关系,巧妙地陈述出二者如何经由变位走向失落的过程。接受过新思想的洗礼,被旁人视为异类的魏连殳笃信“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13]93此时的魏连殳对社会进化论思想深信不疑,他爱孩子,甚至把他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他将孩童放到未来中国的想象上,买琴给他们,跟他们玩乐。鲁迅藉由魏连殳生活的起落,探触到孩子骨子里深匿着成人的市侩,印证了人性本恶。当他被校长辞退,生活惨淡,曾经粘着他的孩子对之退避三舍,被所爱过的那些“天真”的孩子歧视。他亲眼看到街上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竟然拿着一片苇叶对着他喊“杀”;堂兄带着年幼的儿子来谋取他那寒石山祖传的一间破屋。他对未来的希望破灭了,深感“儿子正如老子一般”。残酷的现实终于令他放弃了拯救孩子的希冀,于是开始了疯狂的“复仇”之旅,彻底陷入了精神和肉体双重毁灭的窘境。房东孩子装一声狗叫或磕一个响头才给他们买东西……而学狗叫、磕响头等正是鲁迅要批判的国民劣根性,魏连殳却用在了孩子身上。为了玩具、财产,这些孩子效法成人的世故,向国民性的卑微处探赜。原本属于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已经移位,拯救者蜕变为愤世者,而被拯救者步入庸众行列,显示出启蒙者鲁迅的双重失落。

《肥皂》里的学程与父亲都长着一张肥胖的圆脸,在父亲四铭的淫威下,失去了独立思辨的能力,唯唯诺诺,老气横秋,了无生气。他虽然进了新学堂,却没受到“民主”与“自由”的思潮影响,处处仿效其道貌岸然的假道学父亲,从其身上可以窥见新旧教育体制的撕扯,印证了鲁迅所持传统的父权世界吞噬童真的观点。“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解放人的个性,而十五六岁的学程却处处受封建礼教掣肘,其名字“学程”就暗含四铭要求他效法“二程”的愿景。四铭因挨了青年学生骂“恶毒妇”,急于想知道究竟骂他什么,迫不及待地叫正在练八卦拳的学程查字典,学程查出来的结果不满意又被他骂得干瞪眼。吃饭时四铭又问学程查的结果,尽管学程说出了是“阿尔特肤尔”,并获得了四铭认可,但学程不敢把意思“老笨蛋”告诉他,又引起四铭的怒骂。秀儿和招儿因为年纪尚小,以其天性来模仿,但秀儿一看他爹回头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暗示着她们的个性也将被封建伦理道德吞噬。

在“呐喊”时期,鲁迅曾通过狂人喊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6]454-455,暗示孩子既有被吃的危险,也有吃人的危险。而到了“彷徨”时期,孩子已经加入到庸众与围观者的行伍,成为“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之一员。鲁迅曾誓言向庸众宣战,“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6]135,却转而又把孩童推向了庸众的位置,成为宣战的对象,这种“鲁迅式”尴尬让他苦于做将来的梦,“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6]166“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6]167不难发现,“彷徨”时期,鲁迅笔下的孩童属性已从国民性的重塑逆转到毁灭性的民族文化寓言,被成人的劣根性染黑,“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6]311

综上可知,鲁迅小说对儿童身体的凝视与想象,是中国近代历史创伤的产物,也是民族国家处于危亡之际的结晶。鲁迅小说的儿童身体话语含具一种历史进化论的演绎,虽然这与晚清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等所标举的“群体”认知不同,但在线性时间与历史进化的思维脉络上,从国民身体改造到国民性的重塑,都是以启蒙救亡和强国富民作为终极目标。从鲁迅《狂人日记》喊出“救救孩子”的第一声开始,儿童身体的民族国家叙事,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便以一种知识分子内在的巨大焦虑感,不断通过各种书写(启蒙、革命、救亡、解放等)呈现,去确立生命主体的存在价值,从而开启一个充满拯救国民想象的书写欲望。

注释:

①周作人曾倡言性善说,不承认人性有所谓“恶”,“与其说恶,不如说‘不明’更切当”,他把人道主义理想的实现寄托在少数不劳而获的特殊阶级的“翻然改悔”上面。在冰心的作品里,也有明显的宽恕仇敌的倾向。她在《一个军官的笔记》一文中写一个军官在军阀战争中被打成重伤,临死前他祷告说:“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我只可怜你们!”“我不记恨你,我只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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