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静
(南华大学 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冯内古特的《加拉帕戈斯群岛》(1985)是一部以1986年整个欧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为背景的末世叙事小说。故事发生的区域主要是南美国家厄瓜多尔与美国。其虚构的末世景象在于:(1)世界已处于经济、政治、生态等多重灾难带来的剧痛与毁灭中,但统治者仍然在通过技术手段与资本运作,肆意掠夺下层民众以及自然界动植物的生命。(2)全球性经济危机沉重打击了全球经济;同时,一种病毒席卷地球,夺走了女性的生育能力,并使人类濒临灭绝。(3)秘鲁与厄瓜多尔开战,整个厄瓜多尔经济破产,社会陷入动荡与毁灭之中。叙事以对人类未来的忧患意识,对比了1986年及其百万年之后的人类,认为人世间的不幸,在于人类拥有超常脑力。第一人称叙事者里昂·特鲁特在造船厂工作,在建造“达尔文海湾号”游轮时被飞来的钢板斩首而亡,灵魂在船上停留百万年之久。这一颇具匠心的叙事设计,使得叙事者能够跨越百万年的时间区间,对比过去、现在与将来,想象人类未来发展的轨迹,以引起读者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深思。小说的关注面包括经济危机、瘟疫、军事冲突、基因畸变、心灵扭曲、动物福祉、人性之恶等元素,庞杂而有序。
小说主要情节如下:在1986年的西方世界与后殖民的南美国家,商业文化繁荣,旅游业盛行。一家位于厄瓜多尔首都的公司策划了“达尔文海湾号”处女航,该游轮由瑞典建造,具有豪华的现代化技术装备。精心设计的“世纪自然之旅”即将开启为期两周的海上游览。但这时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世界范围内的众多国家陷于破产,纸币、股票、债券等价值体系崩溃。厄瓜多尔(包括加拉帕戈斯群岛)因为火山岩地貌,必须从国外进口粮食。但多重危机之下,该国无法从国外买到足够的粮食供养九百万人口,再加上与秘鲁的战争,民众陷入饥饿。世界范围内,病毒肆虐之下的人类陷入灭绝之境。而缺少专业航海技能的船长带着“达尔文海湾号”仓促启航,轮船迷失方向,10名幸存者最终在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北端的圣罗萨利亚(Santa Rosalia)岛定居,并成了百万年之后新人类的始祖。而这些新人类已进化成了仅有鱼鳍而无双臂的海豹式动物。
生态危机历来是由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引起的。本文挖掘了冯内古特黑色幽默掩盖下的叙事张力,以整体论生态视野探讨人类的洞察力危机及其生态后果;通过追踪生命存在的高贵与卑微、坚强与脆弱、生命与技术本应相辅相成的复杂关系,人与动物在自然怀抱里的平等地位,借以思考人与自然的动态平衡、技术对人类未来的塑造力以及冯内古特对物种可持续性的忧思。小说寓指20世纪末人类面对的生态危机是政治、经济、技术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堆积效应。小说反思人类未来的发展趋势,诘问人类是否能智慧地应对自身存在的问题,起到了强化读者生态意识的作用。
纵观冯内古特一生的思想与创作,读者不难发现他对美国政治、社会、科学进步、环境保护等问题有持续的关注。同样,冯内古特式人文主义生命关怀不仅构成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思想基调,而且其关注范围已超越了人类物种,与“深层生态学”的环保主张异曲同工。小说的扉页是纪念业余自然主义者豪先生的一首小诗。作者之所以致敬1938年带着一群男孩去美国西部原野生存的豪先生(Hillis L.Howie),既因为他“介绍我们认识真正的印第安人/让我们每晚睡在户外/并掩埋我们的粪便”,带给作者和那群孩子以真实、贴近自然的生活体验以及对自然和他者的敬畏;也因为他“教我们骑马/告诉我们植物和动物的名字/它们为生存所做出的努力/为繁衍所做的努力”[1]扉页,使孩子们认同动植物生命的存在与艰辛。戴维斯(Todd F.Davis)这样评论冯氏献身社会与生态保护的执着:“正是这种社会意识赋予冯内古特作品一种强烈的信念,使他能够敦促读者不要仅仅以文字素养和哲学理念来看他的作品,并召唤我们每一个人检视我们的生活,最小化我们对地球和地球居民的伤害。”[2]8
小说详细交代了位于南美洲西北部的厄瓜多尔(故事发生地)及其第一大城市瓜亚基尔的地理环境、动植物生存背景,为整部作品的生态主题打下了基础。这种“地域+历史”叙事模式,再加上进化论创始人达尔文在当地的科学考察之典故,把人类未来置于“人与自然”框架内考量。叙事比较了1986年全球与地方的政治、经济、生态状况与百万年之后的人类生存状况,勾勒出当时惨淡的生态现状与人类物种的退化式发展前景之间的联系。故事的整体背景是食物、金融、阶级和种族冲突、病毒袭击交织在一起的四重危机。世界范围内生态系统的功能逐渐削减,人类对动植物生命(包括人类生命)所造成的不可逆转的危机开启了人类的逆向进化进程。生命的大规模消亡反复暗示着生命消逝与生态恶化之间的密切关联。通过人类大规模集体性死亡与人类个体对死亡的态度、10名末世幸存者的生存挣扎,小说从有机体、社会系统、生态系统等方面呈现出作者对生命的多层面理解,体现了应对生态问题的整体论视野。
叙事表明,冯内古特意识到人类与动物的相互依存、动物的生存权与免于被虐待的权利、所有生命形式深深扎根于自然并受自然母亲供养的现象,并具有时间上跨越百万年、空间上跨越整个地球的宏大视野。生命的存在具有自创生性(autopoiesis),同时具有与其他物种之间的相互依赖性。正如卡普拉所观察的,世界是一种复杂的、有机的、有高度组织的整体性的存在,而生命形式绝非是生命体的各个部分的简单组合,任何一个有机体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机械论者惯于从“部分”的属性判断“整体”的属性,把有机体当作机器。这一洞察世界的方法其实是过于简单而单一的非动态、非发展的方法,因为科学所提供的机械式解释是不充分的,不能从动态、发展的视角看生命、世界、大自然运行的秩序[3]17-21。“在机器时代,很大程度上人们已经忘记了一个事实:所有生命体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态整体”,人们需要“智慧地使用土地、水、森林、野生动植物”[3]i。
叙事者以书中之书的形式,借科幻作家基尔戈(Kilgore Trout)呈现了某一个星球的生态环境发展轨迹:“在这个行星,直到最后一刻,类人生物仍忽略了他们最严重的生存问题。于是,所有的森林都被毁灭,所有的湖泊都被酸雨毒化,所有的地下水都因工业废物而无法饮用,……。他们孩子的身体产生了异变:有的长了翅膀、角枝、鱼鳍;有的长了一百只眼,有的根本没有眼;有的长了巨脑,有的根本没有脑”[1]86。这种寓言式呈现实为讽喻20世纪80年代西方世界的环境恶化及人类生存危机。
加拉帕戈斯群岛一直因丰富而独特的动植物物种而闻名于世,并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叙事强调加拉帕戈斯群岛是物种缓慢自然进化的场所,岛上的雀鸟看起来类似,实际上却是十三种物种,有不同的生活习性。奇怪的是,岛上没有啄木鸟,但一种雀鸟担当了啄木鸟的职责。它不啄木,而是用嘴衔起树枝或仙人掌上的刺,把虫子从藏身处挖出来。鸟儿对人类毫无防备之心,吸血雀鸟甚至跳到玛丽的手上啄食。
在“世纪自然之旅”即将成行的前夕,金融家麦肯托西(Andrew MacIntosh)带着他的盲女儿塞勒娜以及天才发明家广口善次和他的妻子到了厄瓜多尔。麦肯托西有着资本大佬的任性、操纵资本的巨大能力、对普通民众的蔑视和借技术获取财富并掌控世界的绝对信念。他意图借这次旅行把广口善次收入囊中,以技术创新攫取更大的财富。此时瘟疫已席卷而来,厄瓜多尔已陷入粮食恐慌。但艾尔·多拉多(El Dorado)酒店尚囤积有大量的食材,可供100名乘客14天每日三餐之用。“世纪自然之旅”的本意是为杰奎琳·欧纳西斯等世界级名人所设计的。但瘟疫触发的生存危机使这个计划流产,最终成行并在圣·罗萨莉亚岛上幸存下来的有10人:善次怀孕的妻子尚子、玛丽、盲女塞勒娜、船长阿道尓夫以及6名因备受白人工业扩张压迫而出逃的土著女人。
小说以独特的黑色幽默揭示了人类从属于“自然”但又独自发展出诸多人性弱点的事实。叙事者称塞勒娜的“眼盲”为“大自然的一次实验”;资本大鳄麦肯托西的冷酷逐利、酒店侍者奥提兹对富人的仰慕、其他人无来由的自信与无目的的贪婪等形形色色的人性特征,以及难以预测的人种退化皆为“自然”在人类身上所做的试验[1]85-86。三位主人公有遗传病:塞勒娜天生失明;秋子因祖母受到广岛核弹辐射,遗传性基因变异使她天生满身毛发,而她母亲在怀孕时所做的科学检测无法辨别这种隐藏的缺陷;船长克雷斯特(Adolf von Kleist)携带着遗传性神经退行病“亨廷顿舞蹈症”基因。叙事虽未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揭示这一现象,但环境恶化与健康的关系,昭然若揭。
玛丽还是个姑娘时,有一天在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公园露营,尽情感受大自然的温暖与芳香,感到自己仿佛在伊甸园中独处。此时,她遇见了罗伊·海普伯恩,她未来的丈夫。对动植物的热爱昭示着两人具有同样生动、有趣的灵魂。罗伊刚刚从海军退伍,在回家之前利用搭便车的方法遍览美国的自然风光。他“特别对鸟类着迷,并能够用鸟儿的语言与它们对话”[1]245。传言一种已灭绝的啄木鸟重现了,但罗伊的求证却发现那仅是一场恶作剧,“自从人类毁灭了它们的自然栖息地,那些原始森林里美丽的居民真的灭绝了。那里不再有它们生存所需的腐木、和平与宁静”[1]245。
海普伯恩夫妇的悲剧象征着人类自身生命传承链条断裂与其他动物的灭绝之间的密切关联。1946年,罗伊曾经在美国的原子弹试验基地比基尼·阿图尔服役。他的身体所吸收的放射性毒素首先引发了他的不育症,使他终身无子,后又使他罹患脑癌。他起诉美国政府,却被政府的律师抓住时间记录的漏洞,无处伸冤。尽管脑瘤使他有时有幻觉,但他清晰地记得长官如何命令他利用他与动物信任性互动的能力,抓捕、禁锢动物,进行动物实验。他也因此成了杀死实验动物的帮凶,并受到良心的谴责,导致后来的神经错乱。其妻子玛丽也因此不能留下自己的基因,被排挤出进化游戏。而陪伴塞丽娜的导盲犬哈萨克为人类所训导,抛弃了追逐、玩耍的本能。有超大大脑的人类去除了她天然的欲望和性器官。“和玛丽一样,她也被逐出了进化游戏。她将不会留下任何基因给狗后代”[1]49。物种的灭绝实质上就是生命之网的断裂,人类不能幸免于它的后续影响。
人类中心主义生命观使人能够毫不怜惜地利用与杀戮动物。生物学意义上,人类与其他物种有着类似的生与死;只是在文化与技术意义上,人类才持有一种虚幻的优越感与主宰其他物种的能力;这种能力的滥用是对自然母亲的践踏。奶牛场里的奶牛,一旦不能足量产奶,就会被人屠宰了吃肉,人类唯一关心的是它的肉是否够新鲜、是否有丰富的蛋白质。宣传“世纪自然之旅”的过程中,策划人“使不会飞的鸬鶅鸟、蓝脚鲣鸟、军舰鸟等岛上的生灵成为知名的动物形象”[1]49,这种做法对动物尚有欣赏之意。但游轮上的人们在经历了大海中的迷失、食物用尽之后,登临圣罗萨利亚小岛。当地的动物物种虽然丰富,但这并不能成为人类无理性、狂欢式杀戮动物的理由。作者以艺术的细腻展现了人类对动物生命的无情利用与残忍,“他们拧断鲣鸟的脖子,抓住美洲大蜥蜴的尾巴,用黑色巨石打死它们。正是在这场屠杀中,玛丽被鸟抓伤了。吸血雀鸟首次尝到人类的血。”[1]49“当夜,达尔文海湾号上的人们举办了个丰盛的宴会。他们在日光甲板上吃喝。甲板就是个大餐盘,船长就是主厨。烤熟的美洲大蜥蜴肚子里塞满了螃蟹肉和剁碎的雀鸟肉;烤熟的鲣鸟肚子里填满了自己的蛋、并被涂上融化的企鹅油。肉很美味,每个人又重新有了幸福感”[1]286。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再次登岛,“他们杀啊杀、拖拽着成堆的动物尸体,直到船上的冰柜装满了可供一月之用的鸟、蜥蜴和蛋”[1]286。这种对其他动物生命的高消费、杀戮使得人类的生存成了野生动物的劫难,极其卑劣。《国家地理杂志》也反复报道了人们如何用脚毁掉美洲大蜥蜴伪装起来的巢穴、偷鲣鸟蛋;人们为了私利抱着海豹幼崽照相,海豹妈妈因幼崽气味的改变而拒绝喂养它们,小海豹只有饿死。生命之网视域下,个人归属于人类整体,人类又归属于整个地球生态圈。故而,作为一种高智能动物,人类对野生动物具有道义上的保护职责。人类能给予动物的最恰当的爱就是让它们自然地活在栖息地上,不去打扰它们。
冯氏确认了自然对人类的慷慨与呵护,但人类回馈给自然的是以自己的随心所欲引起物种的加速灭绝。叙事者反思道:“如今天一样,百万年前的这个星球(1986年的地球)温润而滋养,而且在整个银河系是独一无二的。”[1]25百万年以后,叙事者仍然在为20世纪末人类的行为感到羞愧,仍然因人类强行打乱“自然”之进化秩序而感到愤怒。这一关于“人类、其他物种与自然三者之间关系”的认知暗合了以下道理:自然创生万物,是世间一切生命存在的基础,理应受到尊敬与守护。人作为自然之子和地球所拥有的最高智能生物,与其他物种相互依存,理应担负起保护物种多样性的责任。保护其他物种就是保护人类自身。
冯内古特对“超大脑容量”的讽刺,并非反对人类的智力或智力活动,而是借此反思人类不加约束、缺乏道德的发明创造之力。小说从“技术与生命”的角度,观看物种发展的趋势与后人类语境下人类的生存。早在1952年,冯内古特已在《自动钢琴》中再现了技术排挤工人现象,以及人类对技术的迷恋与恐惧。“人们需要做事情,生活需要有目的。危险之处在于,发明创造成了盖过一切危险的危险。这一危险颠覆了人类幸福所需的要素”[4]。
表面上看,叙事者把人类的生存危机简单归咎于人类过分发达的大脑,但这种说辞仅是黑色幽默式嘲讽。引起邪恶或灾祸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的思想状态与行为选择的模式。此处的超常脑力(big brain)代表人类所获取的知识,同时也指人类不同于非人类生物的高智慧、科技发明以及所有与智力应用有关的能力,是冯内古特对人类物种的调侃与对技术复杂效应的反思。小说反复指责超常脑力不断带给人类大大小小的灾难,使环境混乱,并引起了自然反杀人类。例如,超常大脑所发明的原子武器被投放到广岛,导致了畸形胎儿及其后裔的基因缺陷等。其实,这只是作者反思自然选择律与人类主体性的悖论,并拆解人类在生物圈的优越地位的一个视点。叙事反思了生命的毁灭,并导向生态整体理念。显然,人类脑力的发育速度远远超过了人类道德之力发育的速度,技术的发展,省下的是人力,提升的是效率,却并不能完善人性中对财富、地位、权力的贪婪与渴求。
小说对比了天才计算机专家广口善次的两项发明(初代语言机与万能语言机)的区别:前者仅能转换10种语言,后者能翻译千种语言;前者要靠人的帮助判断语种,而后者在听了几个词之后,能够在千种语言中判断出是哪种语种,并自动译成操作者的语言;后者拥有教授各种艺术与技艺的能力,同时也是医疗诊断仪和历史百科全书。其记录时间之精确,32年仅有82秒的误差。这种对比表明技术发展的速度与成效超出了人类的想象。“世界上仅有10台这样的机器。其中9台在东京,1台为善次随身携带。它不仅仅是翻译机,而且能够相当精确地诊断现代智人常患的上千种常见病,包括12种神经崩溃疾病”[1]57。投资大鳄麦肯托西具有疯狂追求财富并鄙视普通人的病理性人格,代表着垄断资本的“狂野、贪婪与无所顾忌”[1]55。当发明创造与资本联结在一起,再加上执着追求技术发明但缺少道德远见或技术责任感的科学家,可以断定的是,毁灭生命的风险就隐藏在其中。
正如孙宏等学者所言,“机器挤压了人类的生存空间,正是技术发展的诡谲之处,也是人类目前深陷其中的问题”[5]。小说将广口善次发明了万能语言机比作生孩子,其反讽意义指向了人类借助于技术抹去了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广口善次的妻子广口尚子携带着广岛原子弹爆炸引起的畸变基因。其母曾遭受到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核辐射,尚子怀孕时所做的医疗检测表明她的孩子不会畸形。不幸的是,她的女儿生下来就长着海豹式的动物皮毛。尚子是一名插花艺术教师,承受着深度抑郁症的折磨达20年之久。当她发现万能语言机不仅能教插花艺术,而且能用千种语言教插花时,自尊心备受打击;当善次表示要把他的发明献给曾经的美国第一夫人——后来的船王欧纳西斯的太太杰奎琳时,她如此指控广口善次的发明创造:
“不可饶恕的是,我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认识到你的行为中包含着多么大的对他人的恶意与轻蔑。”
她继续说道:“你!你认为除了你,所有人都在白白地占据这个星球的空间。是我们制造了太多的噪音,浪费了太多的自然资源,生了太多的孩子,并到处留下太多的垃圾。因此,如果能由机器接手我们来为你这类愚蠢的精英服务,这个世界就好多了。你正在用的这了不起的万能语言机,只是一个灵魂卑劣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不感恩任何人类的借口罢了”[1]71-72。
精英科学家的创造激情与他对人类生命的冷漠共存。一行人逃到岛上多年后,尚子和塞勒娜投水自杀,玛丽为抢救“万能语言机”葬身鲨鱼之腹。玛丽之死象征着技术与人类福祉的悖论。叙事者的父亲是一名科幻小说家,他甚至设想了一个体育机器人代替人类进行身体锻炼的荒谬场景,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模仿机器人的热潮。这一发明违背了人类锻炼身体的初衷,堪称荒谬。
冯内古特以其独特的黑色幽默文体风格审视“机械”与“生命”的价值,似乎勘破了其中的“创造之美”与“创造之罪”。在秘鲁与厄瓜多尔的战争中,秘鲁军方派人发射了两枚火箭。其中一枚轰炸了机场,另一枚轰炸了圣马提奥市。前者“杀死了数万的人、鸟、狗、猫、老鼠等等生命”[1]233。秘鲁飞行员雷耶斯上校架机在地球大气的边缘飞行,“他能够在这样的海拔高度飞行,依靠的是鼓胀着人工气体的服装与头盔。1986年的人们能够使不可能的梦想成真,很神奇”[1]204。作者控诉火箭、雷达等高科技产品如此残酷地收割人类的生命:“雷耶斯上校已经激活了巨大的自动推进武器的大脑,武器从飞机上投掷而下。虽然这是它首次品尝生命,但它已经疯狂地爱上了瓜亚基尔国际机场的控制塔顶上的雷达天线。自从厄瓜多尔把它的10架战机存在那里,机场已成了正式批准的军事目标。”[1]204反讽的是,这种工具理性之下的行动准则正当化了机器对生命的吞噬,毁掉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以诡异的方式带给毁灭者超验的心理释放与快感。
古希腊文明以及后来的中世纪神学都视宇宙为一个有机的、有生命的、有灵性的整体,但随着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等人推动的自然科学话语的深入人心,笛卡尔等人视自然、人类身体甚至整个宇宙为机器的世界观被广泛认同。“‘自然形象’从有机体转为机器,这一剧烈改变深深影响了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态度。中世纪的有机世界观意味着一种价值体系,该价值体系有益于培养具有生态思维的行为”[2]25。叙事表明,物质进步的极度追求导致了技术发明的极度追求,并进一步导致了美国城市的衰落、普通人失业与丧失生命、人类的逆向进化或退化。“当松本公司安装完计算机和机器人,仅仅12人便可做完一切事情。于是,育龄的年轻人,或对未来有梦想的人,成批离开了。……突然之间,几乎没有孩子留下来接受教育,城市也因缺少纳税人而破产”[1]38。技术成了“最大限度地把人类行为转化为机器行为的神秘激情”[1]39,也成了“人类幸福与健康的杀手”[1]40。技术发展的潜在风险是,机器不仅排挤工人,剥夺了他们工作的权利,而且毁掉了他们生存的自豪感与意义。类似于“鲸鱼与核反应堆”带给读者的尖锐对比,机器与生命的类比复杂化了人类技术的现实与虚拟现实。厄瓜多尔与秘鲁之间爆发的战争让尚未启程的“达尔文海湾”号雪上加霜。交战双方漠视生命,毫无罪疚感。叙事延续了冯内古特多部小说的反战思想,体现了绿色环保主义者对和平政治的追求。
一方面,小说再现了西方现代文明普遍存在的缺陷:热衷于技术发展,却不能全面地认识技术风险;热衷于物质繁荣却相对漠视生命;聚集了财富却失去了建立人际亲密关系、有尊严地活着、诗意地栖息的能力。另一方面,小说多次遗憾地提到百万年之后人类技术文明的灭绝,感叹再也没有人能写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没有人有足够聪明的双手或足够聪明的大脑来操作万能语言机。也没有人有能力使用针与线,或弹奏钢琴……”[1]61;提到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海普伯恩夫妇如何既热爱野生动物又热爱机器。这种矛盾的情感其实并不矛盾,因为技术的确提高了人类的生活质量,已形成技科学(techno-science)现象,并深深内嵌于人类的生活。犹如“火的使用”这一人类古老的技术,技术承载着人类的智慧,能造福人类,亦能毁灭人类。冯内古特的技术立场是规避其风险,善用其长处以造福人类。
叙事者里奥·特劳特(Leo Trout)是“达尔文海湾号”建造过程中死去的一名船舶建造者。他的鬼魂一直留在轮船上,跨越百万年历史之久,这一叙事为鸟瞰整个历史画卷,宏观地审视人类现状与未来发展趋势提供了较好的视角。从生命之网框架看,最理想的生物进化体系应该是按照自然规律缓慢、自然演化的体系。但快速、跳跃式发展的技术进步动摇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渐进演化,全面而深刻地改变了人类发展的走向。
正如批评家戴维斯所言:“冯内古特常常以残酷的诚实描写人类的苦难。他不愿意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去迎合那些人,他们仅希望听到关于未来的委婉之声。在他看来,不加克制的人口增长与代价高昂而毁灭性的战争一起,用人类的血肉做燃料,激活了经济机器。我们对环境灾难漫不经心地回应,我们彼此的相互虐待,都预示着惨淡的未来。”[2]12《加拉帕戈斯群岛》对人类未来和物种可持续性的忧思印证了冯氏试图用文学拯救地球生态的努力。
冯内古特式人文主义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从《自动钢琴》《冠军早餐》《枪手迪克》《加拉帕戈斯群岛》等小说可看出:“他怀有强烈而深沉的拯救人类种族免受自身戕害的欲望。但在追寻人类救赎之时,是否存在着界线?而人类一旦跨过该界线就毁掉了人之为人的本质。”[2]112所谓人之为人的本质,是指人的身体性与精神性、社会性与自然属性、理智与情感的平衡与和谐统一。他洞察到以攫取最高商业利润为导向的资本和资本家最不关心的就是人类的未来。小说的碎片化叙事和对“万能语言机”所储存格言的反复引用,不断展示出少数族裔、人类物种、动物物种、社会底层人士所遇灾祸的因果链,生态危机、物种灭绝等现象都是人类片面追逐利润和肆意践踏生命的堆积效应。故事的发生地厄瓜多尔具有浓厚的后殖民文化氛围,而几名主要人物的人生经历发生在美国和经济、文化、政治皆属于西方体系的日本。在20世纪80年代的西方政治经济体系下,生态、金融、阶级对立、族裔压迫、瘟疫等各种问题交织在一起,并最终导致了人类的大毁灭。叙事传达了这样的观点:人类承受了几乎灭绝的命运,凶手却是自己。
小说以“自然”之自然进化与人类文明的跳跃式前进所产生的张力为叙事背景,以毁坏女性子宫的病毒为故事节点,解密了人类对他物种的虐待、人类的缺乏远见与内部的互害,为人类未来提供了一种物种退化但平和喜乐的解决方案。冯氏在其访谈中曾正面确认了这种乌托邦式的前景,“如果你看到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海豹与海狮,你会觉得那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嗯,那是不可思议、令人快乐的生活。他们与别的动物相互嬉戏,这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聪明且有大量的时间。他们要小心警惕的只有鲨鱼与食人鲸”[6]。犹如“自然”会矫正“自然”进化中出现的错误,冯氏提出了完全摒弃技术文明并重归自然的生态矫正路径。这一设想体现了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的魅力,但并不完美,因为技科学已深嵌于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其积极作用与消极作用相伴,简单的摒弃不能解决问题。
达尔文当年在加拉帕戈斯群岛进行了为期五周的物种考察,为当地带去了旅游业的繁荣,但他“没有改变拉帕戈斯群岛,只是改变了人们对群岛的看法”[1]16,并带来了西方金融大佬对当地的掠夺。小说反复提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学说并以之为参照系,体现了作者对人类种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整体视野。阶级与种族压迫亦是生态问题不可忽略的因素之一。叙事者里奥的母系具有法国贵族的血统,并与《独立宣言》的签署者有血缘关系,但小说传达的思想是,人类或许应该打破血统或种族界线,把血统的骄傲、生而为人的骄傲推及到所有物种与生命体中,敬畏所有形式的生命。
与野生动物的命运类似,少数族裔及其文化的生存空间在缩减。六位来自厄瓜多尔热带雨林的女孩是土著印第安人的后代,她们的父母死于喷洒并弥漫在空中的杀虫剂。一名丛林飞行员把她们带到了瓜亚基尔,她们成了街头流浪儿。后来,唯一懂得她们语言并假意收留她们的老恶棍多明戈想尽办法逼她们成为妓女。代表底层阶级的酒店侍者奥提兹本是一个自立、积极向上的年轻人。一天,他去给麦肯托西父女送“法勒牛排”,被告知把牛排放在地板上给导盲犬吃。奥提兹吃惊地询问,回答仍然是把两份牛排放在狗面前。“于是奥提兹照做了,但他的大脑一片懵懂。这事完全改变了奥提兹对自己、人类、过去、未来及宇宙本质的看法。他尚未来得及从狗面前直起腰,麦肯托西已再次说道:‘出去’”[1]85。刹那间,原本仰慕美国社会名流的奥提兹自尊被碾碎,认识到美国资本带给厄瓜多尔人民的是屈辱与掠夺。新的认识促使他割断了酒店与外界联系的网络转接机,间接导致了麦肯托西与广口善次的死亡。
小说对比了人类的急功近利与蓝脚鲣鸟的恋爱生活,认为曾经存在的古老神话,并非是科学的对立面,而是具有保护生命、滋养灵魂的作用。例如,一只雄鲣鸟在求偶,它淡然地舞蹈,慢慢靠近对方。它们的深情自然展现,遵季节、习性而为,并不急着寻找筑巢的物质。反观有些恋爱中的人类,却是在匆忙的性释放后逃避责任。在作者看来,自然界提供了人类繁衍生息所需要的一切物质,但人类却辜负了自然对生命的仁慈与呵护。以麦肯托西为代表的大金融家、对地球状况有深透了解的人,有财富也有能力减缓生态恶化,但他们对酸雨毁灭欧美的大森林视而不见,仅关心自己的得失。里奥的父亲控诉道:“需要我告诉你吗?这个一度美丽、滋养生命的星球,从空中看去,很像可怜的罗伊·海普伯恩尸检时裸露出的有病器官。为增长而增长是一种明显的癌症。你所钟爱的人类之城正在耗尽一切、毒害一切。”[1]278他对人类目前所走的路径极为悲观,“正如在这艘被诅咒的船上,人类由这些无导航图、无指南针、时时只关心自己的自尊心的船长们所带领”[1]278。
对生命的珍惜与对物种多样性的维护是人类存在的重要保障;同时,守护人类的生存与未来,离不开对人类本性的批判性了解。在船抵达圣罗萨利亚岛之后,全体幸存者有10人。玛丽与船长同居,并以她中学生物教师对人类种族繁衍的眼光,盗窃了船长的精子,用最原始的方法对6名坎卡波纳女性进行人工授精。投放在广岛的原子弹所产生的放射性毒素触发了人类退化的基因。人类幸存者的后代逐渐退化成满身长毛、海豹式的生物,寿命变短,智力下降,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人类文明的影子。这种悲剧式的设想显示了作者对人类未来的担忧,体现了他对人类物种的未来可持续性的担忧,警示人类整个地球的生存环境面临崩坏。如不采取更加环保、公平正义的生存方式,无人能够确保人类物种的未来。
冯氏借助达尔文物种进化的历史眼光,审视人类及其他物种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悲悼科技高速发展、物欲文化盛行下的人生意义的丧失与生态环境的恶化;以“黑色幽默”特有的喜剧精神处理文本所再现的痛苦、绝望以及生命非自然死亡的残酷;以巧妙的反讽再现暗淡的生态前景,体现了人文主义的生态关怀与风险意识。一个社会,要维持物种的可持续性,不仅需要遏制资本的贪婪、全面了解每一项新技术的安全特性并培养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生态保护意识,而且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代际合作和社会各个阶层的通力合作。
生态问题是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问题之一,与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价值体系密切相关。小说从末世叙事、动物叙事、少数族裔女性叙事、底层人物与资本大鳄的对比叙事、人与动物关系叙事、技术与人类未来叙事等侧面,解构了人类与动物的边界,从生态、技术、人性、商业、进化论等多角度反思造成20世纪末期生态危机的原因。本文以冯内古特式人文主义思想为起点,追踪了冯氏对人类未来与物种可持续性的忧思;通过解读小说的深层生态含义,认为小说关注动物福祉,批判为技术而技术、为进步而进步的技术实践,强调动植物生命与人类的生命的价值与易碎性;并得出结论:小说的要旨在于强调一切发展的根源和归宿都在于保存生命并充分地实现生命价值。生态可持续性是人类生存与延续的根基。解决生态问题,需要遏制资本的贪婪、尊崇生命的价值,改变不利于环保的技术观念,达到物种之间的协同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