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树坤 黄中习
(广东金融学院外国语言与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在当前国家大力弘扬讲好中国故事、助力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之下,我国各族人民的文化瑰宝得以挖掘和保存,翻译工作欣欣向荣。其中,民族志翻译近年成为民族翻译研究和实践的新兴方向,发展势头迅猛。民族志(ethnography),又称人种志或文化志,是人类学的一种研究方法,其强调在异域文化人群中实地深入调研,参与当地人生活,取得第一手观察,在此基础之上就某一族群习俗进行撰写和记录。而“翻译”同样也是面对不同语言文化,特别是民族翻译和典籍翻译中面临口传信息文本化、语言转换、文化信息描写等多重困难。[1]可见,民族志工作和翻译在本质上有共通之处。随着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译者主体性视角的凸显以及对深度翻译的越发重视,民族志翻译研究在近几年受到越来越多民族翻译学者和译者的关注。基于此,我们提出以下几个研究问题:
(1)何为“民族志翻译”?其内涵与外延是什么?
(2)民族志翻译研究的发展现状如何?
(3)民族志翻译的研究前景如何?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本文采取文献计量学研究方法,运用可视化文献管理软件Note Express,在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上收集57篇论文,并对文献的基本特征进行手动标注、定量与定性分析,以期为民族志翻译研究做出全面系统的梳理与总结。
传统计量学分析方法在洞察文献的具体内涵、主要观点和可视化展示等方面稍显不足。因此,本研究采取可视化文献计量综合分析方法,通过两个路径弥补传统文献分析方法之不足。我们首先使用Note Express文献管理软件收集文献,生成可视化数据,然后使用综合分析方法(synthesis)[2-4],在Excel软件上对文献进行手动标注,最后再结合自动和手动生成的数据进行定量与定性分析。具体过程包括:(1)设立收集标准,收集文献。我们通过“民族志”和“翻译”两个关键词在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上进行穷尽搜索,只收集在公开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排除博士论文、硕士论文以及翻译实践报告,以及与翻译无关的论文,共收集到57篇论文。(2)针对文献的基本特征和研究内容进行分类标注,对一些比较主观的内容,如研究发现等进行整合。(3)基于标注和软件自动生成的数据对文献进行解读,并进行综述。此方法使文献综述更显客观科学,更具备可复制性,且能从数据中洞察研究问题以及发展趋势。文中的标注和一些图表生成工具是微软Office 2016自带的Excel,文献搜索与云图、共现关系图生成工具是Note Express 3.2 版本。
根据收集到的论文的基本特征,我们分别对论文的作者、发表年份、研究方法、数据来源、研究的民族、理论视角、核心议题,以及民族志翻译内涵进行标注。其中“研究方法”包括“案例研究”“思辨”“访谈”,以及“译者研究”4项。“数据来源”关注研究的文本体裁类型,如“史诗”“民歌”等。理论视角判断标准是论文作者自己提及的理论视角,如“民族志诗学”“人类学”等,论文里面没有明确提出理论视角、文本类型或者民族则相应地标注为“N/A”。民族志翻译内涵的标注主观性较强,我们把论文中的相关描述提取关键句子或者关键词记录,最后再仔细研读汇总整合。
1.发文趋势
表1的数据表明,民族志翻译研究发轫于2000年,2012年开始成为热点,并随后在不同的年份激增,如2017年和2019年发文量都接近10篇。早在2000年,韩戈金就在《民族志诗学》中译介了托马斯·杜波依斯(Thomas Dubois)关于民族志诗学的论述,该论文介绍了民族志诗学视角下口头文学翻译与教学问题。[5]2005年,马克·本德尔讨论了中国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翻译路径的三分法。[6]可惜的是,这些研究都没有明确提出“民族志翻译”概念。随后的10年间虽然也陆续出现有关“民族志诗学”的零星讨论,但也只是顺便提及翻译问题,因此该十年属于民族志翻译研究的萌芽阶段。直到2006年,段峰和刘汇明以“民族志”和“翻译”作为关键词发表论文,讨论人类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我们认为这篇论文标志着“民族志翻译”研究的正式产生。[7]2016年,黄中习直接以“民族志翻译”为主题,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年度项目“民族志翻译视角下的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英译研究”。下面的图1显示,在该领域发文量较大的学者包括段峰、王治国和黄中习,这三位作者都是国家社科基金的项目主持人。由此可见“民族志翻译”研究大多基于项目推动发展,其发文量有一定的周期性,每隔几年会集中出现一批成果。这也说明了政府层面对于民族志翻译研究与实践的支持力度。
表1 “民族志翻译”研究发文数量
2.发文作者
图1 “民族志翻译”研究作者云图
3.发文来源
对文献的发表来源进行词云分析得出图2,分析表明《民族翻译》杂志和《贵州民族研究》杂志是民族志翻译研究的发表重镇。其次是《英语研究》《当代文坛》《民族文学研究》和《翻译界》等杂志。总体而言,民族志翻译研究成果分散于各大学报,是社会科学、语言文化、民族学以及翻译学等诸多研究领域的重要研究对象,充分彰显了其研究的跨学科特点。
图2 “民族志翻译”研究发表来源词云图
4.研究关键词
用Note Express对排名前20频次的关键词进行分析,生成了“词共现关系图”(如图3)。分析结果表明,“民族志”是涉及所有研究的关键词。其次“民族志诗学”“表演理论”“英译”“翻译”“口头程式”“对外译介”共现关系最高。“民族志翻译”与“表演理论”“贺大卫”“口头程式”和“对外译介”关系密切。由此可见,民族志翻译的研究基础和理论来源是“民族志”,其本质是翻译研究跨学科从民族志理论和实践中汲取养分。
图3 民族志翻译研究关键词“词共现关系图”
5.研究方法
分析显示,民族志翻译研究大多采取思辨的定性研究方法,占比54%;其次是案例研究,占比40%,即选取某一个民族的具体翻译案例进行分析。另外,还有少量研究采取译者研究(4%)和访谈(2%)的方法。
6.文本类型
分析显示,52%的文献没有针对任何具体的文本类型,而史诗、诗歌以及民歌是民族志翻译的主要研究对象,其中史诗、诗歌占比21%,民歌占比14%。此外,民族志著作类占比5%。值得注意的是,文学和新闻报道也进入了民族志翻译研究的视野,这表明“民族志”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开始渗透到其他的文本领域。
7.民族比例
从表2中可见,民族志翻译研究领域已经覆盖了我国9个民族,其中一些研究也关注到了国外新几内亚东部土著及南苏丹共和国和埃塞俄比亚努尔人。其中有关“壮族”的研究文献最多。
表2 “民族志翻译”研究所覆盖的民族
8.研究视角
分析显示,民族志翻译的研究视角主要来自人类学和民族志诗学,占比56%。需要注意的是,民族志诗学也是源于人类学,因此这两个研究视角是共通的,只是后者更加聚焦诗学特征分析。另外,译介学也是民族志翻译较为突出的研究视角(14%)。还有少量研究采取语言学的跨学科视角(4%)。有21%的文献没有明确说明采取的视角,内容上大多数属于有关翻译学或翻译实践的讨论。
我们通过仔细的手动标注和文献阅读,归纳出民族志翻译研究的四大核心议题:(1)文化翻译理论建构;(2)翻译策略研究;(3)译者主体性研究;(4)民族志学术翻译研究。分析显示,翻译策略研究占比最大,为59%,其次是文化翻译理论建构,占比23%。译者主体性和民族志的学术翻译分别占比11%和7%。由此可见,民族志对翻译研究的理论和实践都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1.文化翻译理论建构
民俗学与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包括风俗习惯、口承文学、传统技艺、生活文化等,民族志是其主要研究方法。因此,民族志翻译研究首先从人类学理论中得到启发。这类研究大多以思辨方法为主,从民俗学与人类学的角度去思考“民族志”与“翻译”之间的关系,从而构建新的翻译理论。
龙吉星、胡翠娥、马晶晶、马克·本德尔等学者尝试从民俗学和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去加深和推动对翻译本质的认识。[8-10]如,龙吉星从民族志的角度提出翻译有“研究者/报道人”“研究者和报道人/研究环境”,以及“研究者/读者”三个层次的翻译关系,并提出一种新的翻译研究生态观。同时从阐释人类学、语言人类学、认同理论等方面探讨翻译研究的内涵。[8]马晶晶对美国著名民俗学专家马克·本德尔进行访谈,援引他超越民族志翻译而提出的“万物志翻译”理论(cosmographical translation),呼吁“译者不仅要考虑民族志信息,也要留意物质文化、自然生态及其与史诗的深层联系”。[10]62
民族志研究的过程本身就是翻译的过程,民族志翻译其实就是民族志工作的一部分,因此有学者指出民族志的本质就是翻译。如,谢宁指出民族志的撰写过程是对异域文化的描述过程,也是一个翻译的过程。[11]董迎春和覃才、卢茜和何克勇等学者则指出民族志就是一种关于远方异地某个民族、地方的田野调查及文化“深描”,翻译是民族志工作的根本任务。[12-13]徐曦、段峰、姜学龙、龙吉星等认为民族志所提供的是一种文化翻译方法,翻译工作在面对跨文化传播时应该借鉴和吸收其方法进行深度阐释。也就是说,民族志翻译指的是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即翻译中进行深度描写或者深度阐释。[14-18]
此外,民族志诗学还推动了翻译理论的多维度发展。如,王治国考察《格萨尔》《江格尔》和《玛纳斯》三大史诗的译介情况后指出,在民族志诗学视角下,译本未能很好地体现活态史诗的口头特征,在民族志诗学学理方面有一定改进空间。他提出重现口头表演语境视觉效果的“多模态翻译”理论,以及语言诗性、文化表征和语境效果三重维度理论,特别强调技术层面为翻译的多模态化所增添的新维度,从而使得翻译呈现出进一步融合各种数字媒体、再创作和改编等技术手段的新发展趋势。[19]
2.翻译策略研究
文献分析显示,民族志翻译研究的对象大多是民族口头文学,其中包含许多活态诗歌、史诗、地方民歌等,如藏、蒙古族史诗《格萨尔》[20],羌族口头文学[16],畲族、汉族的哭嫁歌[21-22]等。民族志诗学对民族诗歌文本有深入独到的见解,其中表演理论、程式理论等都可以给诗歌翻译产生指导作用,自然而然成了上述民族诗歌翻译研究的理论视角。民族志诗学给予翻译实践的最大启示是:民族诗歌作为一种活态口头文学,对其声音、表演形式要给予充分保留,切忌以传统诗歌翻译的再创作思维去破坏民族诗歌的在场性和程式性,同时要将表演场景、说唱信息、说唱人背景、原文转写记录、田野工作者看法、完整的文本过程等充分描写出来[20],从而体现出少数民族文学的口头性和创造性特点[16,23]。
还有一些学者从语言学视角去理解民族志翻译与一般翻译的策略差异,如刘萱和黄中习从生态语言学和生态哲学的角度对比壮族史诗《布洛陀》的文学译本和民族志译本,旨在探讨民族志译本的翻译策略背后的生态意义。他们认为“以诗译诗”的翻译策略更能体现万物皆有魂和敬畏生命的生态观,而民族志翻译在一些文化信息、自然环境细节方面把握得更加精准,也具备一定的生态价值。[24]陈树坤和黄中习则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角度探讨民族志翻译的“解释”语境,并从多模态语篇分析的角度分析了壮民族志译作《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注释中语言、图像、录音与表格四种模态的分布与协作。[25]
3.译者主体性研究
民族志翻译的多重困难对译者提出了特殊要求。因此,译者主体性研究成为民族志翻译的另一热门话题。黄中习从译介学的角度研究壮族史诗《布洛陀》译者贺大卫的主体性特征。他指出,民族志翻译是一种研究型翻译,译者为研究型译者。所谓研究型译者具备五重身份要素:源语研习者、文化收集者、文化解说员、文本制作者和深度翻译者。[26-27]民族志译者从事描述性研究,基于大量翔实数据,遵循学术规范,译作显得更加客观公正,说服力强,使得民族志翻译有其独立的学术研究价值。再如,刘雪芹则从民族口传文学翻译的整个过程出发,讨论民族志译者所面对的四重困难,即语言转换、文化语篇建构、寻求信息提供人以及信息选取。基于此过程,她认为民族口传文学的译者应具备三点素养,即:精通两种到三种外语;深入了解少数民族文学、文化、艺术;能采用民族学研究方法。[1]
4.民族志学术翻译研究
民族志翻译研究里面有一部分文献是属于对民族志著作的翻译批评以及学术反思。如,谢国先从学术的角度探讨学术翻译的准确性,对三种人类学译著中的误译进行分析,指出翻译过程中主题统帅原则的重要性。[28]吉祥则从翻译的角度去加深对民族志、人类学的概念理解。他通过“志”与“方志”的翻译反思中国方志与西方地方史(志)、西方人类学民族志背后的文化生成机制及其特点。[29]其对“民族志”本质的阐释能够加深我们对西方“民族志”意识形态的理解,结合中国的“地方志”理论侧面推动了民族志翻译理论的本土化建构与完善。
民族志翻译是近几年才渐渐明确提出来的概念,是翻译研究的新视野。国外较早合并提及此概念的是北美学者Churchill和Cardinal。[30-31]如,加拿大学者Philippe Cardinal在其博士论文标题中使用了“民族志翻译”(ethnographic translation)的概念,但未见清楚的界定。此后国外学者鲜见专论民族志翻译,大多数研究把“民族志”与“翻译”分别看作两个主题词。美国学者Erynn Masi de Casanova和Tamara R.Mose新近对47种拉丁美洲民族志作品的英译讨论也是如此。[32]在国内,不少学者却鲜明提出并具体讨论民族志翻译和民族志译者,如段峰、黄中习、王治国等。后期逐渐形成“民族志翻译”这个关键词。“民族志”和“翻译”这两个关键词从分到合,其内涵与外延也发生了相应变化,我们很有必要对该概念进行更清晰的界定。从以上的核心议题综述中,我们梳理出了“民族志翻译”的四个内涵,总结如下:
(1)民族志翻译指民族志工作中的翻译实践,即民族志中的翻译(translation in ethnography)。
(2)民族志翻译指翻译中借鉴民族志的调查和深入文化描写的方法,主要指“深度翻译”策略,即翻译中的民族志注释(ethnographic notes in translation)。
(3)民族志翻译是文化翻译,即民族志视角下的翻译研究(an ethnographic approach to translation studies),最新的理论建构方向有两个:多模态翻译和万物志翻译。
(4)民族志翻译是学术翻译,即指对民族志文本的研究型翻译(academic translation of ethnographic studies),也指对翻译的民族志学术规范和译者的民族志素养(ethnographic norms and translator’s literacy)。
内涵(1)指出了民族志工作和翻译实践之间的本质互动,把民族志视为一种翻译过程。这是一种本体论观察,是学科互通的界面研究。[30]内涵(2)是“民族志”对于翻译实践或者翻译方法的指导,其研究成果有助于我们理解“深度翻译”和“深度注释”的重要性、必要性以及实践过程。内涵(3)是从人类学民族志的角度,给翻译理论带来新视角,其目的在于建构出新的翻译研究话语体系。内涵(4)实际上是属于学术翻译领域,属于针对不同文本类型的翻译批评研究。从文献历时发展的角度看,民族志翻译的内涵由“民族志中的翻译”(内涵1)发展成为“民族志视角下的翻译研究”(内涵3)。本文认为,内涵(3)是通过民族志视角对文化翻译理论进行重新阐释,学者从人类学角度出发给出一些以往翻译理论所没有的新观点,符合跨学科融合发展趋势。换言之,民族志翻译研究发展的最终落脚点之一应该是文化翻译理论建构,我们期待这一研究方向可以生发出全新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理论范式。
与此同时,我们也观察到民族志翻译的研究对象有从民族口头文学向一般文本转向的趋势。胡翠娥认为,民族志学者必须把社会想象成一个“整体”,将民族的“整体想象”传达给读者。那么,在新闻报道领域,也存在这种“整体想象”问题。她以这种新的文化翻译理论,重新审视西方媒体报道的异化翻译策略,认为其受到了西方历史悠久的“再现”机制的制约,“是西方自我一厢情愿地对中国他者的投射”。[9]再如,罗文宏在民族志博物馆翻译研究中,认为深度翻译既解决了文化负载词的不可译问题,也回应了西方民族中心主义问题。[33]由此可见,民族志翻译研究不应该只停留在对民族文学的翻译考察,而应该在更多类型的文本翻译和一般文化翻译理论建构中寻求更广阔的研究空间。
本文基于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收集到的57篇民族志翻译相关论文,进行可视化计量综合分析,展示出“民族志翻译”研究领域的总体概貌,梳理民族志翻译领域的核心研究议题,并分析了民族志翻译研究的流变。通过分析,更加清晰地界定了“民族志翻译”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为该研究领域的深入发展奠定了基础。研究表明,民族志与翻译之间有天然的本质关联和学科交叉关系,而“民族志翻译”概念在最近几年才逐步确定,标志着新的文化翻译理论的萌芽生发,是民族翻译研究的重要发展方向,具有巨大研究空间和前景。民族志翻译未来的研究方向可包括以下三个方面:(1)继续应用民族志翻译视角对各民族口头文学翻译进行个案研究和民族志整体译介。国内各民族的史诗和民歌英译仍有大量实践是基于文学翻译的理念,未引入民族志翻译的规范,可进一步借鉴国际同行的做法,对民族志翻译学术规范做深入研究,以指导我国民族翻译实践。(2)基于翻译实践,结合哲理思辨,系统构建多民族的文化翻译理论。民族志研究中特有的学术话语体系,如“身份认同”“整体想象”“表演理论”“程式理论”等可以移植到翻译理论话语体系之中。(3)将民族志翻译理论引入非民族口头文学的文本领域,研究包括口头传统在内的民族典籍译介机制。如,除了文字之外,是否可以利用现代多媒体技术,用更加生动的方式去对民族文化进行深度描写,这样便将民族志翻译延伸至改编、译制、媒体翻译等众多领域。民族志翻译研究正在催生新的多模态翻译、多媒体翻译与万物志翻译等理论视角,有望构建出具备本土化特色的翻译研究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