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婵,胡开宝
(1.宁波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2.上海外国语大学 语料库研究院,上海 201620)
“比较法在译学研究中必不可缺”[1]xi。随着世界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社会开放程度越来越高,翻译研究者再也无法埋首于单一文化语境。无论情愿与否,他们都必须走向世界,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译学体系展开对话。然而,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西方翻译研究者仍缺乏自觉的“比较意识”。人们往往直接套用一种文化体系内生成的价值标准去衡量另一个体系中的翻译现象,导致一系列的错位、误读和歪曲[2]。
综观张柏然的研究成果,比较方法贯穿始终。他的研究总是从外观内,中西两条线并行,以西方文化传统为比照,探析中国传统文论和翻译理论的区别性特征。张柏然追根溯源,通过梳理中西文化传统的哲学、美学和思维方式根源,尝试解释中西翻译理论体系形成的历史原因和民族特点。他坚持从时间向度观察中西译学的连续性。通过历时的观察维度,整理中西译学从传统到现代、后现代的发展脉络,辩证地看待中西译学理论的优势与不足。在全面分析和比对中西传统与现代译学的基础上,呼吁中西融通,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译学理论。
各国社会文化、思想哲学的不同,不仅会形成对翻译的不同要求,也会深刻影响翻译理论体系的形成和演变[3]。张柏然追溯中国传统翻译活动和译学的哲学、美学和思维根源[4-6],在他看来,中国传统译学中的命题几乎都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寻得解释。通过与西方社会文化传统影响下的西方翻译理论相比较,有助于挖掘中国传统翻译理论的独特所在。
西方第一哲学为“本体论”。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哲学传统的最大特点,是采用逻辑推论方法,从最高、最普遍的范畴“是”,逐步推导出更加具体、丰富的范畴,而不是从对经验事实的描述和概括出发。此外,受到亚里士多德“三段论”式逻辑的影响,西方哲学十分注重逻辑的外在表述形式。再者,西方的“人论”在崇尚个人自由的同时,在哲学层面则强调秉持“物我两分”的理念。这些特点使得西方社会重思辨性理性,追求概念归类、逻辑推导和推演等办法,习惯以外察的方式探究事物的本体,厘清客观事实和真理。整体上看,西方人更加注重个体思维,展现出分析型思维方式。西方哲学注重逻辑推演的传统同时还塑造了重理性实证的美学特征。在艺术领域,西方绘画理论又以模仿论占上风,讲求艺术接近客观事实,注重和强调客观性[5-6]。
浸淫于上述文化特质,西方翻译评论家与研究者更倾向“从客观的、理性的、思辨的、分析的角度来品评翻译”[5]。与中国译学相比,西方译学多采用逻辑性的研究方法,对翻译及其相关概念和范畴进行了系统分类与定义,形成内在可导性和逻辑性。西方翻译批评语言呈现出结构化、系统化的语言特征。在追求概念和范畴精准清晰的同时,多少忽视了翻译艺术在本质和美学层面的主观性,缺乏对翻译艺术的整体把握。
中国传统哲学以“原道”作为第一哲学,其核心概念“道”直接由具体的实物中凝练抽象而来。中国哲学中认为“人贵于物”,在美学上则反映为“天人合一”,注重直觉和体悟,强调意识而忽视逻辑。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人无法对充满内在生命、浑然一体而又沉默不语的美做绝对的结论,只能借助直觉体认事物的过程[7]47。从思维方式来看,汉民族的思维模式具有综合性和模糊性[4]。《庄子》《周易》和《易传》等中国早期典籍都反映出中国哲学重形象性思维和表达,轻抽象逻辑语言的倾向。中国传统艺术表现出摆脱形而上问题的思维方式,并在魏晋时代的玄学风气中逐渐成型。自此,人物品藻风气形成了人化的美学评价——评论家将审美对象视作富有生机的人物精神,以艺术观照人的胸襟和宇宙的深境。这种思维特质不仅影响了汉语,也在以汉语写就的中国文论和译学中留下印迹。
中国哲学、美学和思维模式,共同塑造出区别于西方译学的中国译学整体构架:中国的翻译思想多是翻译家发表的论述,表现为人们对“翻译实践和欣赏经验的总结”[7]45-46。古代翻译实践者们采用审美的方式,将直觉体验转换为理论性表达,蕴含着古典美学的特点。中国传统译学的美学特色包括:以中和为主、讲求和谐,尚化虚为实、讲求含蓄;重感性体悟,讲求综合[5]。中国传统美学在翻译价值功能方面的范畴多出自儒家,创作论、审美方面的范畴多出自道家,本体论、发展论方面的范畴则与《周易》关系最密切。此外,《吕氏春秋》《淮南子》《论衡》、禅宗和玄学都在不同程度上为传统译学范畴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资源[7]48。张柏然认为,中国传统翻译研究理论更倾向于关注灵感、悟性、禀赋和天资等,但缺乏系统性和稳定性[5]。
受中国传统诗学精神与文化的熏染而不断发展完善起来的整体的直觉型智慧,还滋生了中国美学的诗性智慧,并对中国传统译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是批评理论形态的生命化和人格化,二是批评的想象性类概念决定了其审美范畴的经验归纳性质,三是批评言说方式具有诗意性和审美性[7]43。中国艺术思想重在言志,鲜少就翻译活动的美学属性作事实判断,而是选择作价值判断;讲求意境,因而缺乏理性、思辨的评论语言,更多采用意象、类比的手法,旨在谈论对翻译活动的个人体悟。
上述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国传统译学的现代发展。中国传统译学理论之间虽然相互联系,渐次提高,构成一个整体,但也存在间断性和非系统性;虽然采用抽象论述反映美和翻译艺术,却没有多边探求和立体研讨翻译活动中的具体因素和复杂关系;倾向基于主观、感性和体验的角度品评翻译活动和译作,但缺乏客观性、理性和分析性[7]32。中国译学中多类比和感悟的论述方式,往往使得概念和范畴缺乏精准性,难以凝练其普适性价值。散落于各种文论中吉光片羽的翻译评论,更是难成结构化的理论体系。传统翻译批评语言的诗意性和美学对批评家和读者均有较高要求。一方面,翻译批评家需要有敏锐的洞察力,选取恰当的意象,以诗性语言重现作品意境;另一方面,读者需具备足够的“悟性”,才能洞察潜藏在类比语言中的美感。这种对于读者感悟能力的预设容易导致理论的“精英化”,不易于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7]53。
张柏然还系统梳理了20 世纪以来中西翻译研究的发展趋势,厘清中国翻译研究者对西方翻译理论的态度变化。他分析了西方译学之于中国翻译理论现代化的影响,以期找出深化中国当代翻译理论的路径与方法。
西方翻译理论话语以“直译”为开端,采取原语取向,以忠实原文为目的[8],包括语文学派德莱顿的“三分法”、泰特勒的“三原则”,以及诠释学派施莱尔马赫“不偏不倚的意象观”和斯坦纳的“诠释论”。而当现代翻译学研究者,比如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在讨论翻译问题时,也带有浓厚的目的性——他们将翻译研究纳入结构语言学研究体系,视其为语言学研究的补充,旨在通过描写和分析翻译现象,弄清某些语言学课题。结构主义语言学指导下的翻译研究,往往过度重视语言规则蕴含的共时的逻辑性,却忽视了历时因素,以及翻译中除语言以外的其他要素和翻译主体的作用[9]。
进入20 世纪,西方哲学研究转向现实,并突破表象,寻找现实产生的根源,亦即现实背后的现实。这种哲学的文化研究转向,滋生了翻译研究的多元系统学派和“翻译研究”学派[10]。西方译学研究者们关注翻译现象背后的文化因素,以及翻译活动对文化的反作用。翻译研究领域的重要课题——翻译规范研究,也从以往采取传统语言学或篇章语言学角度对句子和语篇层面的定性讨论,逐渐转变为超语篇水平的描述性研究[11]。
20 世纪50 年代以来,西方现代语言学家和翻译研究者开始对语言分析、语篇分析感兴趣,围绕翻译语言有了更加系统的整体性思考[7]147-148。以转换生成语法、系统功能语法等现代语言学理论为指导的翻译学研究,更多是从语言结构分析出发,包括根据语言层次、话语实用单位间的关系,以及话语的功能类别,对翻译单位进行划分,以指导翻译实践。这两类现代语言学理论指导下的翻译研究虽然有助于对翻译语言结构的科学和客观描写,但由于带有浓厚的目的性和经验色彩,舍弃了对翻译基础理论的关注,使翻译失去了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可能性[12]。与此同时,由于太过拘泥于语言形式,这些理论在描写翻译作品时往往对作品的美学价值、艺术再现,以及文本以外的社会文化因素不甚关注[7]147-148。
19 世纪后半叶发展起来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也为翻译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后殖民主义研究者主张利用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方法,消解中心和权威,以揭露帝国主义对第三世界的文化霸权为目的,将研究从对纯文本的关注转向更加广阔的文化视域[13]。后殖民主义介入翻译研究,有助于揭示翻译背后更深层次的话语霸权。
西方译学研究近几十年呈现出的跨学科态势,融合了语言学、文学及文化理论的最新进展和研究方法,为翻译研究带来了新的挑战和机遇[7]121-122。也正是因为对翻译本体以外的文学和文化体系注入了过多关注,使得翻译研究与文学研究、文化研究等相关学科的学术界限日益模糊,翻译学科的外延不断扩大,论者对翻译本身的内涵难以形成鲜明把握。直至翻译研究发展到解构学派,翻译的同一性被彻底消解,译者的地位突显出来[8]。和中国翻译理论家相比,西方翻译批评家个人建构理论体系的意识非常强。后来者总是试图解构和颠覆前面的理论学说,因而对自身理论思想的阐述更加详细、充分。西方哲学传统由本体论向认识论的转向,同时也导致人们越来越关注形而下的问题,逐渐忽略了形而上的探讨。这种发展趋势在译学研究中表现为整体沉陷于形而下的层次,譬如对译者、译作和读者等话题的关注,却忽视了对翻译本体论的思考,纵向上看明显缺乏层次上的立体感[14]。此外,西方翻译理论建设一直强调科学性,难免造成术语的堆叠和分析的繁琐,忽略了研究本身的人文性,缺乏对翻译现象的整体把握[7]54-56。
中国翻译的现代性起源可以追溯到晚清[8]。从最早的佛经翻译家支谦、道安、僧睿等,到徐光启、利玛窦、严复和林纾,都是从自身的翻译实践总结与归纳翻译思想。正因如此,他们围绕翻译的论述多散见于文论集、译序、报刊杂文之中,相对缺乏系统性。直至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传统译学遗产已经难以解释日新月异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不断变革的翻译活动,也无法指导时兴的翻译活动、满足社会现实需求。针对现代性转型所带来的“科学”“民主”等新文化现象,古代译学难以有效解释,毋论担负教化民众的任务。梁启超的“译书三义”和严复的“译事三难信达雅”都是建立在新翻译活动基础上的经验总结,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积极响应救亡图存和启迪民蒙号召的产物。“五四”以后,人们重新认识到翻译的重要性,有识之士开始通过引介西方翻译理论与经验,指导新时期的翻译活动,解释日新月异的翻译现象。人们结合外国文化观念和审美方式,以理性的审美判断和辩证的逻辑方法,取代了顿悟式、印象式的点评方式,对中国翻译理论的框架建构带来了深远影响[7]133-134。
中国翻译思想在现代的迅猛发展,与西方译学理论的影响脱不开关系。20 世纪以来,国内学术界对西方美学与翻译学理论传统的关注重点,从古代美学和翻译理论转移到当代理论、尤其是20 世纪后半期的理论研究[7]105。20 世纪70 年代后期开始,封闭多年的中国人又开始大量译介外国文化,引进外国翻译理论,推动了中国现当代翻译思想的发展。董思秋、张南峰、劳陇、谭载喜、杨自俭等学者分别就建设中国的翻译理论发表看法,并在中国译坛掀起一场翻译理论研究的大讨论[15]。中国的翻译研究逐渐走向多元共生、学科互涉的发展道路,研究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
然而,也是在西方哲学和翻译研究传统的影响下,中国翻译研究逐渐忽视了抽象与综合的倾向,一味分化,一味求细,沾染上繁琐哲学的味道,同时淡化了人文性[16]。在发展中国现代翻译理论的过程中,研究者总是对传统翻译理论抱持抵触、拘谨的态度,认为古典译学只具有参考价值,无法形成具有逻辑性的理论体系,不能用以指导当今的译学活动。重新挖掘古代译学不过是为当代译学徒增一分民族色彩而已。中国的翻译理论建设未能全力甄别传统译学中那些具有普遍适用性、超越时代性的价值,没有深挖古代译学里永恒的民族性色彩。这种做法既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也不符合唯物辩证法的精神,难免陷于“民族主义”的窠臼[17]。
比较译学研究是建设当代中国译学理论的前提,中国特色翻译学理论的建设离不开比较译学的方法。近年来,国内诸多学者通过将中西译学理论并置和比较,对中西译学理论的优缺点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这些研究成果启示我们要在引介西方译学,尤其是普通翻译学理论框架的同时,理性继承古代传统精华;各学派之间既要批评互动,也要协同合作[7]33-34。开展中西译学比较研究,是要在了解中国和西方译学理论的源流、发展历程和现有成就的基础上,展开平等对谈,相互促进,最终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理论体系,为建设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翻译理论体系做出贡献。张柏然在从事翻译研究之初,就提出了建立“中国翻译学”的主张[16]。他呼吁发展“中国的译学研究”[18],倡导在多样性的世界文化中汲取中华文化精神,让中国译学走向世界。而建立中国翻译学,必须立足于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化、思维方式,从本民族的语言与文化现实出发,从汉外语言对比研究的实际情况出发,描写翻译实践过程,展开翻译理论研究。
张柏然认为,建设新世纪中国翻译学理论的资源主要有三种:西方美学与翻译批评传统,中国古代的翻译批评和翻译学传统,以及“五四”以后形成的中国现代翻译学传统[18]。要利用好这三种资源,中国译学要说自己的话,就要做到用现代观念整理中国的译学遗产,以创造性思维对西方译学进行变异,以中国文化的整体性去整合西方片面精确的译学[10]73。传统译学的现代转换,是以西方的逻辑化和系统化的哲学思维方法和概念范畴来反思传统译学资源;对西方译学的创造性变异和整合,则是以整体式、感悟式的中国哲学传统来反观西方理论。张柏然建议,建设中国翻译学理论,应该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基于传统文化材料、本土的翻译现象和翻译经验;挖掘传统译学中的普适性概念;参照东西方的原理和原则,“相同的东西通之,不相同的东西比较之,在参证比较中得出更深层次的结论”[19]。
首先,传统的文化材料是建设中国特色翻译学理论的基础。中华民族的文化和翻译理论资源是建设具有民族特色和大国气象、大国风范的现代中国译学的依托[19],因为“本土的翻译现象和翻译经验,是产生原创性译学原理的最深厚、最值得珍惜的文化资源”[20]ii。张柏然尤其强调,在整合中国传统翻译理论时,不能紧盯着少数几个译学家,而应重视所有在理论上有建树的译学家,然后按照一定的原则和方法对传统翻译概念范畴进行梳理整合[7]69。实际上,中国传统译学并不缺乏科学性。相反,在中国文化传统的影响下,中国译学中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更加注重自然与人的协调统一、科学理性与人文关怀的结合[7]87。
中国传统译学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不适合直接用以解释现代的翻译活动和译作。传统译学是中国美学、哲学、语言文字和思维模式影响下的产物,也无法生搬硬套在解释他国的翻译现象。张柏然认为,研究者该做的不是简单的资料挖掘和整理,而是在此基础上,对中国传统中丰富庞杂的翻译现象展开“现象统观”,即进行系统的搜集、整理、拷问和理论把握[7]40。同时,应该对中国传统译学中的关键范畴与概念进行定义,找到它在中国传统译学中的具体所指和涵义,并结合“文本”产生的特殊社会时代背景进行解释,再进一步梳理历史上其他时期学者对同一概念的利用和延伸,找到“文本”在中国文论中的发展脉络[7]142-143。
在建设当代中国翻译研究理论时,不能遗忘中国现代翻译理论的发展成果。张柏然认为,现代中国翻译理论也是以西方翻译理论和当时的中国国情为基础,符合时代的发展潮流,不应该被全盘否定。一方面,现代译学理论已经做了许多引入西方译学的工作,总体呈现出科学化、人文化的趋势,大体上也适应了中国当代译学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由于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现代译学本身就与传统译学存在人为刻意造成的脱节。一旦完全放弃现代译学,则又为中国传统和当代译学制造了新的隔阂。鉴于此,当代译学理论只能以现代译学理论为基点[7]36-39。
其次,还要从传统译学中挖掘出那些普适性概念。开展中西学术对话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从中西译学的外在比较,实现中国译学古典形态向现代转换的内在超越,重建具有普遍意义和价值的译学话语体系[7]106-107。研究者应通过对中国传统译学进行现代性转化,从概念和范畴入手,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译学中具有普遍意义和价值的地方进行提炼。然后,与西方翻译学理论中的相应现象和理论进行整合,尝试找到其他文化中表达相似范畴与概念的“文本”,比较它们的异同。通过这种分析和比较,析出中国经典“文本”中具有普遍性价值的成分,完成古今和中西对话。通过外在比照,实现内在超越,完成传统译学的现代性转换,最终实现世界性多元译学的普遍交流与共生存在的状态,达到重建中国译学话语之目标[7]142-143。
中国古代译学的现代转换需要从范畴研究提升至体系研究:即通过清理与界定传统译学中的概念,梳理古代范畴的内涵和外延,实现对中国传统翻译理论体系的整体把握[7]65。参照西方翻译现象和译学理论,通过厘清中国传统译学中那些范畴的形成和演变历史,考辨其理论的内涵和指述功能,有助于对传统译学专题,包括文质论、意象论、形神论、韵味说等形成系统而深入的了解和把握。通过用现代观念整理中国的译学遗产,以理性的理论性分析激活古代译学中具有生命力的部分,使之获得现代阐述,转换为当代译学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7]37。只有把中国译学典籍研究透,确切了解人类全部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翻译理论,联系20 世纪以来翻译和译学发生的变化,探索中西译学的异同,洞察世界译学发展之走向,密切注意研究和解决世界译学多元发展中共同关心的翻译问题,在参与世界译学创造的过程中,挖掘中国的译学资源,发扬中国的译学特点,增强创新意识,才能在21 世纪建构出既有中国特色,又有世界意义,富于当代气息的译学话语和理论体系[7]60-61。
对于如何在传统文论基础上构建中国特色翻译理论,张柏然提出,可以尝试以“道”为历史原点与逻辑起点(元范畴),根据“天—地—人”这一系统结构框架,依循“气—人—文”或“物—心—文”的生成模式,由源到流,由体到用,由实到虚,由孤立到统一,围绕作为文化或精神现象的翻译艺术所涉及到的各个认知方面具体展开,以范畴为基本单元,形成(翻译)起源论、文体论、认知论、通变论、主体论、译品论、风格论、批评论等八个层面或理论专题[7]69-70。
最后,对西方译学理论的理性批判和辩证汲取是建设中国当代译学理论的重要基础。西方译学理论产生于西方社会文化语境,且有其自身的局限,无法全盘套用于解释中国的翻译现象。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由于引入了大量西方现代翻译研究的术语和概念,国内翻译研究领域虽然得到了拓展,却因为不断分化、一味求细,不仅逐渐背离了人文性,也有违于科学化的初衷,逐渐忽视了协调抽象与综合的研究倾向。
面对西方美学与翻译批评传统,近三十年来,中国学者的态度经历了由颇为宽容到细加审视的过程[7]25。中国现代翻译学研究者大量引进西方翻译研究成果,一边受益于西方翻译学研究的长处,一边对西方翻译研究的局限性和适用性进行反思。张柏然在研究中细数西方译学理论自结构主义语言学、现代和后现代文化研究中的发展路径,认为西方译学理论经历了从系统化、逻辑化的表达,到对文本外围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关注。虽然研究的内涵和外延不断丰富,但前期注重翻译理论在语言应用层面的价值,后期出现学科边界的模糊化,两种倾向都使得翻译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发展的境况不容乐观。他提出,国内学者在关注西方最新翻译理论发展动态的同时,应谨防亦步亦趋[2]。
张柏然强烈反对以西方译学为本位,明确批判了对西方译学的盲目推崇,主张从中国传统翻译文本和活动中挖掘民族性和世界性成分,并借西方传统之长来审视传统译学,弥补中国译学之短。他认为,在与西方翻译研究的学术交流过程中,要走出边缘,言说自己,同时还要努力摆脱二元对立,实现真正对话[13]。在张柏然看来,倡导中国翻译理论研究坚持“特色派”的学者应该多一些创新性和理性思维,少一点保守型和悟性思维,更加注重翻译研究的系统和理论性;崇尚引进西方翻译理论的“西学派”则应该在从事理性和急于求变的纯理论研究的同时,正视对中国翻译传统和翻译理论的挖掘[7]33-34。中国传统译学擅长在审美化、诗化的批评过程中呈现启发性、暗示性及触及问题的深刻性[7]58。在论述方法上,传统译学采用“类比联想—象征描述”为主体的批评方式,有别于西方译学的逻辑化批评方式,有助于深化对翻译艺术的美学视镜。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传统译学往往是人们从自身翻译经验活动感悟后,以比喻性、经验性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译学生成方式赋予理论意义的丰富性和向度的多维性,使理论体现出中国特色美感和活力,展示出超越逻辑和知识的灵性。上述理论特征有助于弥补追求理性和逻辑的西方译学对“存在”的过度关注,以及对翻译本体的直觉把握和整体理解的缺乏。
中西方译学平等对话的前提是“有一套建立在自身语言特点基础上,立足于本国文化精神的理论体系”[16],并从中西译学“共同关心的基本思想和知识框架”[21]出发,围绕包括原作/译作、译出/译入语思维文化体系、译者/读者等话题展开对话,实现翻译理论价值的多样化。张柏然还强调,近年来的比较译学研究,多是讨论价值判断和理论普遍性等方面。然而他认为,比较译学研究更为现实的路径,是建立一种对谈原则和研究的方法学基础,多做具体的、局部的相互阐释工作[7]139。
张柏然在翻译研究中经常旁征博引,融通古今中外的文学与翻译理论,不仅能增进对相关概念与范畴的理解,更有助于在真正意义上获得深层次的结论。例如,谈及翻译的元理论建设,在他看来,受近代西方哲学本体论研究让位于认识论这一趋势的影响,研究者对翻译本体论这一形而上的命题热情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作)译者、(作)译品和读者研究三足鼎立[14]。然而,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发展趋势,似乎又回归到中国古典哲学理论的观点之中。到了20 世纪,西方思维方式从认识论转向存在论。海德格尔、萨特等哲学家都朝存在论方向发展。这种关于“存在”的讨论,与中国传统哲学中“道”的概念相契合。西方现代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在“存在”讨论上的汇合,可以很好地说明翻译元理论的重要性。
张柏然的翻译研究从一开始就是从理论产生的根源入手,到中西方哲学、美学和思维方式里把握中外译学的社会文化背景。他的翻译理论构建始终贯彻比较的理念,借外在的方法考察内在的本质。他坚持,建设中国译学理论,要走到中国传统翻译理论中去,从中国特色的翻译实践和活动出发,同时辩证地吸收西方译学研究成果,努力实现中国翻译理论的现代化,建立具有东方神采的“感悟翻译哲学”[7]41,最终提炼出真正有贡献于普遍翻译学理论的中国译学理论价值。张柏然在构建中国译学的理据探索和论证中,体现出少有的开创性、前瞻性和世界性。他的比较译学理论始终把握和放眼中西译学理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强调古今参照,中西融通,目的不止在打造“民族特色”,更是为普通翻译学贡献“中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