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红 吴 千
(广东舞蹈戏剧职业学院,广东佛山 528222)
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是一首咏乐诗,诗人用浪漫主义手法和大胆奇丽的想象,描绘了李凭创设的奇幻艳丽的音乐境界,表现了他在箜篌演绎方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超技艺,同时也寄予了李贺对乐曲超乎常人的感受力和理解力。音乐有弦外之音,诗歌有言外之意,当音乐遇上了诗人,便有了乐境和诗境的交融,达成了诗歌与音乐在审美上的契合。音乐开拓了唐诗的意象和意境,本文从诗歌意象和音乐形象的融合来分析李贺的咏乐诗《李凭箜篌引》。
研究者将以音乐作为审美对象,以音乐生活为文学题材,赋咏音乐,包括艺术地反映乐器、乐工、乐曲或传达听者感受等方面的诗歌作品称之为咏乐诗。咏乐诗以诗的形式来表现音乐,是演奏技艺、乐器、音色以及诗人妙悟之心的契合,追求音乐的诗性与诗的音乐性的完美融合是咏乐诗的鲜明特点。咏乐诗的源头可追溯到《诗经》和“楚辞”,历经秦汉、魏晋六朝,到唐代走向繁荣。唐代是咏乐诗的繁荣阶段,出现了《琵琶行》《听颖师弹琴》《李凭箜篌引》等优秀的咏乐诗,这三篇作品被誉为摹写声音的至文。《琵琶行》不仅留下了关于琵琶音色的经典描述——“大珠小珠落玉盘”,还留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的千古感慨。《听颖师弹琴》另辟蹊径,通过描写听者的感受,间接地刻画颖师弹奏古琴的技艺:有“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这样的曼妙,也有“勇士赴敌场”这样的昂扬激越,有“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这样的高远阔大,也有“失势一落千丈强”这样的局促,最后以“湿衣泪滂滂”“无以冰炭置我肠”作结,引人遐想,感人肺腑。而《李凭箜篌引》则充满了楚辞似的浪漫、神秘与奇诡。特别是对音乐形象的描写,如“石破天惊”“老鱼跳波”“瘦蛟飞舞”等,可谓神来之笔,惊为天人。后人点评:“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可见,当诗境和乐境完美融合,不仅有创造了较高的审美价值,而且提升了诗歌的情感表达。诗歌、音乐和哲学的高度融合是咏乐诗的一个重要特点。
首句“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先写演奏的乐器、时间和背景。“吴丝蜀桐”极言箜篌构造之精良,“高秋”表明时间是九月深秋,“空山”“凝云”是我们把握开篇感情色彩的重要意象。空荡荡的山、凝滞不流的云,开篇音乐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这两句主要写人物,李凭是演奏者,湘娥、素女姑且当听者。湘娥,是舜帝的妃子娥皇和女英,素女是神话中的霜神。音乐横跨时空,使擅长鼓瑟的湘娥与素女潸然泪下,这不仅写出了李凭的技艺足以感动神灵。在这里,诗人化用了“湘娥啼竹”和“五十弦”两个典故。“江娥啼竹”讲的是娥皇和女英千里寻夫的故事。娥皇和女英是深化传说中舜帝的妃子,舜帝因南方的三苗发生叛乱,遂带来军队南巡,后死于苍梧。娥皇和女英得知舜帝的死讯,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最后泪尽而死。“江娥啼竹”的典故原本表达的忧伤之情,歌咏娥皇和女英对爱情的坚贞,但是在本诗中,诗人写她们因听到李凭的演奏而深受感动,才导致泪洒斑竹,以此从侧面描写李凭乐曲演奏的超乎寻常的音乐效果。“五十弦”出自《汉书·郊祀志上》,传说中善弦歌的女神素女所鼓之瑟为五十弦。后指悲哀的乐曲、音乐。李贺祖籍陇西,出身唐朝宗室,但到他父亲李晋肃时,早已家道中落。自幼年起,李贺就体形细瘦,通眉长爪,但才思聪颖,七岁能诗,尤其擅长“疾书”,十五岁誉满京华,十八岁诗名远播,可惜遭遇丧父、犯父亲的名字忌讳等原因未能参加进士考试,二十一岁才经宗人推荐,授奉礼郎,终究仕途不顺,抑郁而终。此诗大约作于李贺任职于长安,官奉礼郎之时。期间李贺虽然增长了生活阅历,扩充了知识领域,但仕途不顺,再加上社会现实的冲击,难免苦闷、憔悴,就如诗人在《赠陈商》所述:“瞧悴如刍狗”。可以说,音乐触发了诗人的身世之感,诗人借“湘娥啼竹”和“五十弦”两个典故表达自己的坎坷遭遇和悲戚之感。
第五六句连续用了四个非同寻常的意象:美玉、凤凰、芙蓉和香兰,它们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都属于美好的事物,但诗人用了碎、叫、泣、笑来修饰它们,带有一种割裂之美和凄然之美。昆山即昆仑山,盛产玉器,以“昆山玉碎”来写乐音的清脆,有悲剧之感,让我们仿佛感到诗人胸中有一腔难以舒缓之愁绪。联系下文的“凤凰叫”,也许,诗人此时有一种想要击碎现实,冲破逆境的迫切愿望。凤凰和鸣,本是祥和之兆,诗人却用了一个“叫”字,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让人联想到了诗人的一腔抱负,正如“芙蓉泣露香兰笑”,真是命运无常啊!“芙蓉泣露”和“香兰笑”是为互文,大有哀乐无常之感。美玉、凤凰、芙蓉、兰草,这些美且雅的意象,既是听到优美乐声后众人的感受,亦按指诗人的品格才华。
“十二门前融冷光”写乐曲由激越清脆转而轻柔和畅,让人仿佛置身三月春风中。首句“吴丝蜀桐张高秋”早已点明观赏李凭箜篌演奏的时节在九月深秋,可是演奏至此,仿佛连深秋的风寒露冷都给吹暖了。“二十三丝动紫皇”,写李凭的箜篌演奏深深打动了天帝。这两句诗用夸张和想象的表现手法,写尽了乐曲的感染力,说明了李凭演奏技艺的高超。七八句承上启下,“紫皇”一词一语双关,自然地把诗歌的意境由人寰扩大到仙府,不仅以较强代入感带领读者领略“十二门前融冷光”的温暖和煦,而且带领读者打开想象的翅膀,跨越时空去感受李凭乐曲演奏的神奇与恢宏。
以下六句承接上文,以大胆想象和丰富联想,写箜篌演奏的声音效果。乐声先是带着听众来到了“女娲炼石补天处”,引得“石破天惊逗秋雨”,接着又仿佛进入了神山,就连擅长弹箜篌的神妪也佩服李凭的精湛技艺,向他拜师学习。老鱼和瘦蛟代表了缺乏生命力的动物,它们本来羸弱乏力,行动艰难,而乐曲竟然神奇地为其注入了生命力,使它们焕发了勃然生机,随着音乐旋转起舞。不得不说,李凭的箜篌有使枯木逢春的神奇效果。老鱼跳波、瘦蛟起舞,这是何等令人惊讶的艺术效果啊!这种出其不意的形象描写,使无形乐声变得形象生动,浮雕般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石破天惊、老鱼跳波、瘦蛟飞舞,这三个意象,是描写音乐形象的神来之笔,充分展现了李贺诗歌的浪漫主义与奇诡风格。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乐声传入月宫,伐桂的吴刚听得竟忘了睡眠,呆呆地倚靠在桂树边,玉兔也为乐声所着迷,静静地蹲伏在一边,就连油亮的皮毛被深秋的寒露打湿了,也毫不在意。此时无声胜有声,天地一片宁静祥和。
音乐给诗人披上想象的翅膀,我们跟随诗歌从旷野山谷到凝云半空、从多情人间到仙府洞穴、从巍峨城郭到寂寞月宫,游历了一番,余音绕梁,余韵未了。大胆跳跃、奇诡多变的意象塑造,艺术地再现了诗人备受煎熬的生命体验,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命运的抗争,展现了诗人如火焰般炽热的生命热情。
音乐形象,本来是无形的,主要通过听觉去感受。当音乐遇到了诗人,无形的音乐化作了具体的意象,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李凭箜篌引》这首诗,诗人通过一连串出人意表的比喻,传神地再现了国府乐手李凭创造的音乐境界。诗歌中,诗人信手拈来,鱼兽、花木、风物等等都颇具灵性,成为诗歌中独特的意象表达,不仅带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感受李凭的乐曲演奏的精妙,更让后世读者深刻体会了李贺描绘的石破天惊的音乐形象。
从音乐效果来看,李凭所创设的音乐效果是变化多端的。箜篌是东汉时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一种弹拨乐器,共23弦,音域宽广,古诗中关于箜篌音色的描写不多,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李凭箜篌引》《李供奉弹箜篌歌》《楚州韦中丞箜篌》等三首诗。其中,关于音色的描写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声清泠泠鸣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初调锵锵似鸳鸯水上弄新声,入深似太清仙鹤游秘馆”“千重钩锁撼金铃,万颗真珠泻玉瓶”等,可见,清脆激越、清澈柔美是箜篌的音色特点。以《李凭箜篌引》为例,其音乐效果从低沉哀愁到激越美妙,从柔和轻缓到感情深重,从恢宏壮阔到欢快灵动,轻快飞跃到宁静和谐,变幻之浏漓顿挫,叹为观止。
随着音乐效果的变化,演奏的韵味也随之变换。起句“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滞不留”有一种苦涩之味;“湘娥啼竹素女愁”“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是忧愁与激越、铿锵与柔美的并存;紧接着“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是气冲霄汉高潮跌宕,惊心动魄。赏乐至此,诗人如痴如醉;读诗至此,读者回味无穷。
高超的演奏技艺能给人以丰富的情感体验。听者的感受从“湘娥啼竹素女愁”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美妙多变的乐声,既能引发听众感时伤世的情感体验,又能带领听众进入音乐所创造的神奇境界中,忘却了现实的劳累与烦忧。古人看重音乐的教化功能,孔子是推崇礼乐治国的典范。今天,我们普遍赞同,音乐不仅仅有娱乐功能,更能陶冶情操、治疗心灵。这首诗结尾所写,恰恰很好地体现了音乐的心灵治疗功能。
《李凭箜篌引》的诗歌意象与音乐形象完美融合,创设了一个雄浑多变、劲健绮丽的诗歌意境。诗人的生花妙笔艺术地再现了自己对音乐的领悟,微妙地表达了自身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如今,隔着一千多年的悠长岁月,我们重读该诗,仍然能听到乐师李凭箜篌的铿锵绝响,能感受到诗人李贺细致入微的内心感受。这种内心感受,反映了诗人的审美品格和哲学思维。
从审美品格上来看,这首诗是雄奇险绝的。这从该诗的用字之奇特、意象之奇诡、用典之奇幻可见一斑。用字之奇,从“张”“颓”“逗”等字可以充分感受,钱钟书先生就曾以“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来评价李贺的用字。意象之奇诡,从“昆山玉”“老鱼”“瘦蛟”等可以一一体会,这些意象既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也不是我们能轻易见到的,而细品起来,却不得不佩服诗人的丰富想象力。用典之奇幻,例如“二十三丝动紫皇”中的“紫皇”,就是道教最为尊崇的神“紫皇”,竟然也为李凭的箜篌所打动;又如“梦入神山教神妪”典出《搜神记》,这里神妪即成夫人,传说成夫人擅长弹箜篌,而听了李凭的箜篌,也要向他请教。这些用典,真是精彩奇幻。最后,还有那如变戏法般的通感修辞,将听觉转换为视觉、味觉、嗅觉,带领读者尽情地在音乐的世界中抒幻情、梦奇彩。
从哲学思维上看,李贺生活在中唐时期,当时社会尊道成风,李贺自然也受到道教的影响,投射在该诗中,就体现了对人间与幻境、现实与理想、死亡与超越等的思考,如“十二门前融冷光”与“二十三丝动紫皇”,上下两句,就体现了现实困境与理想追求的对立。值得一提的是,道家是中国艺术精神的重要源泉,所谓“大音希声”,“和”是中国古典诗歌美学和音乐美学的重要范畴。诗歌末尾两句“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就达到了神人以和、天地相合的审美境界,很好地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