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计生态的视角看非遗创新之争议
——建立手工艺类非遗保护的新观念

2021-12-22 08:21唐胜天
工业工程设计 2021年6期
关键词:壮锦手工艺技艺

唐胜天

广西艺术学院,南宁530022

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近年来中国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自从2003年10月1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十二届大会通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以来,中国相继开展了大量工作,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果。

但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中,不同观点引发的诸多争议随之而来。

这其中,争议最大的莫过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原样保留还是创新发展”的议题。前者代表性观点如中国艺术研究院苑利教授于2016 年1 月发表于《光明日报》“文化遗产”专栏的文章《救命的“脐带血”千万要保住——从非遗传承人培训说开去》,认为“文物不能变,非遗当然也不能变。哪怕是小小的一变,都会影响到遗产的真实,影响到人们对其历史认识价值的解读。”[1]其并不反对非遗创新,但主张传承人应该坚守传统,创新则由专人负责。反对观点最具代表性的如江南大学张毅教授于2016年5月发表于《文化遗产》杂志的文章《非遗保护与传承的历史使命是推动其可持续发展》,认为“苛求‘将祖先所传传统技艺以活态的形式原汁原味继承传承下去’并不是以科学发展观来看待‘非遗’的传承和发展。”[2]主张非遗应该通过创新与当代生活结合谋求发展,而非一味恪守传统。

上述针锋相对的观点迅速引发了近年非遗保护界的大讨论,相关内容的期刊文章、网络文章和研讨汗牛充栋。但应该注意到的是,对“保持或发展”持对立态度的双方,在实际操作中都存在一些普遍问题。因此,本研究试图跳出这种二元对立的矛盾关系,以手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讨论对象,从设计生态的角度找到一种整合机制,以新的保护观念推动非遗保护工作的可持续发展。

一、两种态度:现有保护方式在操作层面的局限

实际上,上述争议双方代表了当下非遗保护界的两种主流态度。如果单从讨论双方的立场看其所持观点,均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观点在实际操作中又都存在局限。

苑利教授在文章中提到“……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最稳定的文化DNA。有了它,一个民族便可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便可知道自己以何种方式更容易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1]现实情况的确如此,在当今全球化观念业已影响全世界的语境下,对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从未显得如此重要——国际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颁布亦是基于这一背景。但只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们坚守技艺,让专人负责创新,这些传统技艺就可以延续和保存吗?应该说这一愿望是美好的,但操作起来存在问题。

笔者身处少数民族手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丰富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就举身边的一个例子来说说。壮族织锦是广西最为有名的手工艺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其传承地位于边陲小城靖西,由该项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李村灵女士管理着这里唯一的一间织锦厂。因为老一辈靖西壮族人用壮锦制作被面的风俗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已经没落。靖西壮锦厂由历任厂长带领,在严格恪守手工织锦古老技艺的基础上陆续开发了包括围巾、壁挂、灯具、箱包、服饰等不少产品,以维持壮锦厂的运营、保护这项古老技艺的传承。但靖西壮锦厂近年一直处于仅能维持生计的困局,发展裹足不前。究其原因,创新能力有限造成的产品无法适销对路是问题的关键。厂里卖得好的产品寥寥无几,一直无法打开局面。李村灵女士曾经寄希望于人才引进,通过创新触动技艺的活化发展。但不便的交通和能提供的有限条件最终让她认识到困难巨大,而与专业设计机构合作,又无人脉和平台,无从入手。值得注意的是,反观广西本土文化创意公司及设计机构,每年发布的与壮族织锦相关的设计产品不在少数。但由于这些设计不过是用织锦厂织造的壮锦作为元素进行再设计,故不需要与壮锦厂产生任何形式的合作关系,其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亦无法为壮锦厂所共享。

上述这种传承人群与创新专门人才之间隔阂的情况在广西各地均非常常见,上文述及的壮锦还是名声在外的国家级非遗,众多生长于大山深处少数民族地区乏人问津的非遗手工技艺,其传承人群甚至朝不保夕。因此放弃技艺外出打工谋生的不在少数。由于这些手工技艺都是传承人们赖以生存的手段,当恪守使生活无以为继,外来的支持又可望而不可及,那么衰败就是最终的结局。

而从支持非遗创新谋求发展的角度来说,反观任何一种传统手工技艺,又的确都是在历史长河中演化发展的。如江南的缂丝技艺,经历了由制作衣着饰物到南宋模缂名人字画的过程,技法也在不断演变。再如前文提到的壮锦,其来源复杂、流行于各时期的瑰丽图案,便体现出发展过程中壮族与周边民族杂居带来的不间断的文化融合。显然,任何一种传统技艺都不可能以一成不变的状态流传,这与考古发掘出来的文物还是有所不同——文物是某个时代的产物,是固定下来的片断;而非遗技艺是具有延续性的,是随各个时代因素的变化而变化的。

不过,苑利教授在文章中也提及到一些传承人培训班让人瞠目结舌的“创新”,比如让传承人将日本卡通形象织造在土布上。实际上,由于对流行文化题材不甚了解,传承人一般不会真正把这类元素应用于日常创作中,其至多不过是某些培训机构误导下的产物。但这从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传承人创新能力的现状。纵观现在的手工艺类非遗产品市场,最常见的也是“创新”应该要数盲目嫁接了。这类操作要么是在衣物、箱包等服饰用品上强行添加刺绣、织锦、金银、木雕等各色手工艺产品作为饰片、零部件,要么是将各类非遗制品原样替换掉现有产品的表面,比如说笔记本、灯罩甚至是电子产品等。不可否认,此类创新产品在一定程度上为传承人带来了相应的经济收益,也为推广和宣传非遗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此种“创新”把非遗技艺矮化成了工业产品的附庸物,忽视了非遗技艺自身的主体性,弃技艺自身的保护与发展于不顾,并未将思路落脚于技艺自身,生搬硬套。人们在此类产品中看不到活的非遗,却是符号化了的非遗——一种商业时代以牟利为目的扁平化了的标签。但为何如此不正常的创新却如此流行?一方面是因为其技术含量很低,但经济效益立竿见影,既极易仿效学习,又将非遗作为一种噱头,迎合了当下市场潮流;另一方面则正是由于当下非遗传承人创新能力普遍有限,这种简单易学又快速见效的方法自然广受欢迎。但此种快销式的创新思路,显然对非遗本身利大于弊。

那么,非遗技艺到底是否需要创新呢?我们从设计生态这个视角说起。

二、设计生态的全新视角

设计生态这一概念是近十余年,在可持续发展观念盛行的大背景下由“文化生态”这一概念延伸而来。

1955 年,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朱利安·斯图尔德在《文化变迁的理论》中率先提出“文化生态学”的概念。这一理论指出,文化本身及其作为创作主体的人,以及与文化相关的环境、社区共同构成艺术的“自然一经济一社会”三位一体的整个文化生态环境[3]。而“设计生态”这一概念,则由此延伸而来,用以描述设计在解决人类生存发展问题的过程中所处的环境、资源,其存在的状态和发展的规律[4]。

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设计行为的一种,今天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手工技艺同样扎根于民间的沃土,自然是整个环境生态的组成部分,与其所处的环境生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3 年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恰恰是此类观念的体现。由于公约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定义为“被各社区、群体,有时是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空间”[5],强调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中的社区与群体观念,因而被研究界认为是文化遗产保护范式转变的标志,即从文化的物质性、客体性到精神性、主体性的转换[6]。对于手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也即是将传统手工技艺与其生存环境看做一个整体的设计生态进行关注,而非孤立地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或者是产品进行保护。

正如“设计生态”概念的提出者,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张夫也教授在谈及此概念的时候指出的“……设计问题实际上就是在设计生态上出现了失衡的状态”[7]。那么,从这个角度分析上述两种观点在实际操作中出现的问题,将有助于找到更合适的解决途径。

首先,设计与其所处的环境紧密相联,便意味着环境的改变必然会带来设计的改变。今天绝大部分被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手工技艺都诞生于农耕时代。依据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乡民社会与文化》中对文化的分类方法,这些传统技艺中的绝大多数,应归之为与“大传统”相对的“小传统”,其主体是“一般民众”而非“绅士阶层和政府”。因此,这些技艺是依附于农耕时代民众的生活方式存在的。换句话说,即应农耕时代民众的日常生活需求而产生。以前文提及的广西靖西地区的壮锦为例,这种民间织造技艺大约诞生于宋代。由于所造织物质地厚实、色彩浓郁,并可织造出复杂而丰富的图案,因而往往以被面、背带心的形式存在,织造于婚嫁、祝寿、孩子出生等重要的喜庆时刻,满足基本使用功能外被还被斌予了祝福和祈愿的功能。但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内经济环境改变及制造业的发展,对于织锦这种在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生产方式下的产物,工业产品带来的冲击对其生存环境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依据对传承人李村灵女士及黄月萍女士的访谈制作的靖西壮锦厂手工艺人数量变化图表见图1。因为手工艺人数量与壮锦厂经济效益情况间有着逻辑上的客观联系,通过这一变化可以窥视到传统技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

图1 靖西壮锦厂手工艺人数量变化图表

图1 显示了靖西壮锦厂从1950 年代末草创,经过整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达鼎盛时期,手工艺人人数多达约80 人;1980 年代初由于民众生活方式改变、工业产品的冲击及经济变化等原因,壮锦厂经济效益呈断崖式下跌,手工艺人人数一度减少到10 余人;1980年代中期以后,通过创新将产品定位为礼品后逐步恢复并维持至今的情况。但图1中无法反应出来的一个情况是,李村灵老师提到2012 年至今的这近十年,社会风气的转变使壮锦厂定位为礼品的产品销售情况再次遇冷。从中可以看到,传统技艺的生存状态确与其所处的环境确实紧密相联,但也并非单向和被动地受到环境影响。壮锦厂1980年代未做出转变及尝试,让社会接受其作为礼品的全新性质定位,为其争取到了近三十年更好的生存空间。

高丙中先生曾在《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中指出,表现为一般民众生活方式的非物质文化“是主体的实现,在这种活动和过程中,体现着主体的参与和投入,贯穿着主体的作为。”[8]作为主体的人,有着对环境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和应变能力,能够对环境的变化进行主动思考。正是这样的原因,使传统手工技艺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地与环境相适应,受环境的影响,亦反之影响环境。

那么,今天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技艺的创新,又为什么会出现那些不和谐的情况呢?

在众多传统手工技艺濒临失传窘境的今天,经济层面的诉求似乎是民众对非遗保护工作目的最直接的联想。的确,当众多传承人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能够增加传承人群的收入,看似的确是一条必经之路。特别是在我国当下以GDP 为核心的发展理念尚未根本性转变的大背景下,由政府主导的非遗保护工作必然会出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局面。但冯骥才先生曾如此批评当下非遗保护工作:“我是最反对对文化用‘开发’这个词的,野蛮的词汇。”“开发的目的是为了经济,不是为了精神、文化的传承。”[9]显然,对于传统手工技艺的保护工作如果以经济利益为主导,势必会造成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神及文化功被忽略,而经济功能被过度夸大。而前文提到的手工艺类非遗产品市场见惯不怪的随意嫁接式“创新”,正是在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心态的表现,一种在商业化大背景下价值观异化的产物。

2011年,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处处长的塞西尔·杜维勒在“第三届中国成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非物质文化遗产论坛”上指出:“非物质文化遗产必须是活遗产,它必须不断地被相关社区、群体或个人创造、延续、再创造并且受到保护,它并不存活在档案室、博物馆、图书馆,相反,它只活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否则就称不上是非物质文化遗产。”[10]从设计生态的角度来说,即作为非遗的传统技艺必需能够继续内嵌到其周围的环境生态中。不难看出,这种“内嵌”绝非仅仅是指经济层面的考量,还包括为民众所需求、因被需求而继续发展、作为载体传承着民族文化与地方传统精神等等。孤立地将经济利益拔高为非遗保护的唯一目的,显然不妥。

日本的国宝级手工技艺“西阵织”,可谓是这一基于设计生态视角的创新评价标准下成功的典型。虽然因为日本人生活习惯的改变,西阵织也曾面临发展窘境。但近年西阵织革故鼎新,以需求为导向,将传统时代丝织品的艺术性与当代设计的功能性价值取向融为一体。在保存和优化传统技艺的基础上,西阵织以新颖的创意将科技与新材料融为一炉,使技艺不仅承载了传统的精神,更是与当代生活产生紧密相联。如全新丝绸装饰面料“木目”和“水面”,便是运用传统的引箔缂丝织造技法和金银丝织造工艺,通过材料创新,及蒸汽高温处理等技术添加,创造出如木纹及水纹肌理的独特面料。此外,西阵织自2001年开始投入研究的碳纤维与真丝织物的复合织造技术及产品开发,通过技术升级及材料重塑,创造出不仅轻薄华丽,且极为坚韧耐用的系列碳纤维真丝织物。上述两款产品均被运用用于高档包具的设计中[11]。与此同时,西阵织还开展了传统织造技术与电子织物融合的可行性研究,以回应近年可穿戴技术发展的需求[12],并于2019 年G20大阪峰会的日本技术创新展览中展示了其研发的运用于危险场所、老年护理场所、运动场所等特殊环境的可穿戴护理技术和终端产品。

可以看到,西阵织走的是一条高技术含量、复合发展的道路。即以匠人们数百年淬炼而来的高超的传统技艺,甚至是与高科技、新材料联姻的创新行为,促进西阵织与其所处环境生态多层面关系的修复,使西阵织仍然是一个为周遭环境所需求的“活”的品牌,而不是被压缩为一个传统文化的“死”的单薄符号。这种创新思路才是一条符合设计生态视角的,真正可持续发展的活化途径。

三、结语

从2004 年中国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至今已近二十年,正如中山大学高小康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需从盲目追求上名录、上项目转向更加科学地评估保护的效果和可持续性,换句话说,非遗保护工作从观念到策略应该超越前十年以调查和申报项目为中心的发展而进入‘后申报时期’。”[13]而在这一“后申报时期”,对前一阶段保护工作的效度进行反思,对保护工作中的短板进行校正十分必要,这将有利于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朝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

从以上分析可见,从设计生态的角度反观对手工艺类非遗创新与否的争议,创新确实为非遗保护的必经之路。首先,创新绝对不是专门人群单方面的行动,也并非传承人可以自行很好解决的问题,而是传承人与外界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一方面是外来专业人士的专业支持——反观日本西阵织的成功,亦是与外界专业团队合作,共同研发的结果;另一方面是传承人群的主动思考——传承人切不可固守技艺,抱残守缺,而应通过拓展视野提升素质,善于观察新时代、接受新观念。其次,手工艺类非遗的创新性保护不应孤立地以经济为衡量标准,而应以推动手工技艺与整个环境生态的联系为目的进行创新。这种从设计环境生态角度而言的对技艺“内嵌”模式的恢复,方可使传统手工技艺进入可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路径,真正地活起来。

经过对非遗保护工作的宣传,特别是2015年以来针对非遗传承人群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的开展,众多传承人已清晰地认识到环境的改变对技艺生存的威胁,渴求产品创新,迫切需要外界专业人士的支持。但相关非遗保护机构这一块面的工作明显不足,众多非遗培训机构亦无法发挥平台作用,使非遗培训变成了单纯的教学活动。这一情况已显然影响了我国现阶段非遗保护工作的效果,应引起关注。此外,建立基于设计生态视角的将非遗“内嵌”回其生存环境的保护新观念,以及相关创新思路的探索,都需要非遗保护相关行业人士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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