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与地位,理智与情感
——论《他们眼望上苍》中婚姻的象征意义

2021-12-22 17:52王文静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珍妮黑人身份

王文静

(华东理工大学,上海 200237)

一、引言

佐 拉·尼 尔·赫 斯 顿(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是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涌现出的一位黑人女作家、民俗学家、人类学家,她的一生既因为其作品为人盛赞,甚至被尊为黑人女性“文学之母”,也深受作品所累,被人攻击,以致在离世后多年湮灭在文学界。赫斯顿以其温和细腻的笔触塑造了多个经典的黑人女性形象,其文学创作为美国黑人妇女文学传统的建构做出了重要贡献,盖茨因此称赞她是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作为赫斯顿的代表作,《他们眼望上苍》(以下简称《他们》)于1937年出版,被西方学术界誉为美国黑人文学、女性主义文学和20世纪美国文学的经典,以及第一部黑人女性主义文学作品。在该部作品中,赫斯顿颠覆了以往黑人女性的刻板印象,同时模糊了尖锐的种族矛盾,创造性地塑造出一位在种族和阶级的双重压迫下,不甘沉沦、奋力抗争、追求独立的黑人女性新形象,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美国女权运动及女性主义批评进入高潮阶段时,经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重新挖掘,引发了学术界的深入思考。

经数据检索发现,国内关于《他们》的研究相当广泛,其中既有从黑人文学文化、种族主义等方面进行探究的,也有对该部作品的叙事策略、语言风格加以分析的,当然研究主要还是集中于女性主义这一方面的内容。例如,赵纪萍立足于黑人女性主义基础之上,从女性主义视角论述了赫斯顿的《他们》;[1]徐颖则就《他们》中黑人女性的空间地位进行了全面解读;[2]高楷娟、付小兰、聂潇潇三人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出发探究珍妮的婚姻观;[3]郭雪霞也根据珍妮的三段婚姻详细分析了女性话语权的得与失。[4]笔者通过研究得出,珍妮的三段婚姻分别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身处三段婚姻中,珍妮的表现及其相应的抗争也有所区别。以此为基础,本文创造性地从珍妮三段婚姻的象征意义出发进行探讨,通过分析珍妮在不同的婚姻里所做出的相应反抗,即从最初的悄然离开到言语反击,直到最后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生命,例证从第一段婚姻到第三段婚姻,三位男主人公对珍妮的控制经历了从金钱物质这些具体的层面逐渐发展到身份地位这样抽象的领域,最后上升至人格精神的高度上,因此珍妮所面临的压迫愈来愈强烈,其反抗行为也愈来愈激烈。可见,珍妮在这三段婚姻的抉择和反抗中打响了自己的“独立战争”,也成功走出了一条黑人女性的“独立之路”。

二、珍妮三段婚姻的象征意义

《他们》讲述了黑人女主人公珍妮在三段婚姻中追寻爱情真谛和女性独立的故事。赫斯顿在小说中运用了多个象征来表现女性的觉醒和对幸福的追求的主题,例如“梨树”作为女主人公珍妮懵懂自我的象征;“围裙”“头巾”等象征着珍妮遭受压迫的女性身份;“工装裤”则是珍妮释放自我,走向独立的一种象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笔者注意到了《他们》当中丰富的象征,通过探究三段婚姻不同的象征意义,揭示珍妮在“金钱”“地位”“理智与情感”方面对三位男主人公的彻底依附:珍妮的第一段婚姻宣告了她对于浪漫爱情的幻灭,与乔的第二段婚姻见证了珍妮在身份地位上完全从属于乔的辛酸史,最后一段婚姻虽然满足了珍妮对爱情的期待,但是也成为珍妮走向女性独立和自由道路上的最大挑战。可以说,珍妮的三段婚姻旅程实际上也一步一步地映照了珍妮个人的独立之旅,这三场分别象征着“金钱”“地位”“自由”的婚姻给珍妮带来了迥乎不同的情感认知和生存体验。

1.象征“金钱”的第一段婚姻:珍妮悄然出走

在珍妮对神秘的爱情充满向往和期待的时候:“她看见一只带着花粉的蜜蜂进入了一朵花的圣堂,成千的姊妹花躬身迎接这爱的拥抱,梨树从根到最细小的枝丫狂喜地战栗,凝聚在每一朵花朵中,处处翻腾着喜悦。”[5]13她渴望:“结婚给我甜蜜的东西,就像在梨树下遐想时那样。”[5]26然而,这时的外婆却向她剥开了黑人女性的真实身份和悲惨处境:“白人是一切的主宰。……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他挑了起来,因为不挑不行,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就我所知,黑女人在世界上是头骡子。”[5]16所以,为了给珍妮一份经济保障,让她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再屈居于白人的后院,外婆把她嫁给了一个“看起来像墓地里的骷髅”的中年男人洛根,一个终日为财产劳碌毫无情趣的“物质至上主义者”。[6]在洛根眼里,是他手中的六十亩土地拯救了珍妮这种“在白人的后院里出生和长大的”黑女人,是他把珍妮从“白人的厨房里救了出来,让她体体面面地呆在这儿”[5]34。毫无疑问,嫁过来

的珍妮不仅没有一点经济基础,同时“女人”这一性别身份也斩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因为男女分工的不同,女性必须依靠男性才能获取必要的生活资料。这在珍妮的思想中也有所体现,她也认为洛根作为男人应该干地里的活,她自己则负责家里的事就好。这样的劳动分工无疑使女性在以劳动获取生活资料方面,也就是在经济方面紧紧地依赖着男性。正如玛格丽特·沃特斯在《妇女解放的政治经济学》中所言:“妇女的无偿家务劳动是资本主义社会妇女处于从属地位的物质或经济根源。”[7]可以说,珍妮与洛根的婚姻深刻地体现了女性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男性的事实,这也切合了吉尔曼(Gilman)的观点:“我们是唯一的女性依靠男性获得食物的动物物种,唯一的性关系也是经济关系的动物物种。”[8]因此,可以肯定的是珍妮与洛根的第一段婚姻是完全建立在经济利益的考量之上,从其本质来看,他们的夫妻关系更像是一场“物物交换”。这场婚姻并不是珍妮理想中的“爱情”的象征,而是承载了经济关系的“金钱”的象征。在洛根看来,珍妮应该感恩他和他们的婚姻给珍妮带来的经济保障,心甘情愿地做一头劳动的“骡子”。然而,珍妮内心对美好自然的爱情和婚姻的期待使其在面对洛根的麻木和粗鲁时,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抗意识。最初,她试图在这场婚姻里寻求话语权,因此她主动向洛根、外婆倾诉自己的情感,但是却遭到了洛根冷漠的回应和外婆的反对。为了找寻生命中的“地平线”,珍妮在乔出现之后毅然做出跟乔远走高飞的决定。此时的乔并不能给予珍妮任何经济上的保证,但是珍妮依然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洛根和他那六十亩的土地,悄然离开。对于这场象征着“金钱”的婚姻,珍妮没有丝毫的眷恋,当她把“围裙”扔进草丛里时,珍妮成功挣脱了这场婚姻所象征的女性对男性在经济层面的绝对依附,打响了“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2.象征“地位”的第二段婚姻:珍妮言语反击

与象征着“金钱”的第一段婚姻不同,珍妮和乔的第二段婚姻象征着权威的“地位”,两人在身份地位上的极度不对等折磨了珍妮整整二十年。在黑人小镇伊顿维尔,乔借鉴白人社会的经验在小镇建立起一系列包括市长、委员会、商店、邮局等在内的现代文明机构和设施,同时也在居民之中逐渐树立起威信,最后成功当选市长,还坐拥邮局、商店等实际资产。围绕着珍妮和乔之间的永远都是身份地位的博弈,这场具有“地位”象征的婚姻成为他们之间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在乔的眼里,珍妮“是个女人,她的位置在家庭里”[5]46。也就是说,珍妮虽然在人前是尊贵的市长夫人,吃穿用度都远远超过了其他黑人女性,但是她却连站在门廊听笑话、讲故事的权利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的头发都在乔的强硬命令下用方巾包了起来。在这场婚姻里,表面上乔让珍妮从一个卑微的黑人女性变成地位崇高的市长夫人,实际上乔在身份地位上高高地凌驾于珍妮之上,珍妮只是从属于乔,依附于他在小镇上的权威地位,因而他对珍妮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和操控权,这段象征着“地位”的婚姻把珍妮变成了事实的“哑巴”。这样身份地位毫无平等可言的婚姻让珍妮感到自己就像是“大路上的车辙,内心具有充沛的生命力,但总被车轮死死地压着”。[5]82乔在所有人面前都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行事,他醉心于追逐权力和阶级地位,妻子珍妮成为他不可攀附的地位的一种象征,一个点缀,他建起了白漆小楼,实现了外婆曾经为珍妮设定的理想:“像白人太太那样高高地坐在门廊”[5]109,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尊贵地位却成为乔压迫珍妮的有力证明。

最终,珍妮忍无可忍当众用言语反击了乔:“哼!说我显老了,当你把你的裤子脱下来时,你才显出了生活的变化。”面对温顺妻子的反唇相讥,乔却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费了这么大劲,她连点谢意都没有,而她应该好好感谢他才对。他简直给了她满身的荣誉,给她造了一张高高在上的椅子,好让她坐在上面俯视世界,可她倒好,噘开嘴了!他并不想要别的女人,可是有的是女人想得到她的地位。他真该打她的嘴巴!”[5]66在这次争吵之后,乔在众人面前高不可攀的权威地位瞬间坍塌,一病不起,最后愤然离世。珍妮在乔临终时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你和我一起生活了20年了,可是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本来是可以了解我的,可是你忙于崇拜自己亲手干的事情,在精神上粗暴对待人们,结果是许多本来可以看得见的东西你也看不见。”[5]105珍妮的几句肺腑之言控诉了乔在这场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婚姻中给她带来的精神压迫和痛苦,而这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完全不对等。与第一段婚姻相比,这段婚姻对珍妮的压迫从具体的物质层面上升到抽象的身份地位层面,相应地珍妮的反抗方式也由最初的“悄然离开”发展为更为激烈的“言语反击”,而男主人公洛根和乔所面临的结局也从部分的财产损失演变成间接的致病身亡。可见从第一段婚姻到第二段婚姻,珍妮所遭受的控制和压迫似乎也变得更加强烈,因而其反抗行为同样也更为激烈,这从男主人公的最终结局里也可以看出来。乔的病逝正式宣告珍妮彻底摆脱了这场象征着不平等“地位”的婚姻,由此实现了珍妮个人“独立战争”的第二次阶段性胜利。

3.象征“自由”的第三段婚姻:珍妮主动出击

对于懵懂时期就一直向往爱情的珍妮来说,甜点心的出现无疑满足了她对爱情的一切向往:“甜点心像花儿的蜜蜂,春天梨花的蜜蜂。”[5]114同时,甜点心对待珍妮的态度和方式似乎也一点点打碎了珍妮之前两任丈夫留下的刻板霸道、自私虚伪的男权形象:他尊重珍妮,主动教她骑马射击这种只有男人才可以参与的运动,并且带她出入他经常去的游戏场合,邀请珍妮参与他的人生,几乎给予她全部的自由和爱。从这一方面来看,珍妮确实品尝到了自由的快乐,她的空间不再局限于厨房、门廊前,而是扩大到了更为广阔的沼泽地,她扔掉了围裙,烧掉了头巾,白天穿上粗布工作服同甜点心一起在田里摘豆子,晚上和形形色色的季节工在他们的房前屋后,围着篝火尽情歌舞,她可以尽情参与各种狂欢活动。由此可见,珍妮与甜点心的第三段婚姻象征着珍妮一直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笔者认为,与前两段婚姻相比,第三段婚姻所象征着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从根本上来说,这种“自由”其实也是最大程度的“不自由”。首先,从经济层面来看,在他们结婚当天,甜点心未经珍妮同意就拿走了她的贴身钱,并且丢下她一个人整整一个晚上。这是甜点心在经济层面上第一次对珍妮发起进攻,后来他又要求珍妮把自己的钱存进银行里,直接剥夺了珍妮对自己财产的支配权,他声称要行使丈夫的权利来赡养珍妮,这一行为正是对珍妮经济方面的彻底接管,在本质上其实和洛根是一样的。与在第一段婚姻中展现出来的厌恶和反感不同,珍妮此时对甜点心产生的“压倒一切的爱”蒙蔽了她的双眼,她不仅对甜点心言听计从,甚至在多处失声,导致小说多处的“断裂”。[9]

其次,是身份地位上的管控,甜点心不仅在经济方面对珍妮进行束缚,还限制珍妮的社交活动,他禁止珍妮与长得像白人的特纳太太来往,当特纳太太把弟弟带来并介绍给珍妮时,为了宣示主权他甚至动手打了珍妮,并且在众人面前夸耀:“我要上哪儿珍妮就到哪儿……我打她是为了让人知道知道谁是一家之主。”[5]159从这一点来看,甜点心实际上也和乔一样,企图在身份地位上将珍妮变成自己的附属,对珍妮的社交拥有绝对的权威。然而珍妮在被打后却是一幅“小鸟依人的样子”[5]158,她“不喊,光是哭”,完全变成“被征服的女人”[10],这与珍妮之前受辱后对乔进行言语反击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从珍妮一系列的表现可以判断出,此时的珍妮已经深陷这段象征着“自由”的婚姻关系中无法自拔,甚而失去了抗争的理智。哈佛大学著名黑人学者小亨利·盖茨(Henry Gates)对此感慨道:“女人作为个体生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不能被浪漫的爱情所蒙蔽,要获得理智和情感的独立。”[11]对珍妮而言,甜点心的爱是“她需要的仅有的人类关系”之一,“以实现和支撑个人的完整”。[12]这一观点是合理且正确的,但是当甜点心试图在经济、地位以及情感上对珍妮进行支配时却又与其实现个人的真正独立是相冲突的。以上的论述证明,珍妮对甜点心的情感已经压制住了她的理智,使得珍妮在面对甜点心堂而皇之的经济管控,宣示权威地位时表现得无动于衷。因此与甜点心的第三段婚姻看似是最为“自由”的象征,实际上是对珍妮在金钱和地位,理智和情感的漩涡中挣扎以求得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最大考验。

小说结尾,当甜点心准备伤害她时,珍妮在千钧一发的生死瞬间进行了理智与情感的权衡,深刻体悟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最终捍卫了自己活下来的权利,亲手杀死了深爱的丈夫。甜点心的惨烈结局反映出他与珍妮的这段象征着“自由”的婚姻对珍妮的束缚从经济层面到地位层面最后上升到精神领域,这与前面的两段婚姻相比实际上是对珍妮最为彻底的压迫,因此珍妮的反抗形式也从言语回击上升到拿起武器,正面出击,捍卫自己。这一最后精神层面的觉醒和生命意义上的升华才有力地证明了珍妮的独立意识最终走向了成熟。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最后珍妮能够坦然在法庭上面对自己“杀夫”的这一事实,并再次回到了伊顿威尔小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去过远方,我又回来了,在回忆中,比较中,我可以活得很好。这个房子不再像茶点来之前,缺少温情和希望。现在房间里,尤其是卧室里,充满了思想。”[5]182这里的 “思想”可以理解为珍妮经历了重重考验之后,最终获得经济、地位以及精神和情感上的独立意识。正如麦凯所言:“旅行,包括寻找自我和自由的精神之旅是非裔美国人的生活内核 ……珍妮从一位由男性定义的女性到积极宣扬自我女性价值恰恰反映了这一心理历程。”[13]在这三段分别象征着“金钱”“地位”“自由”的婚姻之旅中,珍妮一步步挣脱枷锁,不断寻找自我和真正的独立,最终实现了理智与情感的统一。

三、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女主人公珍妮的三段婚姻分别象征着“金钱”“地位”“自由”,是三位男主人公分别在经济上、地位上以至理智与情感上对珍妮进行压迫,然而珍妮并没有像大部分黑人女性那样甘愿沦为男性的财产或附庸,相反,她走出了第一段婚姻的经济限制,摆脱了洛根以金钱保障为由捆绑住她的无爱婚姻。与乔的第二段婚姻是珍妮在身份“地位”上争取个人独立,她的反唇相讥不仅是对乔的权威地位的反抗,也是对自己身份地位的一种肯定和认可,她不愿再忍受在地位上对乔的屈服。当和小甜点开始他们的婚姻之旅时,大部分人都认为珍妮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归宿。然而笔者认为,珍妮与小甜点的婚姻其实才是作者真正考验珍妮这一黑人女性的独立意识的关键。这一点可以从珍妮在三次婚姻中反抗形式的激烈程度以及三位男主人公的最终结局上体现出来:第一次摆脱经济束缚的婚姻时,珍妮选择了悄然出走,这对洛根来说不过是少了一头劳动的“骡子”,损失的只是部分经济利益;第二次摆脱地位上从属的婚姻时,珍妮以辛辣激烈的言语在众人面前痛斥了乔,间接导致了乔的生病直到离世;最后一次摆脱经济、地位上的依附,情感上的依赖时,珍妮选择捍卫自己的生命,主动出击,开枪打死了小甜点。从上述解读中可以肯定地是,珍妮所遭受到的来自男性在经济、地位以及情感方面的掌控不仅反映出黑人女性的困境,也映照着每一位被定义、被附属、被压迫的女性经济上不自由、地位上不平等、情感上不理智的残酷事实。因此,珍妮的“独立战争”不只属于她一个人,也为所有女性抵达“远方的地平线”提供了积极有益的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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