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俏蕊
(河南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关于日本的亚洲主义,学者桑兵曾指出:“亚洲主义既是日本如何与东亚周边国家相处以及在世界上如何自处的问题,同时也是东亚各国如何共处的问题。”[1]即是说我们除了要在“亚洲国家联合起来反对西方侵略”的角度认识亚洲主义之外,还要思考亚洲主义如何影响亚洲各国彼此共处。台湾学者陈光兴认为近代亚洲国家重新认识世界的目的是“为了同时在这个新认识的世界中重新认识自我,在此意义下,所谓的区域研究的意义不只是在研究分析对象,也是在对照中进行自我分析。”[2]即是说区域研究必须建立在“自我”和“世界”的维度之下。“亚洲”在近代才成为世界全球化进程中的区域空间,自然也是近代各国认识世界的同时确认自我的结果。因此离开国家、民族、世界,本身存在衍生性、暧昧性、矛盾性[3]的“亚洲”就更加地难以理解。本文旨在探究自1870年中日商定签约至一战结束期间,在近代世界格局中努力确认民族国家实体的中国,如何回应日本的“亚洲区域想象”。
1870年中日商定签约标志着近代中日关系的肇始。相比于中国与西方列强交往的国际法原则和殖民事实,唇齿情谊、联合反侵、共兴亚洲使得近代中日两国交往看似有了更多依循。但实际交往中,日本作为亚洲近邻的特殊性和提倡共兴亚洲的亚洲主义却无法帮助中国保障利权,甚至将中国置于更为被动的局面之下。
鸦片战争后,清廷饱受列强侵占利权和“一体均沾”之弊。李鸿章曾痛陈起初中国与英法立约都是“先兵戎而后玉帛,被起迫胁,兼受蒙蔽,所定条款,受亏过巨,往往有出地球公法之外者”,随后而来的美德荷等国家均要求利益均沾,“一国所得,诸国安坐而享之;一国所求,诸国群起而助之。遂使协以谋我,有固结不解之势……诚以内治与约章相为表里,苟动为外人所牵制,则中国永无自强之日。”[4]所以针对日本这一非西方列强要求与中国签订通商条约,曾国藩、李鸿章等希望此后与非西方列强的商约谈判中能够去除“一体均沾”的弊端。
然而日本方面,伊达宗城、柳原前光却每每以中日同属亚洲国家提出要求:中日商约应该与中国因战败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一例均沾。对于此,李鸿章指出:“以东制西之说本不足恃,惟彼已与各国通商,援例请求碍难坚拒……中国不能自强,处处皆我敌国,又何东西之分。”[5]他赞同与日本签订商约的原因是害怕日本为泰西所用,“该国向非中土属国,本与朝鲜、琉球、越南臣服者不同……究之距中国近而西国远,笼络之或为我用,拒绝之必为我仇。”[6]清廷同意商约谈判不是主动向日本开放市场,而是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之下,本着“保利权”的主要目的进行的。显然,日本这个武力入侵琉球、台湾并试图“一体均沾”的邻国,并没有使李鸿章等人体会到亚洲唇齿情谊的亲密感。
1880年8月17日,日本兴亚会员曾根俊虎、伊东蒙吉上书李鸿章,奏表其兴亚主张。开篇即指出:他们不是游历欧美的通达之人,也不是议古论今的饱学之士,仅仅是因为睦邻兴亚的热诚所促使。上书中提到了现时欧洲之强暴、亚洲之衰弱,与古时元朝东攻北伐、南讨西征、遍布亚洲、远及欧洲对比,真古盛今衰,然而即便是假仁义内奸诈的欧洲国家“虽屡有争战而居常则通声气联络相亲相爱,患难则相助,如虎之爪牙以张其凶焰”,相反,“清日高三国人同类、书同文、唇齿之邦独可勿相亲相爱一伸同袍同泽之志乎?夫我亚洲土地之大人民之多,几倍于欧,所惜者病在涣而不萃,甘受外人之凌辱尔。”[7]曾根俊虎等人从最初表露自己身份就已经显明他们不是从万国公法或朝贡体系的角度审视亚洲(其中之意是对两者尤其是朝贡体系等级制区域关系的反判),而仅仅是一片睦邻兴亚求生存的赤诚(比起在亚洲存在的冷酷的万国公法体系,亚洲视角更加情深意切)。曾根俊虎指出:在亚欧对抗的世界局势下,亚洲古盛今衰已经足以令亚洲人惭愧,不能像欧洲人那样互通联络更是亚洲人不敌欧洲之处;如果李鸿章可以首倡以清日高合作为主的亚洲联合,可谓是“清日高之幸,又为亚细亚全洲几亿万苍生之幸”。[8]将国家之间的合作上升到亚洲区域共生的角度,通过鼓吹亚洲同命运来促进国家合作,即便亚洲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而存在,其政治空间的作用同样有可发挥余地。
不过上世纪80年代有关琉球和换约的中日实际交涉中,同文同种的亚洲情谊反倒使李鸿章更为被动。竹添进一以维持东亚大局为由,提出用琉球两属来换取日本入中国内地的通商权,“中国大臣果以大局为念,须听我商民入中国内地懋迁有无,一如西人,则我亦可以琉球之宫古岛、八重山岛定为中国所辖,以划两国疆域也”;[9]他又以美国前总统格兰忒希望中日谈判解决琉球问题以促进亚洲交谊的说辞威压中国,“前统领专以促使中、日其局,婉曲讲究方法,阁下今犹论琉球所属而不及妥商之议殆疑于拘争琉球所属之名,而不为东洋全局之谋,果然,则竟不照前统领劝解之意也。”[10]李鸿章没有接受竹添进一的“亚洲”话语,反而认为是一种“将球事与约章混作一案,显系有挟而求”的做法,应该“严辞斥之,不稍假借”。[11]所以,持不受要挟之心,恐日人“贪利无耻”“与吾民争利”“作奸犯科”,虑琉球两属后治理困难,疑香港报人和兴亚会人士所言“联日拒俄”不足取,测“中俄有衅,彼必背盟而趋利”,任一原因和利权不保的可能性都比日人“中日合作共兴亚洲”的话语为李鸿章所看重。
同时期中国民间舆论也有致力于提倡中日合作为主的兴亚之策,比如《字林沪报》1884年2月18、20、22、25、29日连载的《兴亚策》就是中国兴亚主张的典型言论。当兴亚作为中日合作的前提,中日琉球问题、朝鲜问题就可以做出不一样的解释。针对琉球问题,《兴亚策》认为中国所争只不过是藩服体制,“假使中日团结以兴亚洲,则琉属于中可,即琉属于日亦何不可?特当好言商量而不可当乘机袭取也”,即便两分琉球或者中国大方明让琉球于日本,只要两国释嫌维持亚洲大局不使渔翁得利都是可行之策。[12]针对朝鲜问题,《兴亚策》认为:“中国之力原自足以保护朝鲜,然日本苟能倾心相结顾瞻全局,不以中国属国视朝鲜,亦不以通商立约之国视朝鲜,直以亚洲东方大局关系视朝鲜,同切维持以捍外侮,则他人虽眈眈其侧,夫岂敢轻启忿端哉。”[13]其实,从两种主张中我们可以看到《字林沪报》同仁对琉球等地的忽视,以及舍远救近、舍琉球争朝鲜的意图。以亚洲大势分析琉球问题既可免别国对势弱中国不能保全属国的讥讽,也是对中国朝贡体系逐渐瓦解的一种接受态度。从兴亚抗俄的角度规劝日本放弃觊觎朝鲜,可以说是朝贡体系无效、条约体系失控情况下另外一种对日博弈的形式。
中日两国民间人士之所以能够在兴亚主张上达成共识,是基于对西方列强东来之后共同的民族危亡意识,是亚洲全体弱小国家对侵略国家的一致反抗,这种主张也只能用在能够用亚欧对立来解释的问题。“兴亚情”“兴亚策”能否促进亚洲国家之间的和谐共处?历史证明,亚洲共情主义远远抵不上现实利益的持重。更何况日本官方时常一手“亚洲主义”的蜜剑,一手与西方为伍的恐吓。竹添进一等政治家以“亚洲”之名意图争取有利于日本的权益势力,李鸿章因“天朝上国”的名声和维护本国利权亦不能接受中日民间对其“首倡兴亚”的指望。媒体报界希望“兴亚情”帮助解决中日争端,又往往陷入“主权模糊”的境地。
相比于甲午战前李鸿章等人在日本亚洲主义话语上的被动性,庚子前后与东亚同文会的交往中,维新派、封疆大吏则更为主动地利用亚洲主义话语来实现自身诉求。
戊戌政变后,康、梁逃至日本,多次向东亚同文会近卫笃麿、冈田正树、品川弥二郎等致信,指陈光绪皇帝亲定国书“同洲至亲至爱”以表对日之情,[14]如果日本不救皇上就是不救中国,不救中国就是“坐视东亚之亡……坐视黄种之亡……不念唇齿辅车”,[15]慈禧太后等人老不通西学,对于国事痛哭无策,“不必问敝国人才通否,凡年五六十者,皆不知外国之情,而大臣无不六十外者。政事无瑕能读书,位尊无人能教告之,所以蔽固也。荣禄年六十余,并不读书,何能变法”,[16]“此次政变,全出荣禄之心,多方造谣,云上将废后。故迫不得已而为之。今则毫无乐趣,而忧危万分,所以哭也”,[17]他希望日本能为列强先、近卫能为日本先与慈禧太后通晓变法之理,“寡君或可少保”,[18]“地球各国情形,大率先发者胜。贵国如先有此举,可大得敝国人心”。[19]
康有为把握住了日本亚洲主义的话语理路,一方面在“理”与“情”上以同洲之谊、中国变法有益东亚来迎合日本亚洲主义,另一方面以“利”与“势”试图说服日本“勤王”可以促使日本与西方列强竞争在亚势力。然而,因为东亚同文会并非只与失势的维新派有交集,或许与中国当权者合作更能获取“势”与“利”。
茅海建在《戊戌变法史事考初集》一书的结论中提到1898年第二次山县有朋内阁时期日本对华的外交政策,“一方面是政变后的政治局势已经明朗,慈禧太后建立了绝对的统治,日本不愿与清朝政府有过多的对抗;另一方面是强调张之洞等政治强人的作用,力图建立与张之洞等政治强人的军事、政治、留学等多方面的关系,对康有为等改革派人士也不再有兴趣。”[20]这段话既可以解释康有为对东亚同文会会长“反后勤王”的请求为何不能成功,又可以解释1899年近卫笃麿的中国之行为何重点接触刘坤一、张之洞等南方疆臣。
1901年清政府就俄国拒不撤出东北与俄进行谈判,然并不顺利。国内爱国人士的拒俄热潮和英美日等国对俄国的压力,也使得刘坤一、张之洞等人愈加有底气请求近卫笃麿督促日本政府对俄国侵占东北做出更积极地反应。7月6日,张之洞致信近卫笃麿,希望通过开放满洲商务来获取日英美等国对俄国施加更大的压力,“非速将东三省之地,大开门户,以图保全,此外别无完策。盖通商开埠,主权犹存,友邦享均霑之利,既足以示大公,强敌戢南牧之谋,庶足以固根本。我两国唇齿相依,利害与共。此议若成,便可维持东方数百年之局。”而且他希望通过开放辽东为中国变革开一先例,“关外行之有效,则内地变法,自可沛然无阻,引人入胜,更为善策。”[21]同日,刘坤一给近卫笃麿的信中同样表达了希望日本出面解决满洲问题,“此事枢纽,全仗贵国仗义执言,出为公论,并密商英美,协力相助,以底于成。”[22]11月6日,近卫笃麿回复张之洞对其坚持变法以安东亚大局和开放满洲的主张表示认同,另外主张两宫迅速回京以安各国之心,另外不能轻易与俄签订名不副实的条约,“曰关外铁路不容他邦人之经理。曰盛京之兵必受俄国将之训练。所要虽似甚简易,而欲举满洲军旅收诸俄手之意……今俄乃仿列国而定撤兵之期,则可。保留特殊之权利于撤兵之后,则不可。”[23]
1902年5月25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刘坤一致信张之洞“十六日,日本总领事小田切偕子爵长冈护美来宁,杯酒交谈,备陈中、日唇齿之谊,俄人虎狼之心”,[24]“该国自闻俄据东三省,群情大震,不期而聚者万人,结为民会,情愿助中击俄,推近卫为长,先以一纸通诚。弟感其意而壮其言……此次小田、长冈亦即申明此义,并称民会同心戮力,以固中、日邦交而维亚东大局,决不使康、梁败类混迹其中,幸毋以此为疑。”[25]可见,即便清楚“日本与东三省有辅车之势,其汲汲为我谋者,实为自谋”,[26]刘坤一依然坚信中日可在对俄问题上实现“维持东亚大局”的合作,“亚洲”话语不仅仅是外交辞令或托词之语,而是可以帮助解决中国问题的有效语言。
关于东亚同文会的性质,狭间直树认为“东亚会显然就是甲午战争后中日两国关系进入新阶段后诞生的亚洲主义团体。”[27]王屏吸收了狭间直树的论断,将东亚同文会归入“思想的亚细亚主义”,不过她强调1898年6月大隈重信组阁后引导民间亚细亚主义与政府同伍,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发展成为“行动的亚细亚主义”。[28]庚子前后,中日之间之所以能够形成亚洲主义热潮,很重要的现实因素是地缘政治上中日共同的对手——俄国。因为俄国拒不撤出东北,亚洲主义内涵的反抗西方侵略有了具体对象。
曾给近卫笃麿写信、希望其规劝清政府当权派拒俄联日的汪康年,主办了《中外日报》。该杂志对日俄战争进行了持续关注和报道,我们可以通过该杂志的相关文章来观察国人对日俄战争的态度变化。1904年2月29日,《论对日俄之策不可以胜败为从违》在日俄战争胜负未定的情况下指出不能以战争胜负来决定未来联拒对象,姑且不论该战争“为黄种白种之问题,为亚洲欧洲之问题,为立宪专制之问题,为保全分剖之问题”,其至浅至显之事是“俄人已明言东三省决不归还中国,而日人则以东三省归还中国为言也”。[29]所以不管是单论孰胜对中国局势更有利,还是上升到欧亚黄白种未来命运决定国人对中国未来的自信与否的角度,日本胜俄都是更好的结果。本于这样的想法,《中外日报》还在报刊上倡导捐财捐物支援日军。
然这样的趋势并没有持续很久,《中外日报》就发现了另一端倪。1905年9月13日《中外日报》转录《外交报》文章《论日俄战后之时局》,实际上推翻了之前对日俄战争的观点,“如种界则论黄白,政府则论立宪专制,以此役兵争之胜败,而定种族政府之胜败者,其言洋洋盈耳,等于候虫之鸣”,“以情感论之,吾于日俄诚有亲疏之别。若就实际言之,放失国权所受之损害,固同于一”,而且未来的情势更加不能以亲疏来论,原来的英日同盟与俄法同盟有逐渐转为美日同盟、英法同盟的趋势,这是国人更加需要注意的。[30]1907年5月1日《亚东之富豪》以故事的形式描述了日俄战争的经过,将中国视为亚东之富豪,将俄日视为甲、乙,将东北视为富豪家东部一园区。起初园主人答应某甲以借居园区作为帮助园主人的回报,尔后久借不还视为己有。某乙不服,与某甲开战,最后某乙同样据园区不走,某甲又回头来要求园主人将甲乙“一视同仁”,园主人无奈,“其邻居之有远见者,窃窃私语曰是家其不保矣”。[31]
1870年,李鸿章从“保利权”的角度指出只要中国不自强,处处都是敌国,没有东西之分。1905年,《中外日报》从“保国权”的角度同样坚持“日俄亲疏有别但国权损害同一”。从“利权”到“国权”,晚清中国在认知世界、融入世界的同时也在确认和构建自身的国家实体和民族观念。与殖民体系和国际法不同,日本亚洲主义充满了激情呐喊和区域想象,为饱受殖民压迫的国人提供了另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然而当“主义”落实到“利益”,亚洲主义给中国带来的是徒有亚洲身份更具迷惑性的肘腋之敌。“亚洲”作为一种区域政治空间,其合理性来自于世界全球化和民族国家主权化。对比于层级性、优先性、排他性的亚洲主义,民族性、开放性、世界性的亚洲更有利于亚洲国家自处和世界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