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搁浅的船

包光潜

涟漪敛息，风平浪静，对岸水塔的倒影越发清晰可见。两只羊一前一后，低头啃食渐渐枯黄的青草。它们形影不离，偶尔抬头看对面河畔的袅袅炊烟，或者回首张望同伴，或者拱一拱前者硕美的臀。有那么一刻，它们同时抬起头来，朝对岸的我凝视，似乎觉得我是它们的主人，曾经带领它们穿越河道，放逐河畔，享受大片大片肥美的春草。它们一边低头啃食，一边长出肥膘。可是这会儿，我们隔着宽阔的河流，涉不得、泅不能，我们只好彼此张望，想象着彼此的前世今生。

忽然，它们不见了，或许没入对岸高耸的蒿草之中;抑或步入另一条小道，回到即将拆迁的村庄。那是羊的家园和出生地。但好景不长，它们要么随着主人迁移到更远的乡村，要么因为主人失去村庄和土地，自然而然就到了屠宰场。及此，我心生忧伤，神情黯然。过了很长时间，我疲倦的目光渐渐地收回——两条龟裂的船儿，一前一后搁浅在清溪河的左岸。它们进入我的视野，当然不是第一次。这之前，我来西城漫步，总是看到它们静静地搁浅岸边，风吹雨打，日渐腐朽。我弄不明白的是，每年桃花汛期，既有上游来水，又有长江涨潮，河水旺盛的时候，甚至小轮船都能泊在西门大桥的下面——怎么就没有将它们带走呢？难道有什么神秘的定力将它们定在这里？或许时光在我这儿就是度日如年吧，只是我将时间想象得太漫长了。“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眼里的物语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而我看到的竟然是两条搁浅在岸边的旧船。

在时光流逝的长河里，我不过是一名迟钝者和落伍者，甚或是愚蠢者，必然被无情的时光所抛弃，但我乐在其中，无怨无恨。生命应该在宁静中为自己所喜欢而浪费，实际上也就算不上浪费了。我时常来到这条河流的身边，放下一堆松软的肉体，灵魂不知不觉随流水去了远方。所以，我坐在河畔，很少瞻望河流的上游，就像一头牛永远不看天，而是关注自己的行迹及相关的事物，譬如由河流想到长江，由长江想到大海。长江浩荡，大海壮阔……被世俗塞满的心灵，也渐渐开阔起来，有了起伏的山岳和飘荡的白云。而每每目击搁浅的两条船，我总是枨触于怀，怦然心动，莫名地忧伤。有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走到它们的身旁，或击弦而歌，或静坐船沿。大多数时候，河流及其周遭十分安静，没有来往的人，甚至连鸟影也是稍纵即逝的。尽管来往的车辆从未间断，但在河流身边与两条搁浅的船儿对话时，万事皆逝，世间皆空。

这是暮秋时节，天气难得晴朗，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草香。显而易见，河水已经下行，青草泛黄，寒霜即临。

我戴着黑色的鸭舌帽，通过帽檐努力压制習惯向上的仰望，令视野变得狭窄，让视线更多地落在河畔。低处的野草一如既往，此时非彼时，但它们仍然保持平静与优雅。水凫子忽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以为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可揉了揉眼睛之后，它们真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有时候是两只，有时候是三四只。不管是几只，只要它们回到这片水域，我都非常兴奋。记得母亲说过，野鸭（水凫子）是精灵。我在观摩水凫子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了母亲所说的“精灵”的含义。最为可喜的是，水凫子不仅回到了清溪河和白洋河，甚至经常飞到我小区后面的三台山公园里的大公湖，它们像是蜜月旅行，交喙缠绵，缱绻不离。

百无聊赖时，我便躺在临水的那条小舟上，将双脚架在船沿上。先是看天空流动的云彩，仿佛观赏草原上的牛羊，或者三台山上四季变换的色彩。三台山环境越发优美，可是草原绝非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斑斑秃秃，坑坑洼洼，黄尘飞扬。感觉视觉疲劳了，便闭上眼睛。眼睛虽然得到了暂时的休憩，可耳朵深受聒噪的侵扰。几年的工夫，本来还是郊区的河畔，却已是城市的一部分了。一到夜晚，灯光诡谲，河流偶尔也起点波浪，似乎被鲳鲦所激发。

突然，感觉脚底一阵瘙痒，便用另一只脚推出鞋子——“扑通”一声，鞋子掉进了水里。

一个孩子晃悠悠地过来了，说是帮我下河捞鞋。不过，他说要给十元钱。我笑笑，点头表示认可。他很快打了赤脚，下了河道，在水下摸索了一阵子，感觉很难找。我说，那鞋子不就在那里吗——你没看见？他狡黠地朝我笑，很天真，也很可爱。

我早早地从衣兜里掏出十元钱。等他上岸，我将钱递了过去，然后再接过湿漉漉的鞋子。他接过十元钱，举过头顶，朝着太阳，照了又照，晃了又晃，自言自语地说，这钱真香啊！

我为孩子的话所惊讶，我以为他会说，这钱真新啊。

他低下头来，驻足良久，默默不语。突然恭恭敬敬地将钱递给我。

嫌少？我生怕这个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孩子会讹诈我。

你们城里人就是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他似乎很生气，但他生气更加可爱。

我接过钱问道，为什么不要钱了。

我本来就没想要你的钱，就是想看看你这个老师抠不抠。我妈说了，长大了，千万别当老师，老师都抠门。

显然社会上对老师是抱有成见的，当然还有医生。凡是曾经美好的职业，好像现在都遭到了社会的诟病。

其实我观察你很长时间了。你喜欢到这里散步，还经常在这船上打坐，是不是？

我以为在阒无人迹的河畔漫步不会被人注意的，没想到竟然有人暗中窥视我的一举一动，仿佛家里被人安装了摄像头，私生活时刻被人掌控得一览无余。不过，好在这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有恶意，也谈不上窥视，只是好奇心使然。

我家住在河对岸，我经常坐在阳台看见你躺在船上，你在看天，我在看你。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想不开，要寻短见……我时刻都想做一回救人的小英雄，可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有时候，我恶狠狠地说，怎么就不跳河啊！嘿嘿。你恨我吗？

我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越发觉得他的可爱。因为我年少时也有着跟他一样的心思。每天都想着做好人好事，学雷锋，不留名。总希望上学的路上有人落水，或者是车子翻了……

你上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我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摩挲。

五年级了，在城西，乡下转来的。

他是一个喜欢说话的诚实的孩子。如果社会纯正，他一定能够收获幸福而美满的人生。

他忽然皱起眉头，很有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儿，却也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的矫情，至少他还没有抵达矫情的年龄。我问他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他说，以后再也不能看我躺在小船上的模样了，他们的村庄要拆迁了，他要随父母离开这里了……

当我再次来到河畔时，村庄不见了，孩子不见了，两条一前一后搁浅的船儿也不见了——河岸边留下深深的印痕，印痕里长出许多鹅黄色的草芽，等不及生长，便会在秋风里老去。

（作者单位：安徽省池州市秋浦西路杏花村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