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羽佳 郭海霞
摘 要:科尔森·怀特黑德的代表作《地下铁道》塑造了一群受奴隶制打压并制约的黑人奴隶。本文试图从斯皮瓦克后殖民批评理论体系中的“属下”理论,分析怀特黑德笔下受白人制约的黑人“属下”身份。尽管他们从小就接受了父母对他们灌输的想法——他们天生就应该受到白人的奴役,但不甘于受压迫、不满足于现状的黑人突破重围,向殖民者发起挑战,成为时代中的一股逆流,证明自己的力量。怀特黑德试图通过塑造小说中的人物,来传递出受白人主导的黑人身份也可以通过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从而为自己发声,摆脱“属下”身份。
关键词:科尔森·怀特黑德 《地下铁道》 “属下” 奴隶
一、引言
科尔森·怀特黑德是一位美国当代作家,他的代表作之一《地下铁道》是21世纪既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又跻身普利策小说奖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科拉从小生活在南方种植园中,她作为一名黑人女性,在受到种植园中白人和男性的种种欺辱之后,终于在一名黑人伙伴西泽的鼓舞下,突破重围,通过城市的地下铁道,逃离了是非之地。逃跑的路上,她收获了很多朋友,但也失去了不少伙伴。虽然过程惊险刺激,猎奴者里奇韦也没有停止逮捕科拉的脚步,但最终,科拉还是重获了自由,摆脱了作为奴隶的生活。本文试图从斯皮瓦克后殖民批评理论体系中的“属下”理论展开,探讨小说主人公科拉受奴隶制束缚时所处的困境以及绝望后的反抗。她一路从地下铁道逃离至南卡罗来纳、北卡罗来纳、田纳西等地方,企图重获自由。最后,本文探讨了反抗的结果。科拉和其他黑人奴隶经过反抗和斗争,实现了自我的主体性建构,消解了殖民者的力量,改变了美国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地位,摆脱了“属下”身份。怀特黑德创造出一种可能:黑人可以打破统治阶级的独裁。
二、“属下”的噩梦
斯皮瓦克的“属下理论”是后殖民主义的一个重要理论。最初“属下”一词源于拉丁语“subalternus”,发源于安东尼·葛兰西的《狱中札记》,原指“受霸权团体或阶级统治的人”a,“它发轫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意大利,途经五六十年代的英国,70年代末取道印度,80年代中后期登陆美国并扩散到全球范围”b。现在,“属下”一词指的是“受到统治阶级压迫的个人扩大至遭受种族、性别、民族或者宗教压迫的群体”c。而作为一名女性、印度裔、美国人,斯皮瓦克所关注的“属下”更强调后殖民主义背景下的“属下”阶层及其所处的特殊处境,尤其是“属下”的性别差异,可用于泛指“各种差异关系中的从属群体,以及在中心化过程中被作为他者而遭到边缘化、被排斥在权力消长的宏大叙事和精英话语之外的各种霸权团体或阶级统治的对象”d。所以,处于社会的边缘,也就是社会底层的人,同时因性别、社会阶级和种族受到歧视的人便可称之为“属下”阶层。
小说《地下铁道》中的女主人公科拉则是代表“属下”身份的一类人。“从17世纪到内战前,美国南部的种植园主要是以黑人奴隶作为劳动力。”e科拉作为一名出生在19世纪的美国黑人女性奴隶,毫无争议是具有“属下”身份的黑人女性。受此身份限制,她没有发声的权利,面对任何事都被迫保持沉默。并且,“在后殖民语境中,压制不仅仅是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西方对东方的,也是男性对女性的”f。科拉是一位女性,所以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处于底层,即使是黑人男性,也可以对她任意糟蹋。黑人女性作为双重边缘化的群体,已经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她们不仅作为黑人没有价值,作为女性也遭人唾弃。作为“属下”阶层便注定要遭受白人的随意调教和鞭打,这种思想在科拉心里,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所以,当西泽向她提出向北方逃跑时,科拉心里所想的是:“白人每天都在慢慢杀死你,有时杀得快一些。为什么要给他们行方便?”g“属下”的命运早已牢牢地掌控在上层阶级,也就是白人的手里。特伦斯是种植园的头目,对于他,所有人都只有服从。黑人女性受到奴隶主的性侵犯时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所以,话语权对于科拉一类的社会底层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纯粹作为一件物品服务于白人,从属于白人,取乐于白人。“倘若一个黑人妇女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操和保卫自己的人身安全而对其残暴主人的野蛮袭击稍加抵挡,就可能当场被杀死。”h所以,黑人女性奴隶成为白人的泄欲工具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的事情。
“属下”身份的另一个特征便是卑微。“人人都知道黑人没有生日。”即使这样,有些黑人还是会自己选择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作为一个慰藉。如果白人心情好的话,黑人们会在这一天围在一起小聚庆祝一下。科拉并没有给自己选择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因为她知道“生在白人世界的日子又能怎么样呢?这好像不是什么有必要记住的事”。在科拉的身份建构中,已经不需要有能慰藉心灵的东西了。作为“属下”,科拉已经失去了自我发声的机会,丧失了自我主体性。一个奴隶在看有字的东西,一个黑人的监工便把奴隶的两只眼睛给挖了出来。“属下”不仅失去了发声的机会,而且也面临着失语危机。
在斯皮瓦克的“属下”概念中,“属下”不能说话。一是因为它不具备自我意识,二是因为他们的话语被纳入特定的话语之中而被遮蔽。“属下”的命运从不受自己控制,而是“上层意志与社会环境结合的产物”i。一直以来,科拉都习惯于受白人统治。直到某天晚上,仅仅是因为一个黑人小男孩把葡萄酒溅到了一个白人漂亮的白衬衫袖口上,白人便用手杖狠狠抽到黑人小男孩的肩上和头上。这时,科拉“身上为奴的那部分及时拽住她为人的那部分之前,她已经做了肉盾,扑到男孩身上”。这也就意味着,科拉已经有了想脱离上层阶级的欲望,白人肆意的猖狂激起了她作为人类反抗的本能。但作为“属下”,骨子里的卑微让她又打消了逃跑的念头。科拉作为一名“属下”,已經失去了发声的想法。
三、“属下”的反抗
一旦有了逃跑的想法,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想去追寻自由。特伦斯在发表讲话时,走到科拉面前,使劲捏着她的一只乳房。这时,科拉才意识到,往后的日子,如果继续待在种植园里,她将永远受到阶级压迫。她羡慕外面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奋斗的黑人们,于是,就像是被自由鼓舞了一样,科拉决定和西泽一起逃跑。
西泽在之前做生意卖工艺碗时,接触了痛恨奴隶制的弗莱彻先生。弗莱彻告诉西泽,有一条“由经理人(奴隶逃亡的组织者)、车站(逃奴食宿隐蔽之处)、站长(寄宿地点负责人)、乘务员(逃奴向导)和乘客(逃亡奴隶)组成”的地下铁道。他们便一路通过弗莱彻和工作人员的帮助,逃跑至南卡罗来纳。科拉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博物馆的工作。工作的过程中,总会有些白种女人对科拉怒目而视。她便用尖锐的眼光死死盯住某个白人,这些白人无一例外地败在了科拉的目光之下。怀特黑德记录了受到统治阶级压迫的“属下”在遇到危险时,有意识地向邪恶分子转变的过程。科拉的“属下”身份不仅没有让她退让,反而在遇到挑衅时做出反抗,这是“属下”“在白人压迫空间中取得突破的一种心理暗示的斗争方法,从气势和策略上做同一物理空间的主人,做精神空间的胜利者”j。即使是弱小的反击,也可能会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在生活中,科拉也一步步主动地摆脱在种植园的日子:她可以和寝室里的女孩子们去参加联欢会了;她穿上了在有色人大卖场里新买的蓝裙子,尽管这条裙子花了她一个星期的工钱;她还接受了体检。这种生活是科拉在兰德尔种植园中想都不敢想的。“在兰德尔种植园……一个有价值的工人就要死掉时,才会叫医生。”科拉逃至南卡罗来纳以后,每一天都接受着新的事物。每接受一次新鲜事物,都是对过往生活的一次抛弃。
科拉在潜逃了十个月之后,还是不幸被猎奴者里奇韦抓到了。即使是这样的处境,科拉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逃走的机会。博斯曼试图非礼她时,她非但没有害怕,而且对这种行为期待了很久,这样她就可以说服博斯曼解开自己的镣铐,趁机在黑夜中逃走了。科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通过对自我的认知,建立了女性的主体性。但博斯曼的帮助并没有使科拉逃脱,里奇韦发现后马上把这几个图谋不轨的人打翻在地。随后,罗亚尔拿着手枪,救了科拉一命。里奇韦被铐上后,科拉对着里奇韦的脸狠狠地踹了三下,这三下是她对过往十个月生活的总结,她用这三脚发泄了自己对里奇韦的怨恨、对白人歧视黑人的愤怒。科拉终于实现了自由,她踏上了自由之路。
四、反抗的结果
“属下”的抵抗过程最终实现了自我的主体性建构。从里奇韦的手里逃脱之后,罗亚尔帮助她安置到了印第安纳。科拉在那儿遇到了西比尔,她原也是一名黑人奴隶。“她非常注重自己的仪态,一杆行走的投枪,仿佛本来特为弯腰而生,现在却再也不肯屈身了。”她在印第安纳的日子,让她重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不仅如此,在科拉摆脱“属下”身份,重新建立自我时,西比尔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殖民主体中包括有进步意识的文化精英,他们试图阻止对‘属下’的迫害,成为精英反殖话语代表。”在印第安纳生活时,科拉遇到了许多新的面孔,这些人“正在用很大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着私刑处死的事。西比尔转过身,要她闭嘴,接着轻轻抱了一下科拉”。西比尔在摆脱“属下”身份的过程中,不仅成功摆脱了奴隶的身份,还成为殖民主义最强劲的反对者。
“属下”实现自我建构的过程,也是殖民力量消解的过程。黑人的到来,“犹如天然的风景,浑然于山水之间。半数的白人商店仰仗它带来的客源;瓦伦丁农场的居民填塞了广场和星期天的市集,叫卖自家的手工产品”。尽管小说或多或少地表明了黑人没有未来,但怀特黑德在小说的结尾,还是给了读者一点希望:种植园曾经的头目特伦斯死了。特伦斯的死,宣告着科拉噩梦的结束。不仅如此,里奇韦的结局也非常落魄:“里奇韦的暴力倾向和古怪的癖好……加上博斯曼的死和他败给黑鬼歹徒的耻辱,把他变成了同行当中的贱民。”怀特黑德不仅弱化了统治者的力量,还帮助“属下”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构。罗亚尔作为一名自由黑人,冷静地对科拉说:“所有让她受苦的主人和监工,都会受到惩罚,就算不在这个世界,也必将在另一个世界受罚,因为正义可能来得慢也看不见,但终究会在最后做出真正的裁决。”这预示着1865年黑人奴隶制的正式废除,虽然当时废除奴隶制并不是为了解放黑人,并且奴隶制的废除是不彻底的,但是这也象征着黑人奴隶向自由迈出了一步。
小说的最后,告密者的话语引来了霍默和里奇韦的报复性屠杀,瓦伦丁农场里的黑人除了科拉以外全部丧命。科拉却因为里奇韦对她执着的追捕,而幸运地从地下铁道中逃跑。怀特黑德表达了即使在未来一片黑暗的情况下,黑人还是有机会拥有完整的权利,作为建设性的成员进入美国社会。怀特黑德试图通过《地下铁道》这部小说,表达出建立一个不以种族、性别、肤色、阶级划分人类等级的国家的希望。这也是小说全文贯穿着《独立宣言》的原因。每一个“属下”的反抗,每一个黑人的努力,都有可能让美国的面貌改变。
五、结语
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这本小说里,塑造了一批先是沉默、再是反抗、最后成功的黑人“属下”。他“通过地下铁道巧妙地把历史与想象交织在一起,让故事的空间跨度宏阔起来。运用反讽叙事,他揭露了美国的原罪,即奴隶制和对印第安人的种族灭绝,颠覆了美国梦的神话”。在怀特黑德的笔下,以科拉为首,这些处于边缘化的“属下”,用努力把眼前的光明从针眼变成光环。他们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发声,他们把自己从边缘带入美国社会主流,找寻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他们不仅实现了自我建构,而且消解了殖民力量,抵制了统治阶级的压迫。怀特黑德向读者传达出,只要坚持下去,“属下”身份是可以摆脱的。
a 王妮、向天渊:《库切小说中的“属下”形象——后殖民理论视域下的一种阐释》,《当代外国文学》2017年第3期,第150页。(本文有关该文章引文不再另注)
b 陶家俊:《价值、性别和反认同政治——论斯匹瓦克的属下阶层理论》,《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第3页。
c 张弛、陈卫燕:《无声的人:运用属下理论解析〈孤独的人〉》,《英语广场》2019年第10期,第3页。
d 郝琳:《翻译“他者中的他者”:一种策略上的本质主义——透视斯皮瓦克的后殖民翻译诗学》,《中国比较文学》2009年第1期,第69页。
e 陈志杰: 《美国内战前种植园奴隶主与黑人奴隶的关系》,《史学月刊》2002年第9期, 第72页。
f 张文彩:《论斯皮瓦克的属下思想与知识分子的角色》,《理论界》2018年第4期,第107页。
g 〔美〕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地下铁道》,康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h 杨生茂:《美国南北战争资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i 刘小姣、许庆红:《“属下”的形象演变——斯皮瓦克帝国主义批判理论下的女性文本解读》,《安徽理工大學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44页。
j 承华:《怀特黑德的历史书写及其叙事策略——评〈地下铁道〉》,《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8年第1期,第33页。(本文有关该文章引文不再另注)
作 者: 吴羽佳,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郭海霞,博士,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小说与诗歌。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