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泪

2021-12-21 02:30吴修夷
牡丹 2021年20期
关键词:诗笺姆妈纳兰

吴修夷

一、对镜

晨风透进窗纱,虽仍透着料峭寒意,但已经有了几分吹面不寒的感觉,阿龄坐在窗前,轻轻伸个懒腰,任凭这湿润的春风轻轻吹拂着她的脸和鬓发。

过了一会儿,阿龄支起铜镜,打开妆匣,预备梳妆。那小小的榉木妆匣中,静静躺着几枚样式简单的银簪子——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首饰。

与这寒素的房间、单调的衣饰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阿龄绝世的幽姿。她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便如暗夜之中的一颗明珠一般流光溢彩,夺人心魄。

镜中的阿龄,姿容秀丽非常,肤白胜雪,鬓绿如云,一双明眸灿若寒星,平素总是含笑温和的,但有的时候,却也透出十分的犀利,若她凝神朝你看去,便似有一汪寒泉沁入人的心里。然而阿龄最美的地方,并不在于她的容貌,而在于那一股书卷气,衬得她如同书中所写的姑射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飘飘然遗世独立之意,是以衣饰虽然寒素,却也难掩丽质。

吴秀才家的掌上明珠阿龄,方圆十里出名的美人,兼之性情娇憨活泼,温柔可亲,堪称人见人爱。因是独生女儿,父母择婿颇为慎重,所以今年十六岁了,却还没有许人家。

阿龄梳了头发,挽起乌云一般的髻子,又在鬓脚两边轻轻抿了一些桂花头油。她不喜欢涂脂抹粉,一来脂粉反而掩盖了天然丽质,二来,调朱弄粉又给谁看呢?故而只是用银簪轻轻挑了一点胭脂点在唇上,就算完了。

然而这一点绛唇,却令她一张脸生动起来,愈衬得眼波流转,娇媚动人。

梳妆完毕,向爹娘问了安,便开始一天的功课——绣花。

阿龄一点也不喜欢绣花,她喜欢看书,而且比起经史,更加喜欢看诗词、小说、戏曲这样的杂书。而这些杂书,阿爸是绝对不让看的。

阿龄一面偷偷翻出一本《牡丹亭》,一面像老鼠躲猫一样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阿爸去塾馆了,但姆妈在家,会替阿爸看着她。

刚刚读到第三出《训女》耳边便响起阿爸那唐僧念经一般的声音了:“女孩子家读书又不能考功名,至多明些事理罢了,将来嫁到好人家相夫教子,若要读书,只须读学庸论孟,至多加上通鉴,略略知晓些修身齐家的道理,也就足够了。”

想着想着,阿龄一个人笑了起来: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晓得啦晓得啦。阿龄每每应承着,满心的不以为然。功名功名,耳朵都起茧子了,四书她早已读过,这些圣人的道理固然都已铭记在心,可她最喜欢的,还是诗词。

人家杜太守好歹还允许丽娘读《诗经》,阿爸却连《诗经》都不让读,说什么郑风淫,怕女孩子读诗移了性情。也真是太迂腐了吧。

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每个月的月钱,每年除夕爹娘给的压岁钱,她都悄悄攒起来买书和纸笔了。

所有的书都是喜欢的,最喜欢的是诗词,而诗词里面最喜欢的是杜诗,杜诗里面最喜欢的是《秋兴》。读了诗便想学写诗,可是并没有明师指点,身边诗写得最好的人是阿爸的学生一舸。一舸师兄倒是经常鼓励她写,可是如今年纪一天天大了,毕竟需要避些嫌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经常缠着师兄给她讲诗了。哦对了,还有宇星师弟,虽不会写诗,倒是很会看诗。除此之外,便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就这样,却也涂鸦了不少。然而虽然涂鸦了一些绝句,律诗却始终是不敢挑战的,尤其七律要求文辞典雅工丽,远非她目前笔力所及。

记得最初涂鸦了,兴致勃勃拿着稿子请宇星师弟看,宇星看过后,嘴角抽搐:“还算是真情流露,但……不是这样的写法。直抒胸臆有余,而兴寄不足。”

好吧,可是,根本就没有机会学嘛。看诗的机会都有限,何况学诗。

读到《牡丹亭》中那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无论是诗,还是她的青春年华,都是这么的不值钱。阿龄轻轻叹息了一声,心有戚戚焉。

悄悄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生得这么美,将来又给谁看呢?这一双远山黛眉,有谁来替她描画?有时候她不禁也会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一丝担忧,阿爸是儒生,定会将她许给读书人家,然而听说书香世家的子弟,也未必都喜欢读书的,未来的那个人,心性品貌如何?他又会像她一样喜欢诗吗?万一像阿爸那样,是个腐儒怎么办?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书被人从身后抽走了。

姆媽一脸阴沉:“阿龄,你在做什么?”

“姆妈……”

“不许看杂书。”

“晓得了。”

书被姆妈收走了,阿龄恹恹地坐着,心烦意乱地拨弄着绣线。

不如出门散散心吧,可是去哪儿呢,平素姆妈不许她一个人出门,若要去阿爸的塾馆旁听,或是去书肆买书,只能由乳娘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龄如今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还是去屋后的庭院走一走吧。

二、拾笺

所谓的庭院,其实就是两进院落之间的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顾名思义就如一口井一般。阿龄抬眼望天,苏州的二月天,十日之中有七八日都是阴雨绵绵,今日不出意外也是阴云密布的,如铅一般的层云,压得整个人的心情都是沉沉的。

阿龄家的天井中种着一株梅花树,阿龄从小就觉得这株梅花树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因为它似乎是她周围唯一有生命的东西。阿爸也好,姆妈也好,乳娘也好,总是拿那些条条框框压她,从没有人看见真正的她,好像她是谁并不重要,她的喜怒哀乐也并不重要,只要规规矩矩地做好一个女儿家的本分,未来听阿爸姆妈的话,嫁到一个所谓的好人家,结婚生子就够了。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粉白的梅花都谢了,再过两个月,便会结起青青的梅子,到了秋天,落叶萧萧,来年又会发花抽芽。这年复一年的开落,如同一场场生死一般,正是应了那句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阿龄搴起罗裳,迈下台阶,轻移莲步,走到梅花树下,恍惚看见地上飘落着一张笺纸,那洁白的朱丝阑纸静静躺在梅花树的脚下,覆着梅根,看上去近乎透明,仿佛快被坠露打湿,显得有些脆弱和委屈。笺纸被微风吹拂着,纸角偶然掀起,似乎在向她轻轻招手一般。阿龄揉揉眼睛,定睛看去,没有看错,正是一张写了字的笺纸。

捡起一看,上面银钩小字,写着几首诗。

不是做梦吧?是谁,会将诗笺遗落在这里?

身边唯一会写诗的人就是一舸师兄了,难道……师兄来过了?

但是分明不可能,师兄只有端午、中秋、过年会上门来拜见阿爸,平时不会来的。况且这字迹,也不像是师兄的手笔。

阿龄的目光首先停留在这字上面,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好字,顿挫勾连之间,如同烟霞氤氲,珠玑璀璨,一笔一划写出胸中锦绣。

再看内容,原来是次韵仿作。听一舸师兄说,自来次韵之作不容易写好。次韵胜过原作的,似乎只有苏东坡次韵章质夫的那一首《水龙吟》。何况仿作更难脱原作的窠臼,想来定是落了第二乘,姑且看看写得如何吧。

本来不抱任何期待的,甚至怀有一丝轻视之意,可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眩晕,天旋地转的眩晕。

阿龄只读了前两三首,便有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之感,再从头读过,纸上的字迹也仿佛一个个旋转起来。

她一下子站立不稳,靠着梅花树软软地瘫坐在地上,顾不得地上凉,也顾不得春泥玷污了洁白的裙裾。

八首诗一口气通读下来,阿龄呆若木鸡。

天啊,这一字字,一句句,写的到底是什么。

这哪里是字,分明是点点滴滴的血和泪啊。

阿龄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落在洁白的笺纸上,晕开了字迹。

恍惚之间,已是泪流满面,但她浑然不知浑然不觉,耳畔只是一遍遍地回响着诗里的句子。

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万箭穿心一般,她的胸中隐隐作痛。

不知在梅花树下坐了多久,乳娘路过,见她软软地靠在树下,忙将她扶了起来。

她浑身瘫软在乳娘身上,是被乳娘半搀扶半抱着挪回房间的。

许是在地上坐久了着了凉,自那天起,阿龄开始高烧不退。

昏昏的灯光下,姆妈守着阿龄,不时用纱巾浸透了凉水,敷在她的额上。

“不会是被什么花妖冲撞了吧?”姆妈忧心忡忡地对阿爸说。

“瞎说什么呢?子不语怪力乱神,今天晚了,明天请大夫看看。”阿爸有些烦躁地答道。

阿龄整个人都烧迷糊了,但还在喃喃自语。姆妈凑近了听她说什么,似乎都是七字句,原来她还在背诗。

阿龄病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起来,这场高烧退去之后,她不复从前的活泼开朗,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家人常见她一个人坐着默默垂泪,有时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有天,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问:“姆妈,那张纸在哪里?”

“啊?什么纸?”

“就是……上面写了八首诗的。”

“不知道。”

她一个人去梅花树下寻了许久,可是寻来寻去,哪有诗笺的踪迹?

从那八首诗中可知,作者如今旅居某城。可是……这张诗笺,是怎么从千里之外的某城飞到苏州来的呢?难道真如《燕子笺》中所写,是燕子衔来的?可是既有燕子衔来,为何又寻不见了?

阿龄怅然若失地立在梅花树下,这张诗笺,是她与作者之间唯一的瓜葛了,如今詩笺找不见了,难道,一切都只是她的一个梦?

可是……诗笺或许是梦,这场病,这些日子流的泪,难道也是梦么?

她想起李义山在《柳枝五首》序中所写的故事,柳枝偶然听得李义山的弟弟让山读《燕台四首》,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忍不住苦笑,她如今的心情,与柳枝一般无二,可是对柳枝来说,李义山尚且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活人,而这八首诗的作者又是谁?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是阿龄恍惚之间却已经觉得他是一位极为亲切熟悉的故人了,她甚至能够透过文字看见他的样子,想象得到他说话的语气。

既读其诗,而不能见其人,固然可惜,但阿龄并非为自己而伤感,而是为了他。

那呕血三升的文字,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想来是因为仕途蹭蹬,沉抑下僚吧。也不知他中了举人没有,什么时候上朝取应呢?他诗写得这么好,或许未能精于举业,偏偏写不好八股文也未可知。更不知,他年岁几何,娶了妻没有?想到这里,阿龄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

可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呕心沥血的怜惜,牵肠挂肚的挂念,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几句诗,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

也许,一切都是因为诗吧。

你不惮以血泪写,我便不惮以血泪读。你不惮以性命写,我便不惮以性命读。

深夜,阿爸姆妈都熟睡了,四周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是阿龄最喜欢的时刻,再没有人打扰,可以一个人和诗待一会儿。也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她是自由自在的。阿龄挑了灯芯,铺开笺纸,决定将那八首诗默写下来。

昏昏的灯焰,将她消瘦的身影映在墙上。

阿龄冥搜苦思良久,数易其稿,终于一一默写了下来。

还好没有烧糊涂,还都记得,阿龄喜极而泣,仿若找回一个失散的故人。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阿龄大病初愈,熬了一夜,早已气喘神虚,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地瘫坐下来……

三、论诗

次日一早,阿龄匆匆梳洗,便拿着诗笺去找一舸师兄和宇星师弟。

心中太过苦闷,便想找人诉说一番。阿龄知道她目下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礼法,她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人生大事当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竟然对一个陌生的男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可是归根到底,她只是想找个人谈谈诗,只是谈谈诗而已。

先是见到了宇星师弟,将诗笺拿给他看,又诉说了事情的来由。

宇星读完,思索一回道:“真是挺有才的,总体感觉有点伤感……我不懂诗,凭感觉瞎说的啊。”

阿龄再想从他嘴里套出点关于诗的话,却是不能够了。

只听得宇星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道:“听师父说,师姐年纪也不小了,最近就打算为师姐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姐夫,师姐前日病了一场,听说病得还不轻,如今师姐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未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师姐去做呢。至于这个人,第一太远了,师姐与他是不可能的,第二又没有署名,根本找寻不到,再说此事诡异,难道这诗笺真是燕子衔来?所以,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可知呢,许是师姐的一个梦呢。所以你也不要多想了,不要苦闷了,再多想也是枉然。”

阿龄忍不住笑了,这一席话噎得她哑口无言。

“对对,宇星说的都对。”

不过心里还是暖暖的。谢谢你啊,宇星。

过了一会儿,又见一舸师兄迎面走来。一舸师兄才名远扬,诗文书画俱绝,是传说中的绝世大才子。但是他这个人反而有几分羞涩,沉静内敛,似乎不太善于言谈的样子。只有亲近了才能感觉到,他便如书中所写的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其实将诗笺拿给一舸师兄看之前,阿龄心下也有几分犹豫,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特别是写诗的人,往往总觉得自己写的是最好的。但是转念一想,一舸师兄倾世之才,又怎会如此小器,何况高手之间,往往才会更加惺惺相惜。

“嗯,我看看他写的。”

师兄接过诗笺,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阿龄支颐坐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她满心的期待,夹杂着一丝忐忑:这几首诗,只有我会觉得好么?师兄会不会也觉得好呢?我没有看走眼吧?所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吧?

“小哥写得不错。”师兄说道。沉吟一回,又点点头道:“写得挺好的。在对仗上还是下了一些功夫,虽然有些是阔对,但是写得有情致的地方也不少。第八首的颔联,第一首后四句。”

师兄说完,沉默良久,分明感觉到,从那诗笺之上,有一股伤感的气息溢出,如愁云惨雾般,一点,一点地,在两个人之间弥漫开。

就连博学多闻的一舸师兄,也被这八首诗深深感染了。

只听他出口成章道:“相思苦,相思苦,老君炉中补一补,开炉不成五色石,蹦出孙猴装砧杵。没平仄,就是编个顺口溜,给你解颐一下,不想你太陷入这样的忧伤里。”

阿龄眼前仿佛真的蹦出一个孙猴子一般,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虽然笑着,但眼角却涌出了泪——一舸师兄用心良苦,她又怎会无动于衷。

“相见悲,相见悲,相见只是怪痴肥,敢乘金马横池藻,却怕兰若碎支离。”师兄接着吟道。

“刚好些,师兄又招我。”阿龄嗔怪道。

“唉,小伙儿写得死去活来的。古人的诗大多都是写得死去活来的,但其中有微妙的差别。所以师妹要多读,多练练眼力,慢慢就敏锐了。许多诗人的诗也不多,一会儿就看完了。师妹近来看诗若是再有什么感想,可以再找我谈谈。”

死去活来……阿龄深深叹了口气。这个人的诗,若用一种味道比拟,就是苦……如同莲子之中一点莲心,品到最后,是彻心之苦。而自己的诗,虽然时常故作清高之语,却终究是甜的。所以,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与一舸师兄谈完诗,阿龄的心绪疏解多了。

不为别的,只为这诗在世上还有解人,还有人能看见它的好,两下一共鸣,阿龄也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谢过了师兄,又向阿爸告辞,阿龄便与乳娘一同回家。

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可是这一路上,阿龄却顾不得欣赏路边的风景了。

她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在前面走着,乳娘跟在后面。

乳娘见阿龄的神色不太对,大异于往日,便总想找些东西吸引她的注意。

河畔的柳枝都已绿了,从前阿龄总要折下柳枝编一个环子,再折些小花插上,做一个花冠戴着玩的,如今这些小玩意儿,却再也不能吸引她半分目光了。

河上有船夫一边唱着船歌,一边摇橹,划船而过,从前阿龄每次都要驻足观看的,如今却也引不起她半分兴致了。

有小贩挑着骆驼担子叫卖:“笃笃笃,卖糖粥。”一碗熬得又软又糯的桂花糖粥,从前阿龄最喜欢吃的,如今却也觉得索然无味了。

对于这四周的一切声响,一切美景,阿龄差不多都跟没听见、没看见一样。

她的身子还在这里,但神魂仿佛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

只有……只有读诗的时候,神魂才能回到这副躯壳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姆妈不停地往阿龄碗里夹菜:“病了这么久,多吃点补补身体,这么瘦怎么行。将来嫁不出去。”

阿龄不耐烦地说道:“好啦好啦,吃不下了。”

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不知是何滋味。饭桌上欢声笑语,一片喧闹,她却只想一个人待着——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读诗。

只有读诗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这一口气还在胸膛里,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读他的诗,也读其他诗人的,不仅如此,从前不太喜欢的经史也该捡起来了。

只有如此,才能读懂他的诗呀。

四、惊梦

阿龄上着一件白色缠枝莲暗纹薄罗的襦,下系一条红绫的石榴裙,白白与红红,更衬得肌肤胜雪,明艳异常。她独自立在梅花树下,百无聊赖地揉搓着长长的裙带,此时有个少年迎面朝她走了过来。他清瘦的身材,气质清轻且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看上去故作沉稳,但偶尔又流露出一点促狭的孩子气,令人啼笑皆非。

只是第一眼就知道,是他。

他的手中拿著一支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梅花,含笑对她说道:“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题诗一首,以咏此梅枝乎?”

“啊啊,可是……我还不会写诗,只会涂鸦。”

“没事,我教你。先看看你以前写的。”

“啊啊,真的可以吗?”

阿龄连忙回房间拿了从前涂鸦的小诗,雀跃地跳到他的面前。

这位估计和宇星一样快要嘴角抽搐了,都能想象得出他的心里话:“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个诗,如果这个也算诗的话,实在是……差太远了,我啥也没法说了,说了怕打击你,还是不说为妙。”

“怎么样嘛怎么样嘛?”阿龄摇着他的袖子,催着问道。

怎么说呢,有点奇葩,好处在于一片纯情,也有一点灵气和才气,但是功底章法全无。

“还是……多读书吧。先别说唐诗宋词,先通读《诗经》《楚辞》《文选》吧,至于经史,你看着办吧。如今有些人写词,喜欢学纳兰,不是说纳兰不好,但是只学纳兰,入了浅近一路就不好了。”

“明白了。可是……纳兰是什么??”

“啊?你没读过纳兰?(这个人的阅读量还真是……一言难尽啊)没事,纳兰也不是非要读的,就按我刚才开的书单读就好。”

“《诗经》《楚辞》好说,可是我去哪儿买《文选》这种大部头啊?就算有处买,我也没钱啊。”

“啊?网上买啊,又不贵。”

“你在说什么?什么是……网上?还有……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仿佛窥破天机一般,面前的少年渐渐模糊,她牵着他的衣角,带着哭腔道:“奴家姓吴,小字椿龄,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阿龄手中紧紧握着那梅枝,竭尽全力想要留下面前这个人,留下他的气息与温度,然而一切都是枉然,转瞬之间,他便已消失了。阿龄心中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我……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最最最喜欢你的诗了啊。还没有和你说,你一定会考中进士,馆选庶吉士的。”

阿龄从梦中醒来,枕边都是泪,心中涌起一股既甜蜜又伤感的情绪。

她起床走到梅花树下,十五的晚上,一轮圆月悬在天边,月色清澈似水,映了满地。四围空空寂寂的,她站在这皎洁月色间,徘徊低顾自己的影子,只有树影与人影交叠,仿佛树亦有心安慰她似的。

那个人……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难道是外国人?可是他们分明说着一样的话语,起码能听懂一大部分,除了纳兰、网上买书,这些是真听不懂。

难道……难道……他来自未来?

纳兰可能是未来的一位词人,网上买书,可能是未来发生的事情。

阿龄被这个念头惊呆了,思来想去几乎能够确定,然而接下来,便被一股绝望淹没了。

那些尚未说出口的话,永远、永远也无法传递给对方了。

阿龄自折了一段梅枝,回房插在瓶中,尽管没有梅花,只是一段枯枝而已。

五、殉梦

桌上是一叶铺开的红笺,一片伤心之色,如杜鹃啼血一般红得凄然,阿龄点了灯,以笔蘸墨,然而提笔的手,久久未能在纸上落下一笔,却有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笺纸上,缓缓晕开,如同绽开点点白苹花。

白日里听见姆妈对阿爸说:“媒婆拿阿龄的八字请人看过,说阿龄的八字极为纯粹,一看便知是夫人之命,不论嫁给谁,都能助益夫君的功名,只可惜伤情太过,若能好好将养身子,将来不愁享不了富贵呢。”

阿龄心如刀割——

不论嫁给谁,都能助益夫君的功名……梦为何那么短,还没有……还没有帮他,帮他考上进士,入翰林院,还没有……辅佐他,如新建伯那样立德立功立言……或许这样子的话,那个人心里就不会这么苦了。让我想想,他的志向究竟是什么?是礼部,还是吏部、户部、兵部?

若能好好将养身子,可是……既读此诗,奈此残躯何?

如此人间,不如速死。

阿龄吟咏一回,终于提笔在纸上写道:

红笺开处是春残,一片伤心道出难。

爇尽兰膏何得字,白苹点点泪斑斑。

还是……写得很烂吧,句子都没写顺,让你见笑了。

自暮春之后,阿龄更加耽于吟咏了,在阿爸姆妈看来,她就是更加胡闹了,她镇日以泪洗面,寝食俱废,口中反反复复吟诵的那几首诗,饶是没读过书的人,听得多了也快背下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阿龄为自己难过,为自己无法见到他而难过,但更是共鸣着他的难过。那诗仿佛有魔力一般,从头至尾无论拈出来哪个字,都好似伤心得快要破碎似的,因此无论哪一字,哪一句,读来都是万箭穿心。因为八篇一气呵成,所以其中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字,都仿佛凝结着整篇的精神与风骨,

摧人心肝。

阿龄心潮难已,胸中隐隐作痛,扇肝搜肺地咳了一阵,有一股腥甜从喉间涌出……

读诗的人尚且如此,写诗的人又当如何?

日间那位大夫对阿爸姆妈说:“令爱咳血之症,非药石可医。终日读诗,伤心流泪,试问又有多少泪、多少血,能禁得起这样流呢,若不改了这熬夜读诗的毛病,鄙人医术再高明,也是束手莫救了。”

阿龄凄然一笑,转过头去,又有泪珠从眼中涌出。

泪珠潸潸,滚落在手中的枯枝之上。

想起梦中那位少年曾折梅枝,要她题咏,可是,未及题诗,梦就醒了。

那么……现在写,还来得及吧……

阿龄勉力坐起,轻推开窗户,已是姑苏小城的暮春时节了,有声声杜宇,传入小窗……

其一

墨痕点点月西沉,写到相思病转深。

心似兰膏滴已烬,梅花影里认前身。

其二

孤山认取旧根芽,应是钱塘苏小家。

寂寞黄昏人独倚,那堪心事到梅花。

其三

玉影萧疏辞画堂,圆灵似水照严妆。

盈盈翠袖无人见,姑射肌肤凝雪香。

其四

绿窗残梦去犹温,折得梅花欲断魂。

素艳冰姿凝月影,含香无语向黄昏。

其五

子规啼断落花时,药罢炉烟病废诗。

一自暗香消尽后,忍教红泪浥残枝。

六、尾声

我们的男主人公,是的,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一位诗人。

晨起,他睡眼惺忪地走到书桌边,朝那枝白梅花投去一瞥。

一夜不曾看,这梅花较昨日越发憔悴了,她怯弱不胜地倚在瓶沿边,半凋的花瓣苍白得近乎透明,好似女子褪粉销红的双颊。簌簌飘零,如同残喘。

他凝视着这梅花,心中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怜惜之情。

前日去郊外赏梅,兴尽而归之际,却不提防被这梅枝勾住了衣袖,好容易解开了,却有一念油然而生——

“看来这梅花有心留我,不让我走,好吧,那我就……带你回家。”

他折了这梅枝,回来插在甜白釉胆瓶中,供在案头,小心地养着。每常挑灯夜读,或是蕴秀毫端,除了这枝梅花,并没有什么人看见。

他日复一日地为她添水、换水,可她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他轻叹了口气,依旧小心翼翼地捧起梅瓶,走到池边为她添水,又回来将瓶摆好。

做完这一切,他蓦然看向书桌——

案头是一张朱丝阑纸,上面工工整整地誊录着八首七律,是他苦心孤诣吟成的新作,这诗笺前日消失不見了,今朝不知为何又突然回到了他的书桌上。

捧起一看,却禁不住皱了眉,好多字都被水滴洇湿,有些模糊了,“五色”“花”“兰杜”“支离”……难道是西窗吹入的风雨,也因爱这诗句,留痕在诗笺之上?

又或许,是谁的泪珠呢?

“曾经有个女孩夜夜为我流泪,这种感觉极为真切。”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缘,这位主人公读到两句诗“寂寞黄昏人独倚,那堪心事到梅花”,低回吟咏良久,心中若有所动。

仿佛有个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最最最喜欢你的诗了啊。

你一定会考中进士,馆选庶吉士的!

我们的男主,不知不觉中,眼角有泪划过,此刻心中如此伤感,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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