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尘世的盛大藏匿在孤独中
——评陈墨诗集《给孤独园》

2021-12-21 09:11乔国永
星星·散文诗 2021年35期
关键词:瓯江尘世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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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而陈墨先生在一个人狂欢时,邀约了每一位与他会心对视的人,每一块令他心怡的石头,每一处值得他驻足审视的风物。他们一起虚拟的狂欢填充着时空交错出的空白,他是想为尘世每一处落寞的角落预设灯盏吗?

一个人要怎样驯养自己的孤独,才能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里寻到安静的庇所,沉稳、无虞地蜕茧、生长?陈墨先是闭上眼睛感受黄昏和夜幕。他从阿炳、博尔赫斯和荷马的精神之光里获得激励,他像他们一样,最终“用自己的微光照亮了自己”。然而,这浩大的尘世不会向任何人妥协,或许把自己埋入救赎的文字中是他应对“血腥的命运”的最佳方式。

随后,他扮作“独坐风中的弹奏者”,背对着洪流,“对天无语”。他想起了苏东坡,想起了他内心的超然,并借此来安顿自己。他也想借助东坡居士的流放,来放逐自己。一个孤独的人在享受孤独的同时,也渴望与知己重逢,但他已悟到,圆满之前,“必须在死亡中理解生,必须从铭刻中获得永恒”。

在找到切入尘世理想园的出口之前,他以梦为马,在梦中的丛林里,沿着一条微光指引的路径,孤绝地奔驰。他相信,自己终会从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新的一天”。走出梦境,他也曾颓废无奈,生死之间,除了“闪烁的嘴唇”,惟余茫茫。幸亏他内心有一股浩大的自省的激流,在故乡温情的鼓荡下,冲破藩篱。让他乐意“高举菖蒲的彩旗,给五月的逝者投递哀歌,给水中饥饿的游鱼投递粽子”。

多么简单而平俗的轨迹啊,从承受到挣扎,再到觉醒。但绝不能轻视一位诗人在孤独中的承受、挣扎和觉醒。他的承受像瓯江底的卵石,他的挣扎像石头里的神祇,他的觉醒像“咯血的杨梅”。

“像石头一样生长”,陈墨不愧为石头大师。经过与青田石三十年的耳鬓厮磨,那些华丽而高冷的石头已在他心里开出了绚烂的花。他镇守着一座封门山孕育的,“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博物馆。在它的内心,一坐就是十五年。如他所言:“它的安静,赠予我安宁”。那些石头曾如“穿过时间的航船”,载着他的祖辈飘洋过海,把他们的果敢、意志和梦想带往异乡,也把他们难以治愈的思乡症搁置在遥远的彼岸。他多么希望自己打造的石头的航船能“认领他们回家,一个不漏”。

他不遗余力地赞美着石头。他说我看石头不是石头,它是“不言的鉴定书”。记忆在石头里失忆,名流在石头里避难、复活。就连陈列在遥远国度的石头也没有拒绝他“穿过时间的航船”,把他运抵“能将过去和现在重叠”的先人面前,完成穿越的亲情会晤。他深感幸运,这些重叠的石头,接受他的耕耘,允许他把文明、孤独的光芒和生长的愿望撒播其中。

陈墨在石头里的还乡之旅是孤独的,但他仍不遗余力地赞美着像他一样与石头孤独相伴的工匠、艺人。那些石头的塑造者一直在外部为他赋能,因此,他也在石头内部为他们篆刻铭文:他们雕刻的石头就是他们的“墓志铭”;“当众星隐去,当日光普照,你在天地之间,古老而年轻”;他们的手艺是时光赋予的,他们“因真实而残缺”,但他们赢得了致敬的酒杯。

陈墨在尘世的路上也是孤独的,这是他公开的“途中的秘密”。因为土,因为“土里土气的时光遗物”,他走在异乡的路上,一路向前,不能回头。一路上孤独模拟出“空旷的怪物”,他的摆脱方式颇具先锋性——给它个平台,种上“一棵枯死的树”,树上挂出一座震慑的“钟表”。途中,孤独的情绪肆意拓展,阿姆斯特丹的风车唤醒了他的童年,也照见了他“在低处生活的姐妹,一天天消磨着命运”。他在空旷的孤寂中,静待再次起飞的契机。异乡的孤旅沉郁却短促,他如在空中继续迁徙的候鸟,期待良缘的重逢。即使是在自己国度的迁行,陈墨也随身携带着的抒写孤独的笔墨。像“一只孤鸟”,飞过“荒山剩水”,飞过“岌岌可危的石头”。曲水流觞传递的不是浪漫、温情和畅快,而是人去楼空的怅然,是永不回头的失去。他感慨天空的空无,也畏惧宁静的尘埃一样的雪花。虚无令他疑窦丛生,也在催生“不断觉醒的自己”。

而他从孤旅中获益颇丰。他看清了这个人世的虚无和尘世之下的苦恼,看到“不变都在变化中怒放”,也看到“沉默是最大的原罪”。他悟到,“在普度众生的地理上”,没有一个人会成为孤岛,那些一起度过的良宵,会让爱越来越清晰;他一定会在夜晚“梦回诗歌的故乡”,在清晨“做回幸福的凡人”。

岁月的长河,孤寂无限。每个人都需要找到宽慰自己、解救自己的向上攀爬的绳索,找到驱散清冷的火。陈墨找到了深潜在水底的火焰——“她用涛声哭泣,用火苗作别;她那么遥远,却在我心中荡漾。”正是有了这种火的底气,他才敢冲着弥漫在四周的空寂喊出:“给我深渊,我追求唯一的巅峰。”为何人生孤旅如此艰辛,却令人欲罢不能?或许是因为旅人心中滞留了难以舍弃的牵绊和爱。正如陈墨的境遇,“天命知秋天,爱神不断磨损着我”。他有“三个妈妈”,她们先后走了,他祈愿时光之手能挽留住她们,为此,他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

陈墨在岁月长河里的摆渡是积极、有效的。他知道,不远处一定还有像他一样永不退缩的跋涉者,他们共同组成了无畏的浪潮,闪光的屏障。他希望他们的无畏能“安慰失群的鸟”,能让踌躇的人相信有“诺言的守护”,他们终会“回到自己的名字,并满足地走向自己”。他希望,不管是萍水相逢者抑或是时常团聚的亲友,他们之间没有“树的阴影”,只有共荣的光辉。而他终究还是一只风筝,一只拖着无限长尾线的风筝——飞过方山、那个写到天亮的村庄和八百里瓯江,穿越节气和时空。有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暮色里孤独的黑蝙蝠,和同在暮色里的“你”被一条无形的线拴在一起;有时像是方山间没有鼻绳束缚的牛羊,被安顿在这个真实的、邮票大的乡村,等着离别的你们重新归来。

“因为丛林,因为猛虎,这个世界遮蔽重重”,所以陈墨尤为惦念无虞的瓯江和他寄身的狭窄的山中。他从瓯江的活力中汲取染发剂,漂染白了头的芦苇和白鹭;他从瓯江的生生不息里提炼还魂丹,逆转自己和亲人的衰老。他与瓯江相依为命,却以平视的视角爱着她。在山中,他品味出“人世的表象与本质之间巨大的差异”“太强烈的锋芒容易让人失明”“松果在滚落中重生”。因此,回归之后,他只想做一块磐石,停泊在大山深处。

陈墨的孤独园依赖诗歌塑造成型,诗歌里的精神气息为他的孤独园升起“园旗”,诗歌里的韵律和节奏谱成了“园歌”,而那些“词语的影子”就像飘飞的烟火,向外传递活着的讯息。那些词语的影子来自蝉、蚕、白鹭、荃、秧苗、青苔、簸箕、挖土机以及炊烟的投射。他在蝉“嘶嘶的大鸣大放中寂静打禅”,在他向上翻卷的中年书里,“思念如丝茧,被一层层抽离”,白鹭最后的呼唤,“像大海的朗诵涌入脑海”。这些词语的影子用声音一次次把他拖出孤寂的旷野,让他心平气和地体味岁月的隐喻和旷世的孤独之魅。青苔铺就地衣,“这不起眼的衣裳”允许我们手中的针线“一针针将寂寞穿过寂寞”;秧苗各就各位,“水中的诗终于完成”。簸箕的手纹“盛满每一个清明”;挖土机“吃泡沫,吃鲜血”,它轰轰烈烈地演绎出卖的结局。应该说这些影子趋于灰色,陈墨想用这种色调预示自然与人的各自不确定的前景,以及他们之间背道而驰后的凄凉。还是炊烟最明朗、纯粹,它演示“神明照耀的土灶”燃烧的一生,“它飘摇着人间”,让他再次看见母亲操劳的背影。

陈墨的孤独园里种植着大众的希冀,种植着孤独与渴望共生的、永不凋零的仙人掌。在孤独园里,陈墨说:“无论尘世多么盛大,无论孤独多么沉郁,我誓守与诗神的盟约,永不放弃!”

附:陈墨的诗两首

你的诗是你的刻刀

明月前身

一个死去的人

投入你的游梦之中

你在这里她在那里

恍如隔世怎么寻找啊

也无法找回

其实她就埋在你的心里

你的诗是你的刻刀

当你刻下青春的词语

她在小小的骨灰瓮的印石上

当悲欣交集

当你和她重逢

你必须在死亡中理解生

你必须从铭刻中获得永恒

炊 烟

又见它袅袅升起

从屋顶到天空的蔚蓝

如同风水树

生长在村口

这个冒失的名词

词根长在乡下

神明照耀的土灶

它的一生是燃烧的一生

它飘摇着人间

当我再次看见它升起

就能看见母亲

那伟大而卑微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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