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远野

2021-12-20 10:15习习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11期
关键词:昌平物语民俗学

习习

1

说的是柳田国男的“远野”。

明治四十二年(1909 年),从初春开始,一个叫佐佐木镜石的人经常去柳田国男住处,给他讲了很多地处幽远的遠野乡的故事,柳田国男将佐佐木镜石讲的记录下来,便有了《远野物语》这本书。“物语(ものがたり)”即故事、传说,日本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是在口头说唱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学样式,后来又受了中国六朝、隋唐传奇文学的影响。

我见到不少国内作家的“物语”,大都远离故事,只是书写某些器物,大约没大明白“物语”本来的意思。

话说回来。柳田国男是日本民俗学的奠基人,也是日本民俗学田野调查第一人。他将日本民俗学视为发现日本国民性的重要途径。他认为,传说、昔话、神话的传承跟民众的心理、信仰等有密切关系,因此,他将民俗学研究视为理解日本历史和民族性格的方法之一。

《远野物语》是柳田国男一系列日本民俗学典籍中的一本。

2

柳田国男1962 年以87 岁高龄去世时,我还没有出生。

柳田国男的“远野”是一个乡村的名字,但我喜欢这本书的一个主要原因确乎是远野乡里所呈现的汉语语词的“远野”所具有的意义。书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有澄明开朗的自然背景,这样,即便很小的事,有了山林、天空、土地、江河,故事再小都显得要扎实起来了,就像有了土,再小的种子就可以抓着土要生芽了。有了这样的背景,书里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有想象的空间。所以,《远野物语》尽管是一个个片段式的记述,但读起来不促狭、不幽涩、不憋闷。

有一天,小国村的一位男子去旱池峰砍竹子时,看见一个大汉睡在一片茂密的地竹中(地竹为深山上生长的一种矮小的竹子——原文注解)。这位大汉仰卧着,鼾声如雷,旁边放着他脱掉的地竹编成的草鞋,大小有三尺左右。(《远野物语·三十》)

是不是能闻见竹子的味道?三尺有多长,想象一下,心里是不是想笑呢?

行至百望山,留宿一晚,便时常可在深夜间看到天空微明的景象。秋天,进山采蘑菇后留宿山中的人经常会遇见这种现象,有时还会听到山谷那边传来歌声或是大树砍倒的声音。这座山深不可测,五月份去割萱草时,从远处望去,梧桐花漫山遍野,有如紫云缭绕,但人们无法靠近去欣赏。(《远野物语·三十三》)

多么烂漫的秋天。这段物语让我想起日本电影《绝唱》,电影里的一首主题歌回环往复,歌声响起时,镜头反复闪回一个阳光明媚、绿意盎然的山谷,镜头由远而近,近至一棵小树,树叶被阳光照得透明,忧伤静缓的《伐木歌》唱到这棵发光的小树时,总是“嘎”地响起一声响彻山谷的砍斧声,每响一次,心都要惊一下……说到日本电影,在气质和内容上最接近柳田国男的,要属导演今村昌平了。今村昌平导演的《诸神的欲望》,上映于1968 年,日本学者正深入于国民性的探究。《诸神的欲望》讲的是在偏僻孤岛上发生的事情,今村昌平努力在片中集人类学、民俗学的要素。电影里勾连着一个看似游离于主要情节之外的富有寓意的镜头:一棵茂盛的树下,一个说唱艺人弹琴说唱,似乎片子里讲述的岛上发生的一切,正在被他说唱。说唱,正是日本物语文学的雏形。和柳田国男研究民俗学的目的近似,今村昌平想借这部电影揭示日本民众一种历史的潜在的意识,包括人与人、人与巫、人与神之间的复杂关系。镜头当然离不开远野、沙滩、大海,在这样一个未可知的辽远中,集结在一个孤独的渔村里的一小群人,生活的境遇显得更加混沌、艰难和复杂。我深记这个情节,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对儿相爱的兄妹拼命划着小船想逃离孤岛,后面追来一只大船,上面整齐排列着两行划桨人,他们奋力划桨,脸上一律戴着巫师的面具,看不见他们的脸面,他们追上小船,奋力挥动船桨,暗色的血浆溅起,面具不动声色。无可抗拒的巫神的杀伐,强大与弱小,集体和个人,每每想起这个情节,也总是心惊。作为民俗学的一个符号,面具代表介于神和人之间的一个神秘的身份,这个元素,我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日本的黑白电影里,反复看到。

在深山里搭小屋时,常常会听见从旁边的森林里传出类似巨树被砍倒的声响。在这片土地上,你问十个人就会有十个人说自己经历过这种事。刚开始是斧子“咚——咚——咚”,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嘎吱——嘎吱——嘎吱”缓缓倒地的声音,据说人们甚至能感觉到木头倒下时树梢搅动空气带来的轻风。(《远野物语拾遗·一百六十四》)

这则故事来自柳田国男《远野物语》原本的补充拾遗部分,我也放在这里,作为对我引用的上一则故事的补充。

3

远野的六日町曾发生过火灾,当时不晓得从哪里来了个小孩,拿着个笸箩就灭起火来。火被扑灭后,那个孩子不见了。人们都觉得离奇。这时,在下横町一个叫青柳某的澡堂子里,人们发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孩子的泥脚印。循着脚印走,就来到这家的佛堂面前,佛坛里有一个小小的阿弥陀佛像。只见那佛像从头顶到脚尖儿都糊满了泥,大汗淋漓。(《远野物语拾遗·六十二》)

这段物语是《远野物语》出版后,柳田国男追加的内容之一,收在《远野物语拾遗》中。其实,与这个温情生动的故事类似的,在《远野物语》也有一个。说一家人在插秧,眼看第二天要变天了,可还剩一块儿地无论如何都插不完了,家人们焦急地低声议论着,正说着,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小男孩,一到地里就帮他们干起活来,一家人终于赶在天黑前把秧苗插好了。这家人想邀请这个男孩到家里吃晚饭,可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几个人回到家里,发现缘廊上有很多小小的泥脚印,一点点延伸到了祭祀屋内的神龛前,拉开神龛一看,发现神像的下半身还沾着泥浆。

山口、饭丰、驸马牛的字荒川东禅寺,以及火渡、青屉字中泽、土渊村字土渊都有一个地方叫坛之塙(即丘陵上盖有坟冢的地方——原文译者注),坛之塙附近一定会有一个地方叫莲台野。很久以前有把年过六旬的老人赶到莲台野的习俗。老人们不能白白等死,白天会到地里干农活,维持生计。因此,直到现在,山口、土渊一带还把早上到农田干活称为“出坟”,把傍晚从农田归来称为“归坟”。(《远野物语·一百一十一》)

这则物语读起来惊心。最惊心的是,有一次,我竟在兰州附近临洮县的马家窑遗址,听到当地人讲到类似的事情。自然是从陶器说起的,说马家窑遗存到今天的陶器,除了当年先民日用的、祭祀陪葬的,还有许多是在偏远的小山洞里发现的。传说,那时,部族里的老弱病残会自觉地或者被族人送到一个个孤立的小山洞里,因为部族的粮食不能再继续供给这些不能自食其力的人了。刚开始,部族的人会拿些饭食添进洞门口的器皿里,渐渐地这些人就被完全遗弃了。这些器形大都是一种小口鼓腹的小瓮,盛载的食物只够不多时日的供给,瓮器便于盛装和贮藏食物。这些器皿颇似倒计时的沙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對于人类,这种约定俗成显出一种平静的残酷。

马家窑遗址在紧邻洮河的一片黄土台地上,而今,依旧能捡拾到很多破碎的陶片。我记得第一次去马家窑遗址时,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冲刷过松软的土坡,地上露出一层新的碎陶。我不知道捡拾到的哪一块儿出自那样的小瓮。

还要说到今村昌平。对我而言,对日本历史、文化的了解,大都通过书籍和电影。今村昌平1983 年导演了另一部电影,名叫《楢山节考》。《楢山节考》少了《诸神的欲望》里丰沛原始的野性,但依旧承袭了他特有的客观、冷静,依旧和人类学、民俗学相关。看他这部电影时,我还是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柳田国男。作为将日本“在野的”民俗学学问,变为大学正式科目,并被称为“民俗学之父”的柳田国男,他的学术对日本的影响,包括对文化艺术的影响,可以想见。而且也有着时间上的承袭和流续,柳田国男出生于1875 年,今村昌平出生于51年后的1926 年。《诸神的欲望》上映时,是柳田国男去世的第四个年头,在我看来,这部表达日本民俗学内容的老电影就是对柳田国男的致敬之作。

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在中国上映时,有很多负面的评价,比如说它粗鄙、原始、丑陋等等。我想是因为很多观众对今村昌平的学术理想及日本民俗学的发展不够了解的缘故。设若观众之前阅读了柳田国男的书籍,并了解了他对日本学术界的影响,断然不会对今村昌平的电影贸然进行评价。

《楢山节考》——名字已有民俗学的味道——对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空间的观察和考证。这部电影讲的是这样的故事,日本某地深山有个村落,村后面有一个绵延不绝的大山,叫楢山,山顶终年积雪。村里人生活非常贫寒,没有多余的粮食给老人和小孩吃,于是村里有了个世代相传的习俗:每户人家,只有大儿子可以娶妻生子,用这样的方法减少吃饭的人口,此外,70 岁的男人和活到60 岁的女人,由儿子背着他们到村后的楢山上,任其自生自灭。

电影里的老母亲马上60 岁了,但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怕别人笑她老不死,她背着人偷偷敲掉了几颗牙齿。眼看离上山的时日不多了,她终于了结了大儿子的续弦之事,又想办法叫不能娶妻的二儿子初尝了一次鱼水之欢,做完这些,便心无牵绊地由大儿子背着上了楢山。电影里有大段背母上山的镜头,母亲在儿子背上,两个人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儿子和母亲都怀着复杂难言的情感,但今村昌平不让他们有任何的倾诉和表达。儿子将母亲放置在堆满骨骸的山上,按规矩不能回头,一口气跑下楢山。他身后的楢山,在观众的眼前,忽然间,弥漫起漫天大雪,压抑的情感终于借雪花纷纷扬扬。很明显,相比15 年前的《诸神的欲望》,《楢山节考》的电影镜头更加精工细琢。两部片子都包藏着很大的民俗学概念,包含着导演想借风俗故事呈现日本人某种性格和精神的强烈意愿。

4

说得有些远了。

回到“远野”。夜深人静时,捧着《远野物语》这部半个多世纪前的日本民俗学著作,阅读的目的并不一定要着意于作者的写作目的。但长久地困缚于城市,在闻不见泥土气味的高楼上,通过这一段段文字,徜徉于远野,眺望云天、山峦,嗅闻花木流水,看那些泥土色调的故事和人,这叫身心多么妥帖。

明治四十三年(1910 年),也就是佐佐木镜石给柳田国男讲过这本书的内容的第二年,柳田国男前往远野乡,亲眼看到了过盂兰盆节(中国一般称为中元节,亦即鬼节)的远野乡的种种景象。他在描述了这些景象的序言里,表达了出版《远野物语》的一些想法:“出版这样的书,不免会被人指责说是把自己狭隘的趣味强加给别人,但我却敢说,想必在听了这样的故事、见识到这样的地方后,没有人会不想讲述给其他人听吧,至少我的朋友中没有这样沉默又极为严谨的人。”

我不是那样沉默而又极为严谨的人。而且,我舍不得结尾,还想借柳田国男的口吻讲一个看上去有些荒诞、有些黑色幽默,但对主人公而言确实有些悲惨的故事:

村里有一户富庶的世家,主人有一次从城里醉酒而归,一路上不断听到狼叫。他自己便学着叫了几声。这时,狼群嚎叫着跟随而来,他慌忙逃回家,关紧门窗,躲在室内。狼群整夜在窗外嚎叫,直到第二天天明,才尽散去。他出去一看,狼从马厩下挖地道而入,七匹马全被咬死。这户世家从此一蹶不振,倾家荡产。

这就是一个有钱的醉鬼学了几声狼叫的后果。

想到蒲松龄笔下那两个狡黠的狼了吗?蒲松龄在结尾处说道:“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 止增笑耳。”这就是蒲松龄的文笔,相比柳田国男的这则物语,蒲松龄笑得何等轻松。

作为收尾,一笑耳。

好了,现在暂且可以合上《远野物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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