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迟子建在小说《烟火漫卷》中所塑造的几位人物为切入点,结合对迟子建写作的理解,能够发现其在《烟火漫卷》中所展现出的赎罪意识。迟子建想借《烟火漫卷》中罪过与救赎的主题警示世人,从而达到一种“净化”目的。
关键词:迟子建 《烟火漫卷》 赎罪意识 净化
“人性”是众多作家乐于探讨的一个话题,迟子建也不例外。在迟子建的《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小说中,我们都能读出她对人性的体认与思考。“在小说中执着地表现人性的温馨、美丽以及对恶的温情观照,令迟子建的作品闪烁一种人性之美”a。在小说《烟火漫卷》中,迟子建仍延续了自己的人性之思,且更多地思考了人的罪过和救赎的命题。
有学者认为,迟子建的一些小说“频繁地从‘罪’这一中介严肃地深入个体心灵世界,形成了‘罪与救赎’小说系列”b。《烟火漫卷》也应属于“‘罪与救赎’小说系列”中的一部。笔者所理解的“罪”,不仅指法律意义上的罪,还指人所犯下的令自己悔恨的种种过失。在《烟火漫卷》中,人的“罪”与“赎罪”在迟子建所塑造的几个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以开“爱心护送”车的司机刘建国为核心人物,引出与刘建国生命轨迹相关联的各色人等。这些人主要包括刘建国的好友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想让刘建国帮忙抚养孩子的女人黄娥、致使刘建国一生活在阴影之中的罪魁祸首翁子安的舅舅。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过往,但他们同样都在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赎罪。
首先,刘建国一生都行走在赎罪之途上。他的“罪”主要体现在两件事中:一是因他自己的疏忽弄丢“铜锤”(即翁子安),二是猥亵男童(武鸣)未遂。虽然,刘建国最终找到了“铜锤”,但为了救赎自己曾经犯下的试图猥亵男童的“罪”中之罪,刘建国在最后选择用自己的余生陪伴武鸣,以求用此种方式洗刷罪孽。其次,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同样在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他们因忙于参加高考而托刘建国将孩子“铜锤”送到于大卫的母亲那儿照管,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由于他们作为父母未尽自己陪伴孩子的义务而获“罪”,孩子的丢失便是惩罚,为了赎罪,他们一生都奔波于寻子的途上。再次,黄娥也是一位赎罪者。黄娥因多次和客人发生性关系,再加上某次去看望了刘文生而导致其夫卢木头因心有郁结而死。面对丈夫之死,黄娥又忧又惧,最后将卢木头的尸体推下了鹰谷。在黄娥身上,我们能明显地看到她的罪孽。为了赎罪,她必须一生假装寻夫,等待一个如“戈多”般的永远等不到的人的到来。此外,她还想以死来赎罪,但在死之前,她准备先安顿好自己的儿子杂拌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能看到黄娥身上的崇高,她像怀抱着圣婴的圣母那般,在黄娥的赎罪意识中,有一束圣光。最后,作为偷走“铜锤”的人,翁子安的舅舅一生也在“罪与赎”中挣扎。虽然,他偷孩子只是想用偷来的孩子去安慰丧子且精神失常的妹妹,但偷走孩子后,他仍感到良心上的极度不安。为了不让刘建国有机会认出他,他把自己的鼻梁撞歪,还在自己的额上弄了一道疤痕。可以看出,翁子安的舅舅想通过受肉身之苦来摆脱罪孽。除此之外,他还想用自己的财产为自己赎罪。年老时,他想把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给刘建国,还要给翁子安一笔巨款。由此可见,他是想以“散财”的方式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通读小说,我们能够发现,虽然上述人物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活着,可他们看似平静的人生背后却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大风大浪。因为有过失、有罪孽,在个人的内心深处,他们似乎都如临深渊;在人与人编织而成的关系之网中,他们似乎都被缠在“罪”的网上无法自拔,这何不是现实社会的写照?扪心自问,我们谁敢担保自己没有一点罪孽?在这个层面而言,我们能看到作家虚构背后的力量。在小说的表层,罪孽本身让人不胜唏嘘,个体的行为失范与命运的不确定合伙谋杀了圣洁。黄娥有句话说得好,她以近似一位女哲学家的口吻说出:“没有上帝,只有人间。”c诚然,在烟火气中,怎会有上帝存在呢?生而为人,我们必然有良善,也必然有罪孽。有了过失、有了罪孽,我们才有去改造、去赎罪的意愿,而通过赎罪我们才能达到向善的境界,以此避免重蹈覆辙。像但丁的《神曲》一般,唯有经历炼狱,才能通向天堂,人生正是一场灵魂救赎的历练。在小说的深层,迟子建想借罪孽与救赎的主题警示世人,从而达到一种“净化”目的。《烟火漫卷》中的所有人都在一種复杂的关系中,且以刘建国为核心串联而成。无论是朋友(刘建国与于大卫)、夫妻(于大卫与谢楚薇、黄娥与卢木头等)、亲子(黄娥与杂拌儿、于大卫谢楚薇夫妇与翁子安等),还是兄妹(刘光复与刘骄华),他们都是烟火人间的平民百姓,但同时又负载着自己和他人的各种秘密。在平凡的人世中,谁都有可能成为历史的叙述者,只因他/她“在场”,且获得了某些话语资源。然而,秘密总是秘而不宣的,隐秘的那部分不易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正因为无人去言说。沉默的共同体隐瞒了各人的罪孽,而各人的良知却又不愿沉默,催促着本心去赎罪。在关系之网上,如“蝴蝶效应”般,只要有一个人开始赎罪,所有人便都踏上了赎罪的旅程。认识罪孽其实就是“认识你自己”的过程,而赎罪则是一种改过自新之举,有认罪、赎罪的意识及行为,便象征着净化的即将实现。净化的实现,则意味着新的人生的到来。
人性有善恶,命运有顺逆。或是因为人性中的缺陷,或是因为命运的捉弄,人总会犯下罪过。因过失之客观因素与悔恨之主观因素的存在,人便会觉得自己有罪,为求心安,此后便有了赎罪的意愿与行动。小说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必然也会展现“罪”与“赎罪”的内容。在迟子建所写的关于人的“罪与救赎”一系列小说中,“一方面,迟子建站在罪的承受者的角度,呈现他们因创伤而难以安宁的心灵,并以艺术的笔法探索救赎的方式;另一方面,迟子建也将罪人的行为动机、罪发生后所承受的心灵拷问以及个体的忏悔纳入思考的视阈”。d作为“‘罪与救赎’小说系列”中的一部,《烟火漫卷》也体现了种种负罪之人的不安、忏悔与赎罪,而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表现负罪之人的不安、忏悔与赎罪正体现了她对人性的思考。也许人无法避免获“罪”,也许人性中总有恶的那一面存在,但只要人还会感到不安、想要忏悔并去为自己赎罪,就仍有翻转人性之恶那一面的可能性。
在创作《烟火漫卷》之前,迟子建已在《群山之巅》中显现了自己对人类“罪与赎”的思考。在《群山之巅》中,唐眉和李素贞都是赎罪者。唐眉曾因为嫉妒陈媛,在陈媛所喝的水里动了手脚,导致陈媛变傻;唐眉一生罪孽深重,但好在她良知未泯,选择了以终生陪伴陈媛的方式为自己赎罪。这与《烟火漫卷》中刘建国的赎罪方式是一样的。此外,唐眉还选择了以绝育的方式终止罪恶的延续。她终生无法体验做一名母亲的全过程,只得“撫养”陈媛这个与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来为自己赎罪,让此生的罪孽在这一世终结。李素贞作为一名患病者的妻子,几十年来尽心尽力照顾患病的丈夫,却没想到因与安平的一夜快活而断送了丈夫的生命。尽管法院判定李素贞不必入狱服刑,但她仍旧悔恨自己不该将可怜的丈夫锁在家中,使其经受煤烟中毒而求救无援的痛苦。李素贞始终希望法院改判,让自己坐牢,希求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赎罪;此外,她还切断了自己与安平的感情,以情欲的毁灭赎自己曾因情欲而犯下的罪孽。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通过讲述唐眉和李素贞的故事,点醒世人:“看见自己脚下的深渊才会寻找天堂的阶梯,穿越自我沉溺自我欺骗的欲望之海。”e
除迟子建外,“赎罪意识”在其他当代中国女作家的笔下也有所表现,如铁凝的《大浴女》和徐小斌的《羽蛇》。接下来,笔者就借铁凝的《大浴女》和徐小斌的《羽蛇》与迟子建的《烟火漫卷》作一简单的横向比较。
《大浴女》中的“罪”主要由尹小跳体现而出。目睹妹妹尹小荃的死亡而没有前去救助,这成了尹小跳心中一生的罪孽。无独有偶,徐小斌《羽蛇》中的陆羽也目睹了亲弟弟的死亡,而且亲弟弟的死正是她造成的。尹小跳和陆羽虽处在不同的虚构世界中,但共通的人性之“罪”将她们联系在一个共同体中。在不同的时空里,二人都选择了赎罪。尹小跳在一生的自我忏悔中艰难地活了下来,她在经受炼狱般的精神折磨后,终于带着微笑走向甜蜜的救赎。而陆羽在母亲的斥责下度过了悲惨的童年,她甚至在胸前文身,以求受尽肉身折磨而获得解脱。人的“罪”是无处不在的,一个不留神,人便会有罪孽,为了洗刷自己灵魂上的污点,只能用赎罪来成全。“大浴女”是大浴而出、冰清玉洁的美人,恍若仙女;而“羽蛇”则是远古时代太阳的名称。这两个书名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看似圣洁、崇高的名称背后,指称的却是有深重罪孽的人,这不能不使人略带反感,但反感之余,我们又都必须接受:因为普通生活中并无圣灵,谁都可能是这“大浴女”和“羽蛇”,只有在赎罪之后我们才摆脱了引号,不再具有隐喻之累,而得到一种净化,向美和善迈进。迟子建的《烟火漫卷》在更大的层面上,将人世间的种种负罪之人聚合在一起,以此展现人之罪孽与人类赎罪意识的普遍性。虽然,《烟火漫卷》中的涉“罪”与赎“罪”之人更多,但与《大浴女》和《羽蛇》相似,《烟火漫卷》也揭示了:由于人性之恶的存在,人必然会有罪,而有罪之人想要获得拯救,必先有赎罪意识。赎“恶”是近乎不可能的,“因为‘恶’本身是人性的本然欠缺, 也是暴力的生命温床”f,但人们完全可以赎“罪”。因赎罪意识存在,人类才体认到了“恶”的恐怖和威力,从而意图趋善避恶,往善的方向发展,以此求得净化。这是几位女作家共同的写作意识,也是她们意欲启迪读者的内核所在。不得不说,三位女作家的人类关怀意识令人肃然起敬。
作家的写作与“生、死、爱、欲”等词密切关联,而“罪”同样是作家写作时应当考虑的一个要素。因有“罪”的存在,人类才有了反省自身和赎罪的意念。在创作的过程中,也许作家本人也在细数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过,回忆着自己的赎罪往事。从文学创造的主体角度而言,作家本人在虚构与叙事的过程中,得到了自己的救赎和净化。当读者阅读作品时,他们通过观察小说中人物种种“罪与赎”的表现,也许会出现一种“闪回现象”,从而陷入回忆的旋涡,开始思考自己曾经的一些不堪过往。在灵魂拷问之下,读者也许会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但值得庆幸的是,受启迪的读者们或已在或将要去为自己赎罪。迟子建之所以要在《烟火漫卷》中展现人的赎罪意识,正是因为她想要获得这样的一种净化效果,这对作家本人和对读者群体来说,都是一种救赎。也许,《烟火漫卷》里的众生相中可能有一张很像迟子建的面孔,同样的,在那里面可能也会有很像我们自己的一张面孔,这是吊诡的,但同时又让人在惊吓之余开始静下心反思:何以我们会有这样一张面孔?此即为迟子建写《烟火漫卷》的目的之一。对于一位优秀作家而言,仅仅书写人的善与美是远远不够的。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所书写的是人在罪与恶中对善与美的追寻,她所揭示的是:正因有罪,才有趋善。如此写作,我们才能看到一位优秀作家对人性善恶的辩证思考。
多年来,“迟子建始终在文学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前进,她专注于对人性的书写,试图从朴素的生活中发掘出失落了的人性美,渴望以此来给太过冰冷的世界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和希望”g。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也有描写人性的温暖与美好,像刘光复的妻子蔡辉想要在死后以与丈夫合葬的方式表现自己此生对丈夫不够关心的抱歉;翁子安一直在暗中帮助黄娥;大秦对小米及她婆婆的关心,等等,都令人感动,但迟子建的创作意图并不止在此。人的生命确因温情才有了晴朗,但正如天气变幻无常,人生也是“晴”“阴”不定的。在晴空万里的对立面,总有阴雨连绵的日子。面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面对人性的罪恶污点,我们该以何种姿态去接受?这是作家抛给读者的一个问题。其实,迟子建在小说中已让刘建国给出了一个答案:“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h但这毕竟是理想化的一个回答。因此,“基督的血”才有了其存在的意义。基督徒认为,“只有基督的宝血能替代人类担当罪的刑罚。”i从非教徒的角度而言,笔者所理解的“基督的血”更偏向于一种普遍的救赎意识。在强调人之主体性的当代,人想从此岸到达彼岸,唯有自渡,于是,人类自我的赎罪便显得至关重要。迟子建显然关注到了这一点,因此,在她的小说《烟火漫卷》中才出现了人性的复杂图景,这是她的一种辩证性思考。温暖背后必有寒凉,寒凉背后又必有温暖,人总是在事物的正面和背面翻转,又总是处在过渡之中,为自己赎罪便是过渡的表现。至于人最后能到哪个地方去,只有各人自己清楚。像小说结尾于大卫拨通了刘建国的电话,但电话那头并没有刘建国的回复一样,人在赎罪之后,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他人是无法了解的。
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正是如此以赎罪意识的表现为核心,将小说中的人物、作者自己与读者置于同一个空间内,共同思考具有人类共性的“罪”与“赎罪”的问题。在以人为镜的审视下,人人都发现了自己的罪孽,因有驱罪从善的愿望,而又都生起了赎罪意识,只为更坦荡地生活,这便是人在赎罪意识之下激起的净化与升华,如此,人才有了向善的可能。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成员,如若所有人都能带着赎罪意识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并努力去寻求一种救赎,那么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温暖的火在被点燃之前,“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不就是一片黑暗吗?在黑暗中,不是坏事;没有点亮黑暗的意识,才是坏事。迟子建也许正想借《烟火漫卷》提示人类:人都有黑暗的过往,有不堪的往事,但只要有赎罪的信念和行动,人性中的阳光依旧会普照大地。
a 林步艳:《迟子建作品中的人性之美》,《东南传播》2008年第5期。
bd 李涵:《迟子建小说中的罪与救赎》,《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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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郭力:《迟子建创作的蜕变与统一 ——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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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吴艳芳、高旭国:《追寻失落的人性美——论迟子建的小说》,《南方论刊》2014年第10期。
i高胜利:《基督宝血的功效》,《天风》2006年第6期。
作 者: 陈鸣镝,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性别与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