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砖、窑户、村落:民间收藏品的信息密码揭示

2021-12-20 05:55李德海
潍坊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李德海

(聊城第一中学,山东 聊城 252000)

随着运河文化的兴起,临清贡砖因其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特别是与六百年故宫的不解之缘而倍受研究者青睐,同时用粘土烧制成的砖作为千百年来平原人居最普通而又最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又使临清贡砖成为民间最亲近最接地气的收藏品之一。

本文所述及的两块临清贡砖,表面上看与其他临清贡砖并无两样,但是将这两块贡砖戳记上的信息与现代某一姓氏乃至村落联系起来,则变得极具研究价值和意义。因为在笔者所能见到的有关临清贡砖的研究文献中,大多是关于贡砖的成因、形状及尺寸、砖窑的规模、手工匠人制度、砖的用途、敲验等一般性的物的研究,即便是个别对带有款识的临清贡砖的研究,也多为描陈贡砖生产时间、生产地点、窑户名字、作头名字,其中有为数不多的能找到源头的烧造者,亦多为族谱记载或窑址证明,仅从贡砖戳记中的信息揭示与某一或某几个村落内在联系的研究,尚未见到。本文试图通过两块临清贡砖戳记中的生产时间、窑户名字等信息,探寻其与临清某一姓氏乃至村落的内在联系。

一、两块临清贡砖的基本情况

两块临清贡砖系近年在临清古街巷民居砖墙上拆下的旧物,一大一小,大者颜色浅灰,小者颜色青灰中透出些许蓝色,且敲之声音清脆,显然比大者质地更密实坚硬。从外形上看,两砖线条尺寸并不十分标准严整,既像是特殊用途的券砖,也可能是严格敲验制度下敲验不合格的砖(见图1)。

图1 临清贡砖的侧正面

具体尺寸如下:

大者:长(外长 45.5 cm,内长 42.5 cm);宽23 cm;厚(外宽11.5 cm,内宽10 cm)

小者:长(外长 40.5 cm,内长 37.5 cm);宽17 cm;厚(内外基本相同)10 cm

在两砖的长侧面,均盖有长条戳印。拂去尘土,小者的戳印款铭比较清晰,只有最后一个字因戳印较浅而无法显现;大者因质地原因,文字较为模糊,但最后一个字则较清晰。经过仔细辨认,两者所盖的是同一戳印款铭。其戳印款铭为阳文楷书“嘉靖十四年春季窑户祝校造”(见图2)。

图2 贡砖戳印

二、两块临清贡砖的历史探微

临清以土烧砖的历史悠久,在汉代已经烧制大型的建筑用砖。明清时期,由于土质及区位优势,临清成为贡砖最大的烧造基地。据有关文献,明成祖朱棣为迁都北京大兴土木,因临清当地黄河淤积形成的红、白、黄相间的“莲花土”,细腻无杂质,沙粘适宜,非常适合烧砖,加之娴熟、独特的烧造工艺,使临清砖色泽纯正,形状规整,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坚硬茁实,不碱不蚀,而备受皇家青睐。同时,临清作为交通大动脉运河上的卫所重镇和商业都会,不仅能提供和支持窑工生产生活所需,而且烧制的砖经检验后可直接通过大运河装船解运京师,因此,临清成为皇家营建所需贡砖的首选之地。据《临清县志》记载:“临清官窑创设最古,规模甚大,制造优良,列为贡品。”[1]《临清州志》也记载,“明永乐初年,设工部营缮分司督理窑厂,临清砖初就漕艘搭解,后沿及民船装运。……岁额城砖百万”[2]。顺治十八年裁营缮分司,由山东巡抚领之。临清贡砖历经明清两代,紫禁城里的灯火明明灭灭,临清的官窑却一直红红火火。时至今日,在故宫、天坛、十三陵及清西陵等皇家建筑上,仍可见到盖有标识的临清贡砖。除供营建京城外,临清贡砖也供地方取用。建于明万历年间的临清舍利宝塔,就有临清贡砖的印记。今日临清之古街巷,仍可散见一些民居砖墙上嵌有印记清晰的临清贡砖。

这两块临清贡砖的烧造时间是明“嘉靖十四年”,即公元1535 年。有关文献表明,明嘉靖年间是临清贡砖烧造的重要时期。嘉靖以前,临清的贡砖生产尽管已有很大规模, 但河南及南北直隶的许多府县仍奉命烧造贡砖。明世宗挟“大礼议”之胜,大兴寺庙、仁寿宫之役,所需砖瓦数量巨大,为便于管理并提高烧造规模,从嘉靖五年起,除京城所需的细料方砖(金砖)仍集中于苏州烧造外,其余北直隶、河南、山东等各地方的贡砖燃造,俱由临清州沿河有窑处烧造,并调发民夫集中于临清,同时委工部差官督造。嘉靖九年,“以大工紧急,奏准砖料除南直隶等府照旧烧造,其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司府折价。解临清有窑处所,如商烧造。二十二年议准, 临清烧造白城砖,旧例每年一百万个。”[3]从此临清成为北方数省贡砖生产最集中的地方,并有了法定的年产量。从现有收藏的贡砖实物也足见嘉靖年间贡砖烧造之兴盛。仅所能见到的计有:“嘉靖十三年秋季窑户孙文镐造”“嘉靖十四年陈清”“嘉靖十四年春季分窑户刘越造”“嘉靖十四年春季窑户卢钦造”“嘉靖一十五年窑户赵□造”“嘉靖十五年窑户罗凤匠人郑存仁”“嘉靖十五年秋季临清厂窑户王吉作头□□造”“嘉靖十七年陈清”“嘉靖十八年窑户江铎造”、“嘉靖二十一年秋季窑户薛禄造”“嘉靖二十三年窑户陈□作头李西造”“嘉靖二十四年窑户罗用造匠人王平”“嘉靖十五年秋季窑户贾守鲁窑匠□□□造”“嘉靖二十九年窑户胡永成作头王久成造”等等。[4]这些贡砖实物,不仅是继永乐之后明代第二个烧造高峰的反映,也是嘉靖年间政治经济文化特别是嘉靖中兴的一个反映。

本文中的这两块临清贡砖的烧造者是“窑户祝校”。据有关文献介绍,“窑户”是由官府征调承办官窑的窑场主,他们拥有财力及周转资金,并不一定是工匠出身;“窑户”在贡砖烧造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官府和实际作业者之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要完成贡砖的烧造,还要有作头、匠人和杂工等。“作头”是窑场作业的参与者和直接组织者、指挥者,相当于“工头”,他们懂得一定的技术,一般是工匠出身;“匠人”是被窑场雇佣的直接从事造砖的掌握烧造技术的劳动者, 老百姓也称为“把式”;杂工则是从事取土、筛土、滤泥、踩泥、装窑、运柴、打水、出窑等各道粗笨工序的劳动者。

循着“窑户祝校”的线索进行田野调查,发现临清有一祝楼村,它座落在京杭大运河东岸,建村时间为嘉靖十三年,比这两块临清贡砖的烧造时间早一年,由祝、裴两姓所建,至今村中祝姓仍为大姓。进一步调查发现,相邻的司洼村也建于嘉靖年间,祝姓亦为大姓。通过联系走访,得以查阅祝楼村的祝氏宗谱,宗谱记载:祝氏始祖祝林“字大枝,自塔东北唐窑村迁居城南祝家楼,生正德六年,卒万历十年”。①在临清市祝楼村《祝氏宗谱》有记载。循此线索探寻唐窑村的情况,其地处卫运河东岸,地势平坦,土壤以潮土、褐土化潮土为主,这正是建窑烧造贡砖的适宜区域。据唐窑村《唐氏家谱》记载,其始祖于明初由山西洪洞县迁此落户建村,因距临清五里,始名“五里庄”。后唐姓建窑烧砖,众称“唐家窑”。随着窑业兴旺,五里庄之名渐被唐家窑之名取代,沿用至今简称“唐窑”。

综合上述探寻和分析,可以认为,两块贡砖的烧造时间和烧造主人与临清祝氏以及唐窑村、祝楼村、司洼村有着有待进一步揭开的联系。因为两块砖的烧造时间和烧造主人与唐窑村、祝楼村、司洼村建村时间以及祝氏家族的情况等绝不仅仅是巧合。从时间上看,祝楼村、司洼村建村时间均在嘉靖年间,特别是祝楼村建村时间比这两块砖的烧造时间早一年,且两块砖的烧造主人祝校与祝楼村始祖祝林是同时期人;从名字上看,两人的名字都为单字且均取“木”字旁,据此可以进一步推测,两人有可能为唐窑村的同一生活年代的同族兄弟,后者因故迁居到了城南祝楼村而成为建村始祖,前者仍在唐窑村经营窑户或为迁居到司洼村的窑户。经走访唐窑村,该村仍有祝姓后人。遗憾的是,经过几百年的风雨,祝姓后人仅剩一户,户主人且已过世,其宗谱下落不明。司洼村的宗谱仅能上溯至民国时期。至于祝楼村始祖祝林为何由唐窑村迁居祝楼村,其宗谱并没有记载。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即使祝楼村当年没有官窑,祝林从唐窑村迁出另起炉造从事烧砖事宜,而在祝楼村居住并繁衍成村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据考证,明清两代的临清窑址多达数百座,主要分布于临清市境内的运河两岸。自临清市西南部的东、西吊马桥,到东、西白塔窑,再至临清东北部的张家窑,一直延续到临清市东南部的河隈张庄,总计长约60~70 华里。距离运河不足500 米的祝楼村、司洼村就在当年烧制临清贡砖的主区域之一。

三、两块临清贡砖的独特文物价值

这两块贡砖虽经历近五百年风雨,仍不碱不蚀,为临清贡砖500 多年烧造历史和严格的烧制工艺再添物证。不仅如此,与其它临清贡砖现存实物相比,这两块贡砖还具有独特的文物价值。

第一,这两块贡砖的外形、质地等情况反衬了官窑产品质量的严苛。从外形上看,这两块贡砖线条尺寸并不十分标准严整,较大的砖的质地也不很细实,达不到敲之有声的效果。如果这是当时严格敲验制度下敲验不合格而转为民用的砖,则反证了当时挑选贡砖的严格。由于砖坯在砖窑内的不同位置而受热不均匀,火势过大处的砖往往会烧焦而缩小甚至弯曲不直,火势过小处的砖则烧不透而没有光泽甚至质地松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对此有详细记述。因此,新砖出窑后,有相当一部分砖达不到官府的要求,必须一遍遍敲验,层层筛选。乾隆五十年《临清直隶州志》载:“历年搭解砖块驳换颇多,其挑出哑声及不堪用砖俱存天津西沽厂。”而在产地临清,被淘汰的砖则更多。乾隆十三年,临清成品砖“二十余万内,复加敲验,随经选出堪用砖十二万五千有奇。”[5]临清官窑各遗址所在地,至今仍有大量敲验后官府不要的砖,各村稍微陈旧的住房的墙基、台阶、院墙甚至猪圈还都是用这些大青砖垒砌的。

第二,这两块砖所蕴藏的历史密码,反映了贡砖烧造业的繁荣以至与明初村庄兴起的内在联系。据历史文献,从五代开始直到明初,临清所在的鲁西一带,由于长期战乱,经济残破,人口稀少,土地荒芜。鲁西村落的再次兴盛主要是明初人口的迁入,使鲁西人口增加,村落迅速增加。特别是贡砖烧造业的繁荣,在卫河、运河两岸兴起了一批以贡砖烧造为主业的村落。经过卫河、运河两岸的田野调查,发现与官窑有关的地名,如张窑、窑口、窑地头、陈窑、东窑、西窑、唐窑等,大都在此方圆二十华里之内。除前述唐窑村因窑兴盛外,与唐窑村向北一字排开的张窑村、陈窑村均因窑兴建(见图 3)。

图3 唐窑村、张窑村、陈窑村位置图

据《临清县志》载,明永乐年间,段、迟两姓在此建窑烧砖,由运河运往北京,现北京城墙仍可看到印有“临清张家窑”字样的贡砖。后窑户增多,形成村庄,以张氏窑户命村名为“张家窑”。位于卫运河北岸的陈窑村,1965 年以前属于山东省临清县,现属河北省临西县,明嘉靖至清末,经营窑业。据陈窑村《陈氏族谱》记载,“大明嘉靖年间,陈氏始祖陈清与李姓人家在此立窑数座,为皇上烧贡砖。”1980 年代初,在陈窑村发现一处窑址,并发掘出城砖数码,每码有200 块,刻有“嘉靖十四年陈清”及“嘉靖十七年陈清”等字样。如前所述,建于嘉靖年间的祝楼村、司洼村,也大概率与临清贡砖烧造有关(见图4)。

图4 司家洼村、祝楼村位置图

第三,这两块砖所蕴藏的历史密码因易于溯源的姓氏优势而变得更有价值和意蕴。通过一砖之信息揭示其蕴含的历史密码,占比较小的姓氏因为其指向性相对明确或单一而易于溯源。祝姓作为我国相对较小的一个姓氏,无疑有这样一个优势。尽管受各种因素限制,这两块砖还不能成为烧造主人祝校与唐窑村抑或祝楼村、司洼村等联系的确凿证据,一些历史信息有待进一步揭开。但其作为运河文化和贡砖烧造研究的金石文献是无庸置疑的,在拓展史学研究的视野以及大历史与小历史之间的相互观照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