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子》有《道》《德》二篇,郭店简、马王堆帛書、北大汉简皆有《老子》,章节编排有些不同,但大体上比较固定。由《德》篇的第六十七章“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以及《德》篇对《道》篇某些问题的补充来看,《德》篇可能比《道》篇晚,甚至《德》篇第六十七章之后的某些内容是《德》篇内部比较晚形成的文本,由此《德》篇在早期是《老子上经》。这种历时性认识,对研究《老子》或有一定帮助,可带来新的看法。
关键词:老子;郭店简;帛书;北大汉简;族本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5-0093-007
至今,《老子》已经有了多个出土本。项羽妾冢本已不见原貌;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都是德篇在前、道篇在后,基本完整;郭店楚墓竹简中的《老子》有甲、乙、丙三组,全文两千余字,甲、丙本皆有今本第六十四章部分内容,文字有早晚差异。
学界讨论郭店《老子》的成书时,美国学者罗浩(Harold D.Roth)把学界的诸种观点归纳为《老子》来源的三种模型:一是辑选模型,即郭店《老子》为节选本之说;二是来源模型,认为在郭店简《老子》之外可能还有别本,这些文本在某个时候综合成为后世八十一章本的祖本;三是并行文本模型,推测郭店《老子》、八十一章本《老子》祖本,以及与《管子·内业》等类似作品一样来自更早的一种或多种原始材料。[1]罗浩所举三种说法,基本上还是预设着存在《老子》的“祖本”或来源;他认为存在“早期道家”,故有第三种模型。李若晖则提出“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老子》原本”,要“取消原本”,他按时间顺序将《老子》分为形成期、成型期、定型期、流传期。[2]宁镇疆通过研究《老子》中“同文复出”的文字,指出“《老子》原本的完成,不会是一鼓作气,一气呵成的,更可能是断断续续地写一些章,最后总辑而成”,赞同李若晖所说《老子》存在一个“成型期”的时代,改称为“滥觞期”,并认为“此一时代有着相当的时间跨度”[3]。李畅然也有《老子》逐渐形成的意见,但是稍微谨慎一些,他认为:“从文本对勘上很难看出郭店《老子》摘抄的痕迹,而只能看到《老子》文句上的原始风貌。因为这种原始风貌往往是以文句较少为特征的,所以我们认为帛书本-今本系统的‘五千言’的《老子》很可能是在与郭店诸本类似的传本的基础上,经过大规模的文字敷演形成的。在材料不足的条件下不必得出非此即彼的结论,因此本文并未排除郭店《老子》(的某个本子或全部)是摘抄自某个单纯从篇章规模上可以称为‘全本’而文字上却比帛书本-今本系统少很多的原始的全本《老子》的可能性。但假如大规模的文字敷演恰恰发生在汇编诸本的过程中,那么,那样的全本就是不存在的。”[4]这里的差别是,李若晖持有否定“来源”“原本”“祖本”的思路,但是没有详细论述;宁镇疆则仍然保留了“原本”之说;而李畅然倾向于排除作为“全本”的“原本”,但持论比较谨慎。
我们曾用“族本”说弥合诸种分歧[5][6],但这大抵上是关于《老子》的成书而论的。就《老子》的思想而言,我们在用“族本”说作《老子会笺》弥合诸本异文的过程中,发现《道》《德》篇有一些历时差别的现象,这对于深入研究老子的思想或许有一定意义。今草就此文,以就教于海内外方家。
一、诸本《老子》的章节问题
在讨论历时差别之前,我们需要考察一下《老子》的文本,不能将一个章节流动可变的文本作为讨论对象。所幸我们发现,《老子》全文,内部章节大体上早已定型。由于郭店简《老子》性质不明,我们不以之为主要讨论对象,而以出土本、传世本(王弼本)及严遵本为主要讨论对象。
北大汉简本《老子》保存较完整,全文七十七章。《德》篇四十四章,被称为《老子上经》;《道》篇三十三章,为《老子下经》。《道》《德》篇内的章节顺序与传世本差别不大,只有数章分合,共计7处不同:1,第四十二章相当于传世本第七十八、七十九两章;2,第五十章相当于传世本第六、七两章;3,第七十三章相当于传世本第三十二、三十三两章;4,第六十章相当于传世本第十七、十八、十九三章;5,第二十七、二十八两章相当于传世本第六十四章;6,传世本第五十八章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汉简本归下章;7,传世本第二十八章的“大制无割”,汉简本归下一章。
严遵《老子指归》已残,将《老子》分为七十二章,也是《德》篇在前、《道》篇在后。其《道》篇今已佚,只有残文;《德》篇四十章,其中通行本的第三十九、四十章(景龙碑本同),第五十七、五十八章,第六十七、六十八章,第七十八、七十九章(同汉简本),在严遵本中是合一的,通行本第五十八章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也是归下章,同汉简本。
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全文顺序参照传世本八十一章顺序有不同:第三十八章—三十九章、第四十一章,第四十章,第四十二章—六十六章,第八十章—八十一章,第六十七章—七十九章;第一章—二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五章—三十七章。帛书甲本残存有6个点,似是分章符号,见于第四十六章、五十一章、五十二章、七十二章、七十五章、八十一章。
按:第七十八章末的“正言若反”,与第七十九章的“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押元部韵,这大概是汉简本将之合为一章的原因,但是内容上没有联系。而第六十四章中,“其安易持”节,和“为之者败之”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与“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有一点思想关联,但也不是很密切。郭店简甲组中,这两节分在两处抄录,或说明其关联不紧密。这两处的分合,就是汉简本的四十四章,和传世本的《德》篇四十四章的差别所在。严遵本分为四十章,相对而言,所要合并的就比较多,但是多数没有思想关联。倒是第六十七、六十八章,帛书乙本在第六十八章“善为士者不武”开篇多一个“故”字,或表示有联系,但傅奕本作“古之善为士者不武也”,此处帛书乙本的“故”也有其他解释的可能(我们的《会笺》是根据《经词衍释》:“故,犹‘夫’也”[7]作解,分章,不合并)。
至于《道》篇,与通行本比较,汉简本将第六、七两章,第三十二、三十三兩章,第十七、十八、十九三章合在一起,只有第十八章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邦)家昏乱,有忠臣”,和第十九章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视)素抱朴,少私寡欲”有一些联系。汉简本只有三十三章,传世本有三十七章,故相对而言,汉简本有所拼合。
传世本第五十八章的“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在帛书乙本较完整,“是以圣人”作“是以”,表明和前文有关系。而前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所对举之祸福、奇正、善妖,转化无方,变化莫测,故据其一则不要有其害,方可不迷,因此下接“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是可取的。传世本第二十八章的“故大制无割”,想尔注本作“是以大制无割”,义近,与上文连接紧密。帛书本作“夫大制无(无)割”,《古书虚字集释》有“夫”犹“故”之用法[8]886-887。蒋锡昌指出:“大制无割”与第四十一章“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及《庄子·齐物论》“大仁不仁”词例一律。此句乃本章之主[9],所以它归属第二十八章或更可取。
关于帛书本,首先讨论帛书甲本残存的五个点的问题。这可能是分节而非分章的符号,相关章中内部的逻辑关系还是存在的。这些讨论过于琐碎,今举第八十一章为例:“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智)者不博,博者不知(智)。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初看“圣人不积”和前文没有关系,因此帛书甲本在此前的黑点,有学者认为是分章符号。但是张帆指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帛书乙本作“善者不多,多者不善”,“辩”当读为“繁”(古音皆为并纽元部),古书中有可通假的例证,如此则帛书本和传世本的异文可以解决。而且帛书本、汉简本此句皆在“圣人不积”之前,而繁、多和积又有一定顺承关系,故“圣人不积”前的点,不能表示分章。[10]
关于帛书本各章的顺序,传世本中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严遵本、景龙碑本是连上章,王弼注说“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动皆知其所无,则物通矣。故曰:反者,道之动也”,表明第三十九、四十两章之间联系紧密。但王弼之“反”主要指相反,照此解释的话,第四十一章的“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等正是皆相反,故帛书第四十章位于第四十一章之后下接“道生一”章(今第四十二章);而第四十章的“有生于无”,与“道生一”有一定关联,所以此处帛书本的顺序可以说是有根据的。至于第八十一章的“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或许是将之放至第六十七章讲到“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之前的原因。第二十四章的“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和第二十二章的“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特别是“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紧密相关,故两章排在了一起。
但是,帛书本为什么会有这种排列顺序?颇疑存在错简的情况。简册散乱后,虽能复原一些章节内部顺序和诸章之间的先后,但是有一些还是失其先后,故重排时出现了错误。由于甲、乙本或有残缺,故参比甲、乙本,则其中发生位置变化的第四十一章约98字,第八十章约71字,第八十一章55字,第二十四章约42字。相较而言,如果是用竹简书写,大概每简容25字左右(郭店《老子》甲组每简29字左右,乙组24字左右,丙组23字左右;北大汉简《老子》每简28字左右),每章完后简下端未书者留白,如同北大汉简。如果帛书乙本不是为了和甲本对比而按章节抄写,那么就说明错简发生的时间要早,流传到战国末秦汉时,文本已经发生了小变化。
其实,《道》篇和《德》篇中有不少相近文字,但是帛书等都没有《道》篇和《德》篇的界限,只有今人才敢将《老子》全部打散。马叙伦认为一些文字相同是错简所致,我们不妨考察一下《老子》中出现的“同文”。第十二章、三十八章、七十二章都有“去彼取此”,但所去所取不同,所以这句话并不具代表性。但第二章有“作焉而不辞(治),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持),功成而弗居”[帛书、汉简本作“昔(作)而弗始(治),为而弗侍(持)也,成功而弗居也”,郭店本无“功”字],第十章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持),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帛书、汉简本作“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第五十一章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持),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七十七章有“为而不恃(持),功成而不处”(帛书、汉简本作“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持、有义近)。其中,第十章、五十一章皆指玄德,更近;第二章、七十七章皆有“功成弗居”(1),更近。第四章、五十六章都有“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第十六、五十二章都有“没身不殆”,第三十章、五十五章都有“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第三十四章、六十三章都有“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王弼本作“自为大”)。以上是《道》《德》篇各有其一者。
此外,第二十四章、三十一章都有“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2),第五十二章、五十六章都有“塞其兑,闭其门”。这些是《道》篇、《德》篇内部出现“同文”。
另外,第六十三章、七十三章都有“是以圣人犹难之”,但是第七十三章对应的严遵本、帛书本、汉简本都没有这一句。第十七章的“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第二十三章的帛书本没有这一句,但是汉简本有。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德》篇和《道》篇虽有文句相近之“同文”,乃至有内部的“同文”,但不会因此调整章节到前后相邻。章节大体固定,调整只在内部的分合及个别文句的属前属后上,帛书甲、乙本章节调整幅度稍微大一些,但也多有原因可说。《德》篇四十四章,汉简本和传世本差别较小,这大概是后来刘向校书也不得不把《德》篇定为四十四章的缘故。汉简本《道》篇三十三章,严遵本三十二章,都有神秘的数字意义(汉简本是三十三对《德》的四十四),传世本三十七章则是合为八十一章这个神秘数字的安排。汉简本《德》篇是“老子上经”,它和传世本《道》篇的章数看来都以《德》篇的章数为基础。
另外,对于“同文”现象,第二十四章、三十一章都有“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第五十二章、五十六章都有“塞其兑,闭其门”,可能代表了《道》《德》二篇内部的“重言”。而其余的多是《道》篇、《德》篇分别出现一次,这当然也是“重言”,同时也说明了两篇之间语辞、思想的连续性。然而,《道》篇、《德》篇到底何者在先,抑或不分先后呢?
二、《道》篇、《德》篇的先后问题
我们认为,《道》篇在先,《德》篇在后。
一个比较明显的证据是,《老子》第六十七章云:“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3)这说明老子的道论已经流传开来,当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评论老子的“道”了。这些道论的确切内容虽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到《道》篇有不少况道之言,如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第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返)”,第三十四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而类似的内容不见于《德》篇。
这使我们有理由考虑老子的《道》篇或其中的部分内容,或包括《德》篇的某些内容,可能先流传开了。如果《老子》的《道》《德》二篇分篇很早的话,那应当是《道》篇先流传开的。谢守灏《混元圣纪》云:“按刘歆《七略》:刘向雠校中《老子》书二篇,太史书一篇,臣向书二篇,凡中外书五篇,一百四十二章,除重复三篇六十二章,定著八十一章,上经第一三十七章,下经第二四十四章。”(4)所引应该属于《别录》佚文,太史书只有一篇;《汉书·艺文志》中有《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当时有一篇本《老子》流传,傅氏作《经说》三十七章,这很可能是《道》篇本经、说,而不是太史之书一篇本不分《道》《德》两部分。
老子虽然对批评者用了简单的反诘“若肖,久矣其细也夫”,但是也有所回应。我们发现,老子在《德》篇中用了一个传统的词汇“天道”,第四十七章云“不窥牖,见天道”;第七十九章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更是見于多种古代文献。朱谦之云:《说苑》所引《黄帝金人铭》,《后汉书·袁绍传》引《太公金匮》,《郎凯传》引《易》等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乃古语[11]。王叔岷曰:与,犹亲也。《书钞》一四九引《太公·六韬》、《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见伪古文尚书《蔡仲之命》),辅,亦亲也。《国语·晋六》“天道无亲,惟德是授”,《广雅·释诂三》:“受,亲也。”[12]郑良树指出,伪古文尚书《太甲》有“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克敬惟亲”,《文子·符言》及《淮南子·诠言》引作“天道无亲,唯德是与”[13]。所以,这可以看作老子向传统的回归。《论语·公冶长》就记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可见当时谈天道的人不少。
不过,老子更特别的是使用“天之道”。虽然《道》篇第九章有“功遂身退,天之道”,但是这里只是说这种举动符合天道;第十七章则说“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表明《道》篇中“天之道”的使用或许并无深意。但《德》篇不同,第七十三章云“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第八十一章曰“天之道,利而不害”,这都是以类似下定义的方式来讲说“天之道”是如何的。第七十七章则是况“天之道”之言:“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德》篇没有况道之言,却有况天之道、论天之道之语。这或许是老子的一种变通,因为他要讲的是恒道(道可道,非恒道),第七十章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大家不能理解,于是他用大家熟悉的“天道”,特別是用“天之道”来讲,同时他又对“天之道”进行了限定和描述。虽然在老子看来,道先天地生,天之道不能和恒道相比,但是“天法道”,天之道与他所说的恒道并不远,而“天之道”或比“恒道”更能让人接受。
三、《德》篇内部的问题
《德》篇讲“天之道”的诸章,传世本都在第六十七章之后。只有帛书本将第八十、八十一章放在第六十七章之前,现在看来,这个排序方式恐怕不合适。当然,这假设了《德》篇内部的内容存在先后。不过,在此前的《德》篇中,确实还有老子对道的论说,如第四十章“反(返)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又)生于无”(5),可以说是老子对道的一个总结。《道》篇只有第二十五章有“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返)”,并未直接表述“返者,道之动”。《道》篇还用“复”,如第十六章“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帛书、汉简本都作“天物云云”,但是郭店简却作“天道云云”。“道”与“物”,史杰鹏认为音韵可通(幽物相通)[14],从上文“万物并作”来看,恐怕还是读为“物”好。而《德》篇第六十五章有“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返)矣,然后乃至大顺”,玄德也是“返”的了。
《德》篇第四十二章还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是以道作为宇宙生成论的开端,也可以看作老子对道论的论述。第五十一章有“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可以算一个补充,强调了德的重要性。此章后文说“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帛书、汉简本没有“德”字,但是后文又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仍以玄德总括之。可见,老子在《德》篇有对道论的新论述,但也注意用玄德来照应。
老子在《德》篇还有解决《道》篇中遗留问题的文字。
如道和自然的关系。《道》篇用了几次“自然”,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虽有多种解释(我们倾向于解释“法”为合法度),好似自然比道还高。当今学界有不少争论,猜想古人或也有所疑惑吧。《德》篇就在第五十一章云“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道德的尊贵不是谁赋予的,而是自然而然的;特别是第六十四章曰“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讲自然乃“万物之自然”,圣人辅之而不敢为,自然是以道辅之,用无为之法。如此,则“道法自然”是说道合乎万物之自然的法度,故能辅之,这就相当于是在回答《道》篇的疑问。
再如道和一的问题。在第三十九章中有“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正)”,一般将此处的“一”视为道,因为《道》篇第十章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第二十二章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在早期中国思想中,道和一都有作为哲学始源的可能性,如上博简《凡物流形》就讲“一生两,两生三,三生四,四成结”。《道》篇讲“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就有代替道的可能性。但是再仔细看第三十九章,里面就只提到了“侯王得一”,不再讲圣人。因此,“得一”虽然重要,但属《德》篇的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实际上就完全将道置于一之上了。《孟子·尽心上》云:“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抱、执义近。可见,即使孟子也不能同意抱一、执一,更不用说老子能够认识到其中的问题了。
还有道和物的问题。《老子》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这里是把道先说为物的,先天地生的道,是一个“物”(6)。虽然《老子》里的道多数是超越于物之上的,但是作为一个描述或者指称,道还是可以被称为“物”。这个“物”是一个代称,且其中还有物,第二十一章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之为物”,帛书、汉简本作“道之物”,刑州龙兴观道德经幢作“道之于物”。按《古书虚字集释》:“‘之’犹‘诸’也(‘诸’与‘之于’同义)。”[8]748《经传释词》:“家大人曰:为,犹‘于’也。”[15]“之于”,《文言复式虚词》指出:“表示前者同后者相比。一般用作主语部分,谓语说明比较的结果。可译为‘同……相比’。”[16]所以,“道之为物”是道和物相比,而“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是道中有物。道、物之关系,稍嫌混乱。《德》篇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出来之后,就比较清楚地说明,道不是物。
尽管这些论述都在第六十七章之前,但由此已经可以看出《德》篇比《道》篇要晚。由上述内容,再来看郭店简三组《老子》,《道》《德》篇开篇的章节都没有,只有第二十五章“又(有)蟲<(混)>城(成)”,第四十章“返也者,道僮(动)也”。比较奇特的是,《老子》中同文复出的章节都没有同时出现,第十六、五十二章传世本都有“没身不殆”,郭店本两处都没有这一句;第三十章、五十五章传世本都有“物壯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郭店本第三十章没有这一句,第五十五章仅有“物壮则老,是谓不道”。这些现象,不能不让人怀疑郭店简《老子》是摘抄。
另外,郭店简有传世本六十六章的内容,但是第六十七章之后的都没有。前面我们假设此章回应天下人对其道论的评议,此后才着重用“天道”和“天之道”。郭店简没有这一部分内容,很让人回味。而上文所论“解决《道》篇中遗留问题的文字”,又都是在第六十七章之前。第六十三章的“报怨以德”,《论语·宪问》记:“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或是对老子之言的响应。看来,也有可能老子的《道》篇以及《德》篇第六十七章之前的内容可能很早都流传了出去。若然,则不仅《德》篇比《道》篇要晚,《德》篇内部也有早晚。可能郭店简摘抄的对象,就是没有第六十七章之后的文本。这种《老子》,显然也是“族本”之一。当然,这也可能存在某种偶然性,像《说苑·敬慎》载年长的叔向曾引《老子》第七十六章之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因此观之,“柔弱者生之徒也,刚强者死之徒也”。不过,这个记载是否可靠,形成于何时,还有待研究。即便可靠,也不是论“天之道”的那些内容。可以注意的是,《韩非子·解老》中,主要是解释《德》篇的内容,加以个别《道》篇论道的内容。其中虽然有第六十七章,但是并没有“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一句,只有后面“我有三宝”的某些内容,此外再无第六十七章之后的内容,这也是值得注意的情况。
因此,相较而言,《道》篇既然早有流传,那么有所补充的《德》篇,尤其是有了新内容,应该更重要,因而被作为《老子上经》,《道》篇则居其次,这可能是《德》篇在前、《道》篇在后的原因。至于后世改为《道》篇居前,我们曾经指出过:这是因为秦火之后以至西汉末书籍聚散之厄,使子学传承、子书流传受到很大的打击,论道的著作有不少佚失,故而《恒先》《凡物流行》不为后人所见。《老子》则因易于流传,在汉初被作为官方意识形态,故《老子》论“道”的内容得以相对凸显。而且道是终极性的观念,因此,马王堆帛书有《道原》、《文子》有《道原》篇、《淮南子》有《原道》篇,皆论道,成为一种风气。[5]
[补记:文成后,发现友人曹峰的《论〈老子〉的天之道》一文,也提到郭店简皆不见第六十七章之后的内容。不过,他认为讲天之道是受到黄老思想的影响,则与小文意见不同]
注释:
(1)第三十四章有“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治),功成不名有”,但是帛书本作“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汉简本作“万物作而生弗辞(治),成功而弗名有”,古今本有差距。或也可以看作《道》篇讲功成弗居者。
(2)郭店简相应的第三十一章没有这一句,只有后面的内容。
(3)王弼本之外诸本多作“天下皆谓我大”,非“我道大”。然“大”乃“道”之名。
(4)谢守灏《混元圣纪》卷3,《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7册,第814页B。董思靖《老子集解序说》则说:“刘歆《七略》云:刘向定著二篇八十一章,上经三十四章,下经四十七章。”见《道藏》,第12册,第821页C。
(5)“天下万物生于有,有(又)生于无”,郭店简作“天下之勿(物)生于又(有),生于亡(无)”。不少人疑郭店简“又”字脱重文符,也有学者认为郭店本才是正确的(如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13-220页;陈鼓应:《从郭店简本看〈老子〉尚仁及守中思想》,《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第78-79页;赵建伟:《郭店竹简〈老子〉校释》,《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第278-279页;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9-680页;聂中庆:《辨“有生于无”》,《求是学刊》,2003年第6期,第122-124页),与“有无相生”相应(王庆节:《道之为物: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与老子的自然物论》,《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6-199页)。本文认为,传世本改读“有”为“又”后,与郭店本一致。
(6)“物”,郭店简作,或疑读为“状”。郭店简没有“周行而不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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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