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是从作家聂尔的散文集《路上的春天》开始的。他说:“所谓阅读,无非就是脱离开人群,成为一个孤独者,进入另一个世界。”他的文字能够让你迅速平静下来,进入状态。他以万花筒般的片段,发射性行文,进行着生活情景中的瞬间捕捉,他采用与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用巧妙的组合,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一溜厂字形蓝天”在他的注视下可以倍增天空之蓝;“一支钢笔”能使我们走向永垂不朽的道路;“一双换下的旧鞋子”也有不可估量的未来,世界的回声将在它的底部回响。他的文字,大都形体短小,但文字坚硬,用词恰切,往往数笔,便把生活的原质呈现出来。读他的文字,你能感到严谨,纯粹和精微。每一个句子都有自己完美的节奏和语调,行文不急不缓,用词错落有致,有绝佳的语言感觉。他对句子还有独到的掌控能力,往往会在平缓的节奏中快速切入,一连串的排比层层递进,产生出排山倒海的力量,令你惊悸;或者在行云流水般的叙述中戛然而止,骤然掀起一股语言的遄流,提升到一个让人仰视的高度,令你窒息,令你灵魂不安。这样的句子俯拾即是:“我仍在笑着。我的笑仍然粗率,尖利,无所阻碍,但我听得出,我的每一声笑都掺杂了岁月的风沙,如同一条长河,一弯行走的旧月,一块丢弃的泥土,和一个忘记了死的人”。他总是用一串串极熟悉通俗的字词,引你进入一个陌生的思维空间,得出一些让你似有所悟却又难以表述的结论。而这些结论伸出手来,拨动你的脑子:“我想去一座教堂,但我不是教徒;我想去一个无人知道和无人关怀我的地方;去一个寒冷的地方;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一个有着贫穷的光辉,我身在其中却没有我的地方”。透过这些看似简单的话语,你会感到复杂而深厚的语意所指,他随时用他的体验来激活我们的体验,使我们不得不听他的讲述,排除各种干扰和功利,全神贯注浸淫于大脑深处的高峰体验,而后再慢慢地陷入一种生动、纯粹、深邃的思索,进入生命的幽深洞穴。他几乎每一句话都有一个隐喻,每一段议论都有一个陷阱,每一个细节都藏着一个机关,每一次的话锋一转都是一个暗道。你刚刚觉得柳暗花明,忽然又山重水复。就这样,一重山一重水吸引着你跋涉的脚步。困惑,惊喜,晕头转向,又豁然开朗。
所以,他的作品是不可能一目十行地了解到内容的。必须定了心来,一字字地看进去,让思维跟着他进行艰涩的跳跃。每一个细节都不容忽视,前后对照着,记住前进中的每一次拐弯,每一次的升与降。在他的书中,我看到了一代代文学大师的名字,他读托尔斯泰、卡夫卡,读尼采、叔本华,读艾略特、歌德,读普鲁斯特,读加西亚·马尔克斯,读《别林斯基选集》,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读那些可以令他在阴郁的思索中感到明亮的书籍。而我往往会为了弄清他文中引用的一句话、一个概念,甚至一个人物的名字去查阅许多相关的原始资料,来帮助自己全面地理解作者要表达的意图,我会因为理解文中“毕乔林式”的人物而读《当代英雄》;会因为查阅一个“共时性存在物”而明白“历时性”的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进而知道瑞士籍精神分析学家荣格;会因为普鲁斯特的博学与才华而读《追忆逝水年华》……这无意中被迫促成了我的延伸阅读。普鲁斯特把对文稿的“反复修改”称其为文本的自我繁殖能力,我不知文本导致的“延伸阅读”是否也可以称作文本的自我繁殖能力,这种“阅读中的阅读”是否也可以称作聂尔所说的“镜像式的生命延续”。《悲惨世界》《约翰·克里斯朵夫》《少年维特的烦恼》等世界名著让我领略了人类丰富多彩的伟大情感;《存在与虚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梦的解析》等西方理论让我了解如何从人的角度观察世界,还有许多国外诗人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野,让我惊讶。在囫囵吞枣似懂非懂地阅读大师们那些作品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去接近那些痛苦而伟大的心灵。他们像远在天边的峰巅,而我却一直行走在他们的影像里。峰巅就在我眼前一味展开着,一动不动,像神的喜马拉雅,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朝圣者。
几年来我读了聂尔的大部分文字。他的文章体积小容量大,涵盖范围广,集文学哲学美学艺术于一身。他的文字像一条条射线,发出奇异的光,引领我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海德格尔用“林中路”指艺术本源、思想之路。聂尔则让思想融入艺术,把现实用文学的语言方式讲述出来,他试图把每一句言语都深入到世界的脉络中去,再从世界的秩序回归到个人心灵的秩序。他以沉稳冷静的笔锋切入事物,将生活的芜杂剔去,让生命与生活坚硬的内核呈现出来。他以隐性的柔韧表现生命的力度和生活的质地。其文字深入灵魂、生命的深处,给人清醒的疼痛。他以笔切割着生命的同时,也解剖着自己。他用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来达到自我怀疑与自我对抗的目的,把自己推入心灵的绝境,然后重新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他没有掩盖真相,但给人美好,引人向善,给人理解与希望。他的文字,自觉不自觉地触及了生命哲学里那些极具挑战性的命题,但他又有意识地溜走了,留下巨大的思维空间让读者去思考,去体会,去感悟。当读者与其共鸣时,那细细的锋芒,同样扎疼内心。他选择一种信仰,澄澈内心,摈弃杂乱,择良木而栖。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和一株草共沐风雨;他忽略自己的光芒,隐身在安静的角落里;他无言地“坐在石头上”,等待着痛苦的又一次降临,等待着永恒之门的开启。他的谦卑和内敛,淳厚和真诚,让我一再感动。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指出:“词汇都是从作家的身体和经历中产生的,并逐步成为其艺术规律的组成部分。”聂尔的意义正是建立在他自身需要的基础上,把外在景物与内在思想有力融合,为我们提供了带有明显个人烙印的原创性认识触角和观念。他的语言质朴自然,叙述简洁,内容冷峻而严肃。他既没有被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所囿,也没有盲从于个体命运的一波三折,他完全听从于自己的内心,完全受自己的体验所驱使。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无一不是从他的身体和经历中长出,既没有对外在成果的“转述”,也没有对他人命题的演绎,而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形成一种聂尔式的表达。他以一个大地忠实的守护者与触摸者的姿态穿行于文字的丛林,在已逝之物之间,在深信与质疑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关联和精微考究的行文之间转换不已。他把狂热的幸福感和轻盈飞翔的圆润透明,藏匿于坚硬而冰冷、恒久而睿智、热烈而隐忍的内心,丰沛着自己的精神王国。他谈自己,他通过谈自己而谈到了人类和世界。在一波三折的叙述中,他把内心汹涌澎湃的激情,辐射到世间万物,甚至囊括全人类的宇宙梦想。他的思想或者说他的声音,就像一把金刚刀划过的玻璃,痕迹出现了。这道痕迹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下去。一位作家,乃至一位诗人,唯有他的思想境界和人格魅力能够影响他人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时,方能彰显一个文人的真正价值。因此,他像海德格尔一样,在艺术与思想的林中路上,放下了世界给他的重负,看到了《路上的春天》。他在《书房的记忆中》这样写道:“我来到了一处新的所在。这里没有任何书房,这里只有野花芬芳,鸟鸣声声,高山流水,男欢女爱。我惊呼道,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于是,“我又大声地感慨道,世界就是春天,放下即是融入。”
捷克诗人扬·斯卡瑟说,“诗人并不发明诗,诗在那后面的地方”。聂尔由自身的观察,打破隔板,从而看见了那“后面的东西”。正是这种打破时空阻绝的美感使读者流连忘返,诱惑着我们进入他思想的迷宫去窥视他那时时迸发出的狡黠智慧。认识聂尔是偶然的,但这偶然中似乎又带着几分必然。这个偶然的机缘让我与《路上的春天》相遇,为此驻足的同时又为我重新打开了一段阅读的道路。我跟着他指引的方向一路寻找,“一路的新奇与惊慌”。其实,任何一段历程,都是主动选择或被动引领的道路。对创作者来说,其根本是一种寂静的个人体验,是他的道路。对读者来说,亦是如此。这是一条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
从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觉得胸口有很多东西在堵着,尽管我不能十分明确地说出它们是什么。以我现在的学识和阅历还不能恰当地领会这本书,无法穿透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那层迷雾,站在文学理论的高度上去评价这本书。我只能冥冥地感到什么,并用文字记下,而能够用文字表达出的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因为真理的一半在于传达,另一半在于领悟。彼时,写下这些文字的你是清醒的,此时的我亦冷静。
【作者简介】悦芳,山西高平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家協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有诗歌、散文、诗歌评论等发表,并有诗歌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诗集《虚掩的门》,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