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沈青青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體竟然可以如此柔软。
作为刚进入保险公司的新人,那是她第一次协同团队长何小倩去省中心医院给客户做理赔调查。来报案的是某建筑工程项目的行政经理,出险的是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工人,典型的工地高空坠物意外事故。
事故发生在正午最是昏沉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块本来平稳运至半空的钢板,为什么突然间失了平衡,然后猝不及防地砸下来,直接把正在下层进行作业的一个工人,身体反方向砸弯了近120度。
光听描述,沈青青其实很难想象这个“反方向弯曲120度”是什么样子的。她首先能联想到的是在上个月赵一林的生日宴上,她在餐桌上看到过一种清蒸的基围虾,一只只蒸得红彤彤的弯曲的虾在餐盘里被摆成圆圆的一圈。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代入感,倘若换成人。打住,她实在无法继续想象。
跟着何队长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沈青青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草木一动不动,就连一丝风也没有。
先随着保险公司理赔调查专员去病例室提取了病人的病历资料,联系好的主治医生陈医生便领着他们去了病房。此时病人已经醒了,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摆在床上。沈青青不知道为什么很自然地想起了“摆”这个字。与她最初的想象不同,病床上的小伙子瞪着大大的眼睛,眼球几乎快脱框而出。胸腹朝外形成一道弯曲的弧线,连着脖颈一起被拉到极限,以一种反人类的方向朝后背翻折扭曲。
沈青青很震惊一个人怎么还能以这样的姿态继续存活。这已经不是红彤彤的清蒸基围虾了,是爆炒的。她见过一种蒜蓉“开边虾”,因为赵一林很喜欢,所以她特别去学过做法:取新鲜的活虾,沿着虾背从头到尾用刀剖开,挑去虾线。加了蒜蓉等调料下到热锅里小火慢炒,待蒜蓉炒到金黄,虾肉爆开成花就可以出锅装盘了。
而诡异的是,这绝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姿态,此刻却偏偏出现在了面前病床上年轻的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想是听到了主治医生进来的动静,发出声音跟陈医生打了招呼,整个人一动不动。
“陈医生,下午好啊,你终于记起我了。我今天又躺了一天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啊?我都快无聊死了。而且我都旷了好几天工了,再不回去工头要不高兴了。”听这声音,沈青青觉得这小伙子倒是意外的十分活泼,大概真的是年龄不大的缘故。
“能休息几天不好吗?工头说了不会生气的,今天还是没有感觉吗?”陈医生答道。
“还是没有,陈医生你这什么麻药,也太厉害了,我怎么觉得全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能动,其他地方一点感觉也没有啊,这个麻药到底什么时候才退得下去啊?”
“快了,快了,你家人呢?啥时候能来?这都联系多少天了。”陈医生边说边悄悄地给一旁的何队长和沈青青使了个眼色,他们了悟,小伙子大概率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
“哎,陈医生,不用了吧。你跟工地说说,真的不用了,我还年轻,身体好,回去躺两天就没事了。”
“得来,工地已经联系了。对了,这几位是保险公司来做理赔调查的,你们这个工地说来也还算有良心,没少了该给工人买的保险,真出了事怎么都还是能有些补偿。”
陈医生说完,何队长便领着沈青青开始向躺在床上的小伙子进行理赔调查的流程。
“王先生你好,我们是XX保险公司的理赔专员。我们接到了贵工地的出险理赔申请,有些情况要来跟你核实一下。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请问你能描述一下意外发生时的情况吗?”何队长非常专业,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别别别,叫我小王就行了。那天真是倒了血霉了。我真的,很正常的在上工。大中午的,天气挺热的,一点风都没有。我还正昏昏沉沉的,突然,就看到地上有一块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我才刚抬起头想看看是咋回事呢。瞬间就被掉下来的钢板砸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现在全身除了眼珠子哪里都动不了。也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是我的工友来看我的时候,说我像是电视上练杂技的。好家伙。人都是向前90度大鞠躬。我可好,我整整反方向120度大鞠躬啊。陈医生说要把我整个扭回来,估计得费一番工夫了。我光想想都瘆得慌。好在我现在还没有知觉,估计过几天等陈医生把我扭回来的时候得疼死。不过陈医生你这麻药真的太厉害了。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整个调查过程小伙子都非常配合,事件清晰,条理分明,没有疑点,符合理赔条件。取了资料,带回公司,待50万的理赔款审核下来,此案了结。这是保险公司一个理赔案件的正常流程。
然而,沈青青从医院出来,总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虽然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受过保险公司专业的培训,也知道这只是她的工作,只是她会遇到的各种与生老病死相关的案例中很平常的一个。她甚至有点为自己的这点恻隐之心感到羞愧。可是她忘不了她看到的案卷,出险的那个年轻工人,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之前在医院已经证实,陈医生在他的家人到来之前,还没有把他脊柱严重受损,可以肯定已经全身瘫痪的事实告诉他。而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才十九岁啊。他还这么乐观。还在关心自己的形象和麻药。他还不知道他将要面临的是什么。而,一个人真的可以柔软到被如此弯折后还可以再度复原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连何队长也看出了沈青青的状态不对,“这种事情,在保险公司很寻常。你要快点适应,时间长了,见得多了就好了。这天下可怜的人和事,多了去了。这是工作,还是不要太影响心情。”
沈青青很感激,也知道何队长分析得很正确,她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可是,这天夜里,她梦见自己长出了坚硬的壳,壳不断地变得弯曲,她躲在壳里就跟着壳子一起变得弯曲。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此刻这么柔软过。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盛在盘子里的虾,水蒸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过来,很快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弯曲、弯曲、弯曲……终于,她变成了某种软体的动物,在尖叫中醒来。
这是沈青青参与处理的第一个保险理赔的案子。之后,她拒绝所有与虾有关的食物。
2
赵一林对水产食物却是特别的偏爱。
這天,沈青青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回到位于市区边缘的出租屋。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先闻到了一种食物特有的烟火香味。
她转动钥匙,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夹杂着饥饿感油然而生。最诚实最本能的肚子却最先经不住诱惑,发出了“咕,咕”的叫喊声。很多时候,沈青青厌恶本能,这些人类基础的本能常让她觉得羞愧不已。出现在战场上,她是要去战斗的。而就像快要冲向战场的战士,已经到了最后一鼓作气的时刻,怎么能让“饥饿感”这种本能占了先机?沈青青简直对自己这种没出息的“饥饿感”深恶痛绝。
门开了,和她想象的一样,赵一林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屋里唯一的折叠款简易小餐桌都快摆不下了。此刻赵一林正笑吟吟地把电饭锅里的粥盛到两只瓷质的小碗里。碗是他们共同去参加爷爷的寿宴时得到的,一只“福如东海”,一只“寿比南山”,大红的底色格外惹眼。
“宝贝,你回来了?饿了吧。正好可以吃饭了。我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快来尝尝合不合胃口。”赵一林看到她回来显得十分高兴。
沈青青却沉默着没有回答,她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环顾一周,菜依然是家常的几个小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炝炒土豆丝,没有什么特别的。再看碗里的粥,啊,是赵一林喜欢的鱼片粥。
沈青青一下子没了胃口,她捏着不锈钢勺子勺柄上夸张的“笑脸”处,费力地把混杂在粥里的鱼片从碗的一边推到另一边,像堆小山一样的堆在一起。她觉得她暂时克制住了饥饿感。整个过程她都在努力猜测:最近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了吗?赵一林又怎么了?这次是又犯了什么错?闯了什么祸?还是又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了?到底是哪一个?。
大红色瓷碗里的鱼片山被堆得高了,再堆,便终于又再跌回粥里。沈青青觉得手指尖有点发烫,不锈钢的勺子,下次不能再买了。
“宝贝,怎么不吃了啊?你应该饿了吧。
“……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不对啊,都是你爱吃的。
“……还是,你觉得不好吃?不好吃吗?
“你不想吃?
“为什么不想吃?为什么你不想吃?
“还是你也觉得我没用。是这样吗?
“你是不是也在看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
“宝贝,宝贝,宝贝。
“……”
赵一林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沈青青很害怕,却依然茫然地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应对。赵一林一直,一直在说话。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能听得清楚,而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赵一林已经看不见她了。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就穿过了她。
他看的不是她。他在看着谁?他在看着什么?
沈青青搞不清楚,就像她搞不清楚一个人的身体究竟可以柔软到什么地步。她被赵一林狠狠地抓了起来,她无路可退,也无处可去。只能把自己缩小到很小,更小,最小……她像失去了弹性的面团,被赵一林恶劣地搓扁又揉圆,被扭曲成螃蟹,被折弯成活虾,被蹂躏成没有骨头的鱼。
沈青青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软壳伪装起来的软体动物。她是软的,她的壳也是软的。她们都没有能力抵抗任何哪怕一点点的攻击和侵犯。
漫天水汽一层层将她包围起来,她反复被塞入被攻陷的壳,又被连皮带肉地狠狠拖出。失去庇护的过程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吗?她终于变得赤裸,终于破壳而出。但这绝对,绝对不代表新生。
沈青青逼自己睁大眼睛,她看见悬在高处的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的暗影,突然一点点变大,疯狂地叫嚣着,瞬间将她笼罩。
沈青青再次醒来,是被赵一林压抑的哭声吵醒的。
“你为什么在哭?”
她觉得自己像被某种大型动物狠狠地踩过一脚,全身都在隐秘地发酸发疼。而讽刺的是,那只大型动物,在哭。
他为什么又哭了?
沈青青不能理解,一个人,一个男人为什么能笑着笑着,突然就不笑了,突然就愤怒了,突然就泪流满面了。她挪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她的壳又回来了吗?现在该哭的,不应该是她吗?
“宝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们赶我走,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原谅我。对不起。我不会了。你原谅我。”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沈青青闭上眼睛,她不想说话,那块从高空坠落的钢板终于砸了下来,掷地无声。
3
水生动物,大抵无声。所以人们更爱那些看起来柔弱的,讨巧的,委屈的,可怜的……会发出蛊惑声音的,会表达喜怒哀乐以及不满的。
在认识猫小姐和猫小姐那只叫“现现”的猫之前,沈青青其实对各种动物都有着固执的偏见和根深蒂固的疏离感。对此,她也认真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缺失了作为人类似乎一定要具备的爱心。
特别是身边不知何时汹涌出越来越多的各种爱狗、爱猫、爱动物的人士。萌宠们正在攻占朋友圈,攻占各种社交平台,甚至攻占地球。偶尔翻看朋友圈有实在可爱到过分的图片,沈青青也会觉得这样的小动物确实讨喜,也会有一瞬间的母爱泛滥。可是,也就是这一瞬间了。她对它们没有亲近的冲动,没有爱抚的冲动,没有拥抱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并不爱它们。
“可是,爱是什么?”猫小姐问,呈在她面前的手机照片是猫小姐的爱猫“现现”小姐。
“在我们保险业,保单就是爱的具体呈现,并且是爱的延续。因为它独有的保费豁免功能,决定了不管我是生是死,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不在了。我对对方的爱一直都在,而不随着我的生、死、存、亡而消失。”沈青青耐着性子,秉着专业的态度向猫小姐解释。
“所以多浪漫啊,对不对?所以,我想把我的爱都给‘现现’,为什么不可以?”猫小姐划拉了几下手机,又调出另一张猫咪的照片。照片里,一只圆滚滚的小橘猫整个窝在一个方形的快递盒子里,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镜头,表情却是委屈的。照片外的猫小姐也委屈地看着沈青青。
沈青青简直就要把猫小姐和她的猫合二为一,混为一体了。
“当然不是不可以。我的意思是,你想把你的爱都给猫咪没有问题。可是,我们这里没有这类专门针对宠物的险种啊。”
“可是,你想啊,我死了以后。现现可怎么办啊?我妈肯定不会养它的,因为现现咬坏了她新买的拖鞋和沙发。她一定会把现现丢掉的,现现就要去做流浪猫了。你知道流浪猫有多可怜吗?我不能让现现做流浪猫,我养它的时候就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它的。
所以,我死了以后一定要给它留下一些钱啊。”猫小姐说。
“我再确认一下,现现是只猫?你要给一只猫留下一些钱,为了它能更好的生活?它可以选择今天的晚餐是买小鱼干还是猫饲料?”沈青青觉得有些头疼。
“哎呀,青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现现不可能会自己花钱照顾自己。可是,没有钱谁会收留它呢?有了钱,至少有人能看在钱的份上照顾它,对吧?”猫小姐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起猫来深情款款;说起自己的‘死’来却是一点不留情面,倒是把沈青青说得有些难受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理论上,这种情况该买保险的不是应该是你自己吗?”
“那现现能做我的受益人吗?嗯……不,受益猫?”猫小姐一脸认真地问。
“不。恐怕不能。”沈青青有些哭笑不得。
而且,亲爱的猫小姐,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购买任何保险了。后面这句话沈青青没能对猫小姐说得出口。
猫小姐其实并不是沈青青负责的客户。事实上,原先负责猫小姐的客户经理已经离职很久了。然而不幸的是,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个月前在大学教室里晕倒,送到医院后,很快就确诊了白血病初期。——一个基本上没什么回旋余地的死局。
医院和猫小姐的母亲决定不对猫小姐做任何隐瞒。事实上,这也不是可以隐瞒得住的事情,猫小姐的病情发展很快,她不得不从学校休学,住进了省中心医院。不幸中的万幸是,猫小姐的父亲虽然早在几年前就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但父亲生前给猫小姐买了一份沈青青所在保险公司的重疾险,白血病是确定在理赔范围之内。于是,沈青青作为新员工,就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这个对她软磨硬泡要为猫咪买保险的新客戶。
沈青青还记得第一次去给猫小姐做理赔取证的时候,猫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缩坐在病床上,整个人团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就像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显得十分脆弱,非常可怜。在得知了沈青青的来意后,她表示不用等母亲来,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好在除了在猫咪的问题上没有达成共识,整个理赔的调查取证过程还是十分顺利的。猫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向沈青青谈论她那只叫“现现”的猫咪,偶尔在手机相册里翻到满意的照片会炫耀似的举给她看。
“青姐,你养过猫咪吗?没有?所以,你一定不知道一只猫咪有多柔软。我养了一只叫现现的橘猫,你根本无法想象它有多可爱。有时候,我怀疑猫咪一定是液态的。它会把自己流进各种容器里,变成方形、圆形、三角形、多边形,它让空荡荡的屋子的空气都流动起来了,它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根本没有它去不到的空间,因为它足够柔软。如果我也有这么柔软就好了。好多地方,我也好想去呢。”
“青姐,你真应该见见现现,你肯定会喜欢它的。可是,医生不准抱它来医院。”
“青姐,有时候我也在想,比起现现对我的依赖;说不定是我自己更依赖现现呢。它让我的生活不再那么坚硬,它让时间变得缓慢,也让我变得柔软。当然,我们都不可能软得过一只流动的猫咪。”
沈青青开始真心实意地心疼起这个孤独的女孩,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安慰一下她。可是又实在觉得无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见悬于自己半空中的危险的阴影。
4
从猫小姐的病房出来,时间尚早,沈青青还不想回家,就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医院大楼后的小花园里。正是五月的春末时分,花园里各种颜色的花都还正开着。沈青青并不太认得这些植物花草,只觉得很眼熟,应是日常可见的品种。只是不知道是出于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这花开在了医院的缘由,沈青青总觉得这些花开得再鲜艳也总是带了几分恹恹的病气。
沈青青就是在这种恹恹的气氛中,又再次遇见了陈医生,工地事故出险工人的主治医生。
“小沈又来调病例了,怎么一个人逛到花园来了?”近期来的次数多了,陈医生已经熟悉了沈青青。
“是啊,陈医生,我刚调完病例,自己随意逛逛。”
“对了,陈医生,上次那个工地被砸伤的小伙子怎么样了?”理赔流程虽然已经走完,沈青青还是忍不住向陈医生打听了起来。
“哦,那个年轻小伙子啊,上个星期出院了,被他的家人接回去了。”
“出院了?他的伤这么快就治好了?”
“怎么可能啊。脊柱可是一个人的支撑啊,你也看见了,他的脊柱整个压弯受损,全身瘫痪是肯定的了。医院虽然建议继续留院治疗,可是他本人和家属的意见都是要出院回家,毕竟住在医院里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善,钱也不会少花。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小伙子年龄挺小,这辈子估计都得在床上过了,可惜了。”陈医生惋惜地摇了摇头。
“唉,但愿公司给的保险金足够保障他以后的生活吧。”沈青青觉得有点难受,由自己经手的理赔,如果能帮到小伙子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嗐,别提这保险金了,上个星期一下子来了十多个小伙子的家属。理赔金都还没到账呢,一堆人因为怎么分保险金的事,差点没打起来。医院保安看控制不住,差点连警察都叫来了。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50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多少家庭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么多钱啊,更别说像小伙子那样的了。他父母得到理赔款的时候,开心得直接谢天谢地,直呼儿子‘出息了’。这事,又能找谁说理去啊。”
陈医生后来又说了什么,沈青青已经听不清了。沿着行道树,她决定今天走路回家。傍晚时分的树影被她整片踩在脚下,她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发狠地在黑影上跺了几下脚。
终于走到出租屋的门口,沈青青突然发现了异样。她用力闻了闻,确定今天真的没有食物的香味在四周弥漫。赵一林又发生什么事了?她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事实上,赵一林自从失业以来,每天在家换着花样鼓捣各种食物。主食却不煮米饭,只煲各种浓稠的粥;做的菜以水产居多:青蟹、石斑鱼、各种贝类,以及他最喜欢、而她最讨厌的,虾。
赵一林每次做饭分量都很多,摆满了当初他们一起买来的折叠餐桌。沈青青下班回来,他就邀请她一起共进晚餐。有时候赵一林还会很浪漫地关了灯,再点上一枝蜡烛。蜡烛倒是沈青青买的,为的却是预防出租屋电压不稳,容易停电。
通常沈青青一举起筷子,赵一林就期待地等在一边,活像一只做了好事等待主人夸奖的狗狗。如果沈青青给了好的反馈,赵一林会非常高兴,他被激昂起了斗志,他兴高采烈地把她叫做“宝贝”。反之,如果沈青青给的不是那么好的反馈,或是哪道菜吃得少了,赵一林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变得暴躁,他会突然掀翻桌子,会垂头丧气或咬牙切齿地叫她“宝贝”。
同样是“宝贝”两个字,沈青青早就已经深谙如何从赵一林的反应和语气中辨别两者的不同。她不明白像“宝贝”这样一个中性的词,为什么就突然有了这么多不同的意味。
就像同样是做饭这件事情。沈青青记得两人刚在一起时,赵一林第一次为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那时的她高兴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今生非赵一林不嫁。可是,为什么如今,同样的一桌子饭菜会成为一种煎熬的酷刑?
沈青青在门外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门内的出租屋一片漆黑,沈青青在浓稠的黑暗中有种窒息的恐惧。她尝试摸索着位于右手边墙上的电灯开关,摸到了,按下去,期待中的光芒并没有如期而至。
捱过了眼睛适应黑暗的漫长过程,沈青青终于在厨房的角落找到了赵一林。
赵一林坐在似乎一片狼藉的厨房地面,双手抱着头,把头深深的埋在双膝之间。空气里有浓重的水腥气味,这让沈青青下意识的想要大口呼吸,却在更浓重的水腥气味下越来越窒息。
“赵一林,你怎么了?你吓着我了?”沈青青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开始变得颤抖。
“寶贝,我今天做饭了……可是,突然什么都黑了……它们阻止我给你做饭。”赵一林咬牙切齿地说,沈青青在这个“宝贝”里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谁?没有,没有,只是停电了。停电了,一会就好了,只是停电了。”
“不,每次,我一想做什么事情,都会有谁来阻止我。谁都想阻止我。谁都想阻止我……为什么这样对我。”
“没有没有,没有人要阻止你,赵一林你冷静一点,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我本来做得很好的,真的。我做了鱼,还有虾……我本来做了的。”
“可是,他们都在笑我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宝贝,你是不是也在笑我,笑我一事无成?”
“宝贝,宝贝,宝贝……”
沈青青觉得很恐惧,恐惧让她想逃离,逃离赵一林,逃离这间不大的屋子。可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赵一林挥舞的拳头就砸上了她湿漉漉的柔软的眼睛。
眼前的黑暗中突然闪现出星光,更多的冲击汹涌而来,沈青青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看见漫天星光,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海,一阵阵的海浪汹涌而来。她努力把自己缩小,努力让自己变得柔软,小到可以钻进壳里,软到可以依附在壳里。
在意识消失前,沈青青想,她没有坚硬的盔甲,她是软体动物。
5
“人,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其实是非常弱小的。所以当一个人在遇到风险和危机时,会本能地向外界寻求看似更强大的群体的帮助。举个例子,类似于现在社交平台上经常看到的各种‘XX筹’。而当外界无法,或不能保证给单个个体提供帮助的时候。作为单独的个体,人依然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虽然这种自我保护可以达到的程度和效果都不得而知。所以,我建议把这种自我保护提前到我们稍微可控的时候。对,这是保险这个工具能达到的……”
沈青青戴了个大大的墨镜缩在会议室后排的角落,今天的讲师是公司特别邀请来的,美其名曰:作为给员工个人成长的培训福利。在金融公司,这样的培训和讲座委实太多,所以沈青青一开始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一直在心烦意乱地思考着自己和赵一林的关系以及自身现在并不乐观的处境。
沈青青和赵一林在一起的时候刚满二十岁,两人互相为彼此的初恋。一路磕磕绊绊走到现在,也有了五年的光景。仗着比沈青青长了三岁,赵一林从确定关系以来一直对沈青青照顾有加。甚至包括现在,赵一林在大多数正常的时候也依然把沈青青照顾得很好,虽到不了无微不至的程度,但也算细腻周到。只是,只是,赵一林总会有一些“不正常”的时候。
在这些“不正常”的时候,赵一林会突如其来地变得懦弱,敏感,暴躁甚至暴力。沈青青曾看到过赵一林受挫后敏感的样子,她心疼他的脆弱,也在这样的怜悯下包容了或者说是纵容了他的软弱。于是,这份软弱得以变得日益庞大,肆无忌惮起来。并且在这种变化中,原本的柔软脆弱竟穿上了暴力的外壳,且这外壳在一点点壮大后又无比精准地回向到她。只回向到她。
为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相较而言,她比弱小的还更加柔弱?
“当人无法向外界寻求帮助,且外界有可能带给人反向伤害的时候。作为单独的个体,人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讲台上的导师说。
沈青青有了答案,也做了打算。
然而,最后打乱她的计划的却是猫小姐的死讯。
来报案的是猫小姐的母亲。沈青青作为猫小姐的现任保险代理人,攥着手里那张薄薄的死亡证明觉得简直犹如惊天霹雳。
为什么会这样。
沈青青甚至还记得她最近一次去看猫小姐,猫小姐因为病情控制得不错,已经由医院转移到家中休养了。在猫小姐的家里,沈青青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那只听猫小姐描述过无数遍的叫现现的猫咪。
小橘猫窝在一个软垫里睡得正香,猫小姐鼓励沈青青尝试摸一摸睡着的猫咪。沈青青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惧缓缓伸出了手,睡着的猫咪却突然醒了,并以一种极度不耐烦的不屑表情给沈青青甩了个大大的、十分高傲的白眼。继续睡了。
沈青青和猫小姐都被逗得狂笑不止。她还记得猫小姐那时开怀大笑的样子,快乐的气氛和表情让沈青青内心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也跟着快乐了起来。
“青姐,你相信了吧,现现是不是真的很可爱?我觉得猫咪真的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让人无论如何都想,想继续活着……”
“青姐,所以,我死了以后能把現现寄给你吗?你会好好对它或者给它找一个家吗?我放心不下啊。”猫小姐说。
“怎么可能寄得出来,这可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猫咪呢。”沈青青敷衍道。她承认她觉得现现是很可爱,可是她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和这么一只小动物相处。以后或许会有改变吗?还是以后再说吧。
“当然可以啦,猫咪可是液态的,很软的。拜托了。”
“青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沈青青后悔了,当时为什么没有答应她。
6
沈青青想,人们总是觉得事情会向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发展,而从来不考虑会不会有其他可能性和误差值。殊不知,一个小小的变量就有可能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而最后,只有时间和死亡会如期而至。
猫小姐并没有死于自己最担心的癌症。沈青青手里的死亡证明白纸黑字,死亡原因:车祸。
猫小姐是在去给现现买猫粮的路上被一辆疲劳驾驶的小轿车意外撞死的。沈青青看了车祸现场的照片,猫小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躺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她小小的身体流出来的红色液体和洒出的猫粮一起,散落一地。沈青青看不清她的表情是痛苦还是解脱,她在心里向她道别:
永别了,亲爱的猫小姐。
沈青青又一次来到医院大楼,她最后还是决定寻求医生的帮助。她找到了陈医生,给他说了赵一林的情况并请他为她提供一些建议和帮助。陈医生无疑是个负责任的好医生,他很诚挚地给沈青青介绍了医院权威的心理医生。这让沈青青有了一些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这点星火会让一切都好起来吧。
而就在接到猫小姐死亡通知的第二天早上,沈青青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快递。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最近应该没有购买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可能的人会给她寄来一个这样的快递。
直到看到寄件人处写着:猫小姐。
沈青青有一瞬间的愣怔,难道这盒子里面真的藏了一只名叫现现的、柔软的、流体状的,曾经属于猫小姐的猫咪?而把一只猫咪装进一个快递盒子里,通过快递寄到她的身边是可能的吗?
然而,你相信吗?她似乎已经听到了某种轻浅的呼吸。
沈青青在这轻浅的呼吸声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拆开了面前正方形的快递。
【作者简介】青戊,本名王燕妮。诗作散见《诗歌月刊》 《诗选刊》《延河》 《山花》《草堂》等。居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