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

王潇

一

婷婷睡在我的上铺，她和我同一届研究生入学，中国画专业。她生在平遥古城的青砖大院，细眉细眼，柔软修长，讲起话来语速很慢，我们大笑的时候她都在微笑。

婷婷和另外两个中国画专业的同学分得画室一间，推门扑面一股墨香，画铺满四面墙壁和案头，层层叠叠，幕天席地。虽然我也分得一间，但由于专业关系，只得摆放两台电脑，了无生趣。我羡慕婷婷的国画生活，因此常去串门。

婷婷每天在食堂吃完早饭就躲进画室，一画就是一天。我记得研究生一年级时，婷婷在寻找主题方向和表现手法上很是忧愁了一阵，她即使忧愁也很安静，只是坐在画纸面前扶着下颌，见我这闲人又推门进来，就问我：“潇儿啊，我画什么呀？我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上了。”

我特别喜欢“米”字路口这个说法，形象无比。

后来有一天，婷婷突然很欣喜地告诉我她有了想法，她决定用水墨表现女人的高跟鞋！于是她就画起来，先是一只一只的，后来多了，就连成一片一片的。间歇里她也画些别的，比如小鸟、衬衫、红烧肉，旁边还用特别娟秀好看的小楷题字，连门上的留言条都是水墨图文相配的。

婷婷的高跟鞋一画就是一年，这一年里，我先跟学生代表团出访了德国，回来后和一帮旧友设计了一个晚宴背景，从鼓捣设计软件开始，一路拖拉地交了设计稿，竟然拿到五千块钱的报酬，更没想到的是这成为我创业的缘起。

那时我学托福学不进去，每隔两个小时就去推婷婷的门。她始终维持在一个位置，站累了就坐着，坐烦了再站着。除了手臂握了笔杆蘸了墨汁慢慢移动，根本就是静止的画面。

知道了设计可以换钱后，我第二年比第一年更忙，还煞有介事地拎着电脑见起了客户。回到学校我还是经常去看婷婷，发现她已经开始改画瓶瓶罐罐，完成的作品又挂了满墙。

我问她：“这幅瓶子画准备定价多少啊？”

“一万块吧。”

“这有多少个瓶子啊？两百来个吧？”

“差不多，我也没数。”婷婷乖乖地说。

“那相当于五十块钱一个。”我的商业天赋已经显露出来。

“对耶，五十块钱一个。”婷婷好开心。

“那你再画一百块钱的，咱俩就吃饭去吧！”

春去秋来，婷婷的生活按部就班、一成不变，但我发现她一点也不闷，非但不闷，简直已经有画嗨了的迹象，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而且作画时面带微笑，我都怀疑她已经神笔马良上身。

二

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婷婷的第一个画展在798开幕了。我帮婷婷设计了请柬，做请柬时我就想，婷婷两年多来，只在做这一件事，心无旁骛，有如闭关修炼。老天要真眷顾起来，一定会让婷婷这样先天灵秀、后天勤奋的人，早一些达成愿望的。

不出所料，第一个画展，婷婷一口气卖掉了十几幅画。

几乎所有人在本科或者研究生念到最后一年时，开始四处找工作。毕业前夕，各路人马都在告诉婷婷她需要开始谋生了。大家都开始制作简历，国画系油画系的同学也整理起作品集。我此前工作过三年，深知大家将要面临的险恶江湖和之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相差有多悬殊，我不禁担心起婷婷，一推门，她还坐在那儿画瓶子呢。我非常吃惊。

“你干吗呢？”

“画画啊！”婷婷觉得我明知故问。

“他们都弄简历，去招聘会，你怎么不去啊？”

“我没想好要不要去呢……潇儿啊，我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上了。”

“米”字路口，可爱的婷婷，我禁不住笑起来。

“你呢？你找好工作了？”婷婷反问我。

“我決心已定，我要走上创业之路。”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坚毅。

“你真勇敢啊！你不怕吗？”婷婷仰望着我。

“我想过了，我不妨先试试。真有一天创业失败，再找工作，也不是不可以。”

婷婷放下了画笔，瘦瘦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我没有想好，是找一份工作，还是做职业画家，这样一直画下去。”

我安静地听她继续说。

“如果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后悔；如果做职业画家，我可能会很穷。”婷婷面对的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啊。

“职业画家是你的理想吗？”我问她。

“嗯，我爱画画。”毫无疑问，雷打不动坚持画画将近三年，只有热爱可以解释。

“如果我是你，我不妨先当职业画家，真有一天活不下去了，再找工作，也来得及。”聪明如婷婷，当然来得及。

“嗯，我觉得你说得对。”婷婷微笑起来，明媚动人。

三

如今毕业整整两年了，婷婷做了职业画家，我亦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我们都没有穷死。

两年间，婷婷的各种画展接踵而至，画越卖越多，展越办越好。我新办公室开幕时，婷婷送来一幅大大的早期高跟鞋作品，我把它裱好挂在墙上，命名为《辟邪图》。

世间本无所谓人间正道，哪个最适合自己哪个就是正道。婷婷其实从来就没有在“米”字路口上彷徨过，她早早就知道自己热爱的是什么，从年少一直坚持到今天。顶多，她只是在走到“米”字路口时停了停，四下张望，然后更坚定地走上了自己的理想之路。我希望我也是。

（心香一瓣摘自《趁早》，上海文艺出版社，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