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北京姑娘璐瑶,从25岁到36岁,陪伴一群乡村孩子11年。她让人看到,一个立志让社会变得更美好的普通年轻人,可以积聚多少能量,也让人想起日本作家盐见直纪的那句话:“一定有一种生活,可以不再被时间或金钱逼迫,回归人类本质;一定有一种人生,在做自己的同时,也能贡献社会。”
2009年年初,25岁的北京女孩璐瑶留学回国,踏入社会前想先到乡村支一次教。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但除了乡村旅游,她其实没接触过“真正的农村”。父亲总觉得女儿这代人打小在蜜罐里泡大,不知人间疾苦,也吃不了苦,她对此很不服气。
支教的地方在广西百色田阳区巴别乡,缺水、缺耕地、交通闭塞,90%的学生是留守儿童。两个发小打赌,一个赌她待不到3天就得逃回来,另一个赌7天。但璐瑶想跑回北京的时刻只有在支教学校的头一晚。那天晚上,在自己枕头上看见一只拳头大小的蜘蛛,她发出穿透宿舍的尖叫。
第一节课,璐瑶给学生看北京的照片,有孩子大声问:“老师,为什么这个地方是平的?”
“生活在大山深处,他们甚至不能想象世界上有些地方是平的。”她思考支教半年能留下什么,“我希望让他们对未来多一点想象。”
10年后,提起璐瑶的第一节课,当年的孩子阿国、“秘书”、苏童清楚记得,她教的第一个单词是“dream”。她说:“以后可以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我教过什么,但请记得这个词。”
在巴别乡的每一天,璐瑶都有新的发现和感受,“每天都有东西咚咚咚地撞击心灵”。
在“秘书”家,问这个12岁的孩子梦想是什么,“我不知道梦想是什么。长大可以养猪、种玉米”。艳艳发烧了,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试温度,小姑娘突然哭了,爸妈不在家,这样的触摸陌生而温暖……
这不公平。她想,孩子生来就有被陪伴被爱的权利,他们没做错任何事,只因为成长在贫穷乡村,就缺少爱护、机会匮乏,对未来的可能性一无所知。
“过去,我认为乡村教育的根本问题是贫困,那时,我发觉比贫困更要命的是封闭。”在封闭的世界,孩子没有足够的想象力谈论梦想。他们亲眼所见的人生道路,要么种地,要么打工。
“如果這些孩子看不到未来的可能性,我们就让他们看到。”这让她的人生拐向另一个方向。
支教结束,璐瑶带着走访来的130多份巴别孩子的资料回到北京,为他们寻找一对一捐助人。她要求捐助人除了每月提供助学金,还要在孩子成年前,做其情感陪伴的伙伴和接触世界的窗口。
回京后,璐瑶在投行上班。在山里待久了,城市变得陌生,每天对着电脑,她总会想起巴别的孩子们。整个人被撕裂,璐瑶觉得痛苦。几个月后,她放弃挣扎,辞职去一家公益组织,学习怎么做公益项目,怎么更好地帮助乡村孩子。
日益感受到一对一助学不足以解决封闭问题,2011年,璐瑶开始创办参与式工作坊,组织夏令营、冬令营,邀请受助学生免费参加。此后至今,每年寒暑假,“巴别梦想家”的孩子都会聚在一起“开营”,每场大营主题不重复,由璐瑶等组织者和孩子们共同设计,包括:与世界和解,走进社会、家、故乡和城市,认识我自己……
只做室内活动还不够,2013年起,璐瑶带孩子们出去游学。去城市游学参观也不够,她觉得打破封闭得接触真实社会,2014年开始,“巴别梦想家”的孩子每年都要参加社会实践。第一次实践活动在百色市的公园,孩子分成几个4人小组,比赛在城市里赚钱谋生。
鼓起多少勇气,才敢跟陌生人搭话,碰了多少壁,甚至被当成骗子,委屈地大哭,最后还亏了本……“但这不就是真实的学习吗?”璐瑶说。
在社会实践中,这群乡村孩子服务家乡的社区,体验城市的生活。他们亲历打工者的一天,去农贸市场分拣圣女果,去餐厅后厨帮忙;他们做乡村调研,给家乡拍纪录片,采访村里老人的故事……
转变悄然发生,有孩子发现:“不再害怕新挑战,因为在‘巴别梦想家早已尝试过。”
经过6年摸索,璐瑶总结出一条路径,通过创造社会化学习的实践共同体,探索乡村教育封闭问题的解决方案。
2015年,璐瑶不顾劝阻回到广西,全心投入“巴别梦想家”项目。她说自己心里其实很害怕,但又怕再过几年,更没勇气。
“有的事情,看到了没法装没看到。乡村留守儿童几百万,他们最终都会进入社会。我解决不了几百万人的问题,解决几个行不行?每个人都这样想,社会是不是就不一样了?”璐瑶说。
璐瑶从没要求“巴别梦想家”的孩子学习多用功,但从结果看,他们总能带来惊喜。2015年,“梦想家”第一次有适龄参加高考的孩子,5人全部考入大学……之后,好消息每年都在继续。
加入“巴别梦想家”时,孩子们还是小学生,其中还有差点被劝退的“差生”,为什么他们能考上大学?“因为他们自己想上。见识过世界后,内生的动力被激发了,我们只是提供了一种学校和家庭之外的有所助力的环境。”璐瑶觉得每个孩子都是粒种子,给予阳光、水和土壤,都能发芽。
一定程度上,这些孩子也打破了人们对留守儿童的刻板印象。在大学,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成为学校社团的领导者、活跃分子。“当人们说农村孩子到大学后会自卑,会不适应……这到底是孩子的问题还是环境的问题?”
有人说“大环境如此”,但璐瑶反驳:“我们忘了自身对大环境的责任,忘了每个人都是一个环境。”
近几年,早期加入“梦想家”、现在已考上大学的乡村青年——他们被叫作“出栏梦想家”,纷纷在学习工作之余,回乡服务乡村孩子。像璐瑶做过的那样,他们发起、设计和组织工作坊,去乡镇学校办阅读活动,将服务乡村孩子的经验进行迁移……
看着当年个头不及自己腰间的孩子长成可以依靠的臂膀,璐瑶觉得很奇妙。她想,自己是“巴别梦想家”从0到1的1,现在的“出欄梦想家”是从1到N的N,那N的N次方又会是什么样?
她有点佩服自己11年来的坚持,感激“梦想家”的孩子们在她无数个人生至暗时刻里带来的温暖。璐瑶永远忘不了2017年夏天,有伙伴离开,开营不顺利,她高烧不退,坐在办公室里号啕大哭,被“秘书”撞见。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值不值?”她问。
“就算今天‘梦想家关门又怎么样?我的命运已经改变了。阿国、佑佑、亮,我们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了,难道这还不够吗?”“秘书”说。
“那些更小的孩子怎么办?”她又问。
一年后,“秘书”放弃在南宁工作的机会,成为“巴别梦想家”的第一个全职员工。这个24岁的年轻人,被“梦想家”的伙伴们取了绰号“秘书”,以至于一些小孩忘记他大名叫苏光富。他说,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想服务更多像自己一样的孩子。
“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在我们身后无法走出去的人们”,如今,这句话是“出栏梦想家”共同的格言,被他们一再讲起,通过各种方式付诸实践。
回想20岁的自己,璐瑶开玩笑说最初的梦想是“不劳而获”,每天吃吃喝喝,过悠闲的日子,可人生的际遇如此不可思议。
“我没想过实现一个梦想,得付出这么多代价。我的健康、青春、爱情……”璐瑶2019年被诊断为肿瘤早期,因为没照顾好身体,父亲至今都生她的气,母亲很心疼她,但“这11年是值得的”。
2009年去巴别乡支教时,她听人讲了个故事,说之前来的志愿者觉得这里太穷太苦了,就在学校门口小黑板上写了一句“巴不得别离”。第二年来的志愿者,觉得这里风景美,在黑板上加了一个“开”字,变成“巴不得别离开”。
轮到璐瑶的时候,她不仅没离开,还创办了“巴别梦想家”,“梦想家的意思有两个:一是每个孩子都是梦想家,二是它是孵化梦想的家。”
(王传生摘自2020年9月11日《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