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的“秘意”

2021-12-16 18:13李广良
团结 2021年5期
关键词:尚书华夏文献

在现代中国的学术视域中,《尚书》(或称《书》、《书经》)通常被看作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文件的汇编”或“我国现存最早的历史文献汇编”,然而准确地说,《尚书》其实是“各种上古档案史料的汇编”。“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此“册”与“典”皆“书”也。不过称“书”的文件外延极广,涵盖了朝廷的典章、最高统治者的训令、臣僚的奏议、各官府的文簿、刑法律令、军事文告、礼制规定、史传文字、月令记录等各种王官文献。可能商代时已有档案史料的保存和汇编制度,西周时史官制度发达,档案文献之保存、整理和编集制度更加严整规范。这些档案文献原本藏于官府而不为公众所知,但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因王纲解纽而导致原本的政治秩序逐步瓦解,因“礼崩乐坏”到导致朝廷文化集团呈现解体之势,随着史官的渐失其职守而流散各地,旧有的王官文献也随之大量传播到民间。这些传播到民间的王官文献在经过孔子等民间知识分子整理之后,就成为具有新的时代意义的“教科书”,也就是汉以后称为《尚书》的《书》。

在《尚书》的形成过程中,孔子及其所开创的儒家学派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之时,周室衰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汉书·艺文志》说:“《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今本《尚书》孔安国序说:“《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芟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义。”孔颖达疏所引《尚书纬》说:“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三千二百四十篇”之数虽无从考证,但传世王官文献肯定不在少数,各家也都有可能对这些文献进行编辑整理,孔子曾加以“删定”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孔子和儒家完全从思想上认同这类古代文献中记录的圣贤言行。历史的真相极可能是,先秦时有多种《尚书》本子,其内容和体例颇有差别,但以儒家之本子影响最大。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由于其禁止私学、“焚书坑儒”,再加上项羽之火烧秦宫,传世典籍遭遇毁灭性之命运。汉文帝之后,随着文化教育之复兴,儒门所藏之《尚书》逐渐重建天日,历代儒家辛苦地治《尚书》学,使《尚书》之思想义理传承不息。

然而由于传抄经本的字体差异及解经家法之不同,遂导致《尚书》今文经和古文经之争几如水火。东汉后期,今、古文之争渐趋消歇,故郑玄遍注群经,兼用今、古文之学,已无所轩轾。魏晋之际,古文《尚书》去向不明。东晋初,豫章内史梅赜进献孔传古文《尚书》于朝廷,唯缺《舜典》一篇,乃割裂王肃注《尧典》补之。至唐初孔颖达等奉诏撰《五经正义》,取孔传古文《尚书》编成官方定本,此即流傳至今的“今本”《尚书》。清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力证孔传古文《尚书》之伪,现代学者多赞同之,并得到现代“疑古主义”之强力声援,以致今本《尚书》仍然戴着一顶“伪书”的帽子。然而,今本《尚书》为“伪书”的结论未必可以作为定论,我们应对此抱极其慎重的态度。

张祥龙教授说:“《尚书》是记述和追忆尧舜时代华夏民族的开创性、建基性历史经验的珍贵文献,是理解中华文明和儒家原本精神的首要经典。”(张祥龙,《<尚书·尧典>解说:以时、孝为源的政治》)他在此说的其实是《尧典》,但他之所论显然也适应于整部《尚书》:“《尚书》是记述和追忆尧舜至西周时代华夏民族的开创性、建基性历史经验的珍贵文献,是理解中华文明和儒家原本精神的首要经典。”对这样一部“首要经典”,除了少数专治《尚书》的经学学者,今天还有几人读之?又有几人理解《尚书》的“真意”、“秘意”?我之所以强烈主张重读《尚书》者,就是试图把握这一部“命途多舛”的经典的“秘意”,以便从中发现早期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的生存密码,理解华夏经验和华夏思想的真实意义,掌握中华文明的内在结构。

首先,《尚书》的“秘意”就在其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正统意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我们时代的主题。“中华民族”虽包括五十六个不同的民族,但“中华民族”的“主体”和“正统”仍然是“华夏民族”,而“华夏民族”的滥觞过程至迟可以追溯到司马迁首次列入正史的“五帝”时代。“五帝”时代约略相当于考古学上的“龙山文化”时期,前后持续约五六百年,是中国社会历史上第一个重大的转型期。此后历经夏、商、西周的融合与发展,终于到秦朝形成了统一的华夏国家和华夏民族文化共同体。今本《尚书》共58篇,按虞、夏、商、周“四代”的顺序编辑,这种编辑顺序其实就是华夏正统的历史意识的反映,“这一断代的意识无疑已经突破狭隘的部族国家观念,而上升为清醒的华夏国家意识,从而成为包括全民族历史行程的自觉历史分期。其意义不仅在粗略地建立起一个上古史的基本框架,更在强调了华夏民族历史的连续性及其阶段性,凸显了不断强化的民族凝聚力与向心力。”(郑杰文,《经学十二讲》)现代的疑古派学者不断地试图颠覆这一叙述体系,不知究竟是出于其“科学的历史观”,还是出于颠覆“中华民族正统意识”的企图。

其次,《尚书》的“秘意”就在其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天时意识”和“天命意识”。《尚书》的第一句话是“曰若稽古”,这句话的意思不仅体现了“考察古代历史”的“历史意识”,而且体现了“同天”、“承天”的“天时意识”和“天命意识”。“‘曰若稽古’已点出了时间化的思路。……意味着去开启、获得那延伸悠远的时间视域”(张祥龙),从而“昭天之道”,而“昭天之道”就是“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把日月星辰的天象天时引入人间,这绝对不只是知识性的历法,而是“天之历数”,是参与造就历史和天命,也就是一种“天命论的历史时间”。这个“天命论的历史时间”一直回荡在华夏历史中,以致任何政权的合法性都必须建立在“奉天承运”之上,而这个“天”却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人格神,而是华夏生活的广大无边的视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其实就在华夏民族的日常生活之中,“天”就是华夏的原初思想境域。“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正是在“天命”与“时几”的微妙交感中,存在着华夏文明之所以迄今未曾中断的最深刻的秘密。

第三,《尚书》的“秘意”就在其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政治意识”。《尚书》被看作“政治教科书”,而“政治”在后世一向被理解作“权术”或“力量平衡之术”,而且似乎从来都是邪恶的、肮脏的。然而,《尚书》所展现的“政治”不是这样。《尚书》的第一篇是《尧典》,《尧典》记述了尧舜的事业德行,特别是尧晚年得舜的经历,一直写到舜去世,又记言又记事,“向我们展示了中国古人,特别是广义儒家所能经历和想象的最美好的生存方式或者政治结构”(张祥龙)。“政者,正也”,华夏的“政治观”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人生之正、天地之正,也就是将“人生和天地里最中正上扬而非偏邪残暴的美好东西实现出来”,或者说,“去追求那最适合人类和天地本性的生存方式或正态生活形式”(张祥龙),这才是《尚书》的“政治”的真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最好的政治其实就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在父子父亲夫妇的孝与爱之中。孝与爱尽管都是艰难的,但正是在这种艰难之中,成就了华夏的坚韧和智慧。中华文明的内在结构之源,“华夏古代政治的灵魂”都在于此。

第四,《尚书》的“秘意”就在于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中道智慧”。吾国乃“中国”,“中国”的要义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央之国”,更重要的是“人文化成”意义上的“中”之“国”。陈赟教授曾意味深长地说过:“被称之为‘中国人’的这一族群,在其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特有的生活方式,不是由‘存在’(being、sein)、由‘上帝’、由‘自由’,而是由‘中庸’来‘规定’的,这是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天命’。”“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是由“中庸”来规定的,中国的思想与文化是在“中庸”中为自己奠基的。在“中国”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中”的“发用”,“中庸”就是“中”的“发用”。何谓“中”?《说文解字》曰:“中,内也。从口∣。上下通。”“中”原本就具有“上下通达”之意,“中”的其他意义,如“两端”之“中”“四方”之“中”,乃至“心中”之“中”,无不来自于此基本意义。“‘中’作为一个‘中间地带’,它恰恰提供了将两端、四方、上下贯通起来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中’意味着不偏向某一个现成的位置或端点,不是指向某种现成的存在者,而是在不同的位置或端点之间展开连接、通达的可能性。”(陈赟,《中庸的思想》)《中庸》的这种深刻意义被孔子和子思深刻地阐发过,但其源头就在于《尚书》之中。《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洪范》篇说:“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允执厥中”,此处的“中”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精神原则”,而是时机化、境域化的“执”,即进入实际生活的时间境域之中去体验,去“构成”。因为行“中道”者總是在相反者的对立紧张格局之中,故要使相反者相互成就,相互通达,就必须在时机化的技艺——农艺、礼艺、乐艺、工艺、诗艺、政艺、兵艺——中进行。“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何以“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因为“夫妇”生活的真意秘密就是在时机化、境域化中相互通达,相互成就。“极高明而道中庸”,此乃华夏生活之最深秘密也。■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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