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素描》带来的散文“三味”

崔国发

王慧骐是以散文诗成名的，退休前后，他大量的时间用于写散文。无论是文汇出版社出版的《青色马文存》三卷本，还是2021年6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江南素描》，都能聚焦熟悉的人，记述身边的事，抒发真挚的情。与作家的性格相仿佛，王慧骐的为人与为文，皆不搬名人的架子，而能做到誠恳、亲和、随缘、自然，有一副热心肠，也抱有一颗平常心，他写的是俗世的温情。

读过《江南素描》，我愈发感觉到，王慧骐的散文越来越注重日常生活写真，风格上则是一洗铅华，回归朴素，他确实是一名“素描”的高手。他的散文深得艺术三味，呈现出轻淡闲适的风格与平和敦厚的特质，品读起来津津有味，有“味外之味”，令人回味无穷，是一席来自“江南”这个温柔地的人生盛宴。

大凡散文是有“味道”的。以小说《美食家》闻名遐迩的作家陆文夫说：

一个精神食粮的生产者，就像一个厨师；哪有厨师只管自己烧菜，不问人们的味觉，不管食客的口味？

创作有如烹调，这“味道”越独特越好。出不出味，入什么味，若不纯正便难适应我们丰赡的味蕾。未必能做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有时家常小菜，或许更能大快朵颐，一箸入口，鲜美之至。散文的“味”，其实就是散文的本真与精髓。王慧骐先生是“懂味”的，他的散文集《江南素描》，又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味”呢？

一是带有生活的“烟火味”。孔子说：“食色，性也。”饮食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一种情趣、一种文化。著名作家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作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区区菜蔬小事，可成一篇篇美文，可见写作题材不在乎大小，有时以小见大，反而能弄出别致的风味。吃喝之道也是为文之道，美食的要素是色香味形声，散文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王慧骐不仅是诗人、报人、书人、散文家，也是一个地道的美食家和茶文化学者。他的散文集第一辑《食忆》，满纸真味，茶香氤氲，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呈现的尽是独特而丰颐的野蔬食味、文化品位与深长意味。无论是记忆中故乡的味道，还是四方美食，抑或是诗酒茶趣，都能拉家常式的娓娓道来，吐露的是一句句清淡隽永的饮食妙语，表达的是快意人生里的情趣与口福，留存于作者心底的江南美味也跃然纸上。过年时舂粉、炒花生、蒸包子、做“母子会”（鸡与蛋加上浓油赤酱相煮），以及儿时盐拌油条、爆米花、清炒南瓜、猪油火烧、青菜烧芋子等吃食，让全家人吃出了一种幸福，一种人伦之美，一种其乐融融的温情，一种平凡生活中的哲学。爷爷的煎豆腐、扬州酱菜、“共和春”的饺面、“萃香轩”的炒烩、如皋的“骐记小炒”、苏州的鳝丝面、泰州的溱潼鱼圆、南京鸭子扬州鹅、兴化的早茶、富春的“魁龙珠”、泗洪的洋河酒等，个中滋味尽皆汇聚于作者的笔下，令人品尝之后，满齿留香，或能使人感受如汪曾祺所说的“用寻常的菜温暖有心的人”。同时作者谈美味以寄兴，聊诗酒而率意，忙里偷闲吃茶去，苦中作乐拿酒来，他在读施亮的书《吃的风度》、金实秋所著《汪曾祺酒事广记》时，或体悟中华美食文化的博大精深，或细析一个美食家的风骨、气度与处世之道，或感知兼擅文学与美食的文坛大家汪曾祺酒事中的性情之真，王慧骐在这里所写的不仅是江南食物的味道、故乡的味道、记忆中的味道，更是人情的味道、文化的味道、人生的味道。现代著名剧作家洪深在谈到小品文时说：

作者的人格，他的哲学，他的见解，他的对于一切事物的“情绪的态度”，不就很像卤汁么？如果这个好，随便什么在这里渗浸过的材料，出来没有不是美品珍品。

当代作家汪曾祺说：“一个人的品位嘛，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王慧骐的“食忆”文字，正是从个人丰富人生经验的“卤汁”中提纯，从平淡生活中感知快乐、禅意与大众哲学，含无限意味于尺幅之中，长短参差，宽杂融合，汇入了江南等各地文化的血脉，成为一个地方风土人情或民俗的一部分，卤汁浸淫出的家常味、生活的烟火味，朴质天然，活色生香，真正做到了“够味儿”。

二是带有雅致的“文学味”。王慧骐散文集《江南素描》第二辑“书缘”，皆与书有关，写书、出书、赠书、得书、读书、评书以及书人故事，皆能透露出现代书香社会建设中一群文人率真、坦诚、灵秀、雅致的情趣。开卷有益，开卷有情，开卷之后，一股清雅之气便扑面而来。英国诗人勃莱克说：“一粒沙里一个世界，一朵花里一个天国”，每一本书里也有自己或文友所记录的生活经验。“若是书和生活经验发生了亲切的关系，书便有了味道，变为知己的朋友一样了”（李霁野语），作者澄神端虑，精读细览，与书对话，视书为知己，结交的大多是身处江南（以扬州或南京为多）的文学人或文化人，因而首先凸显出来的便是浓浓的“文学味”。作者没齿难忘写作生涯中的第一位贵人、儿童文学编辑赵元真、曾介绍自己加入中国作协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高洪波，他又怎能忘记知名歌者兼诗人的郁钧剑、虽谋面不多却心系神交的苏州作家陶文瑜、为人真诚的《青春》月刊资深老编辑杨光中、《开卷》杂志的掌门人子聪、诗论兼擅而令人敬重的老作家冯亦同、才华横溢且著述等身并“为文学而生”的诗人洪烛、诗书画俱佳尤以诗知名的子川等，作者尽心展示文学生活中刻骨铭心的深厚友情，那一个个感人肺腑的文人往事历历在目，在心平气和的叙述中，让人领略文思、感受友爱、抒发诗情、陶冶心性、深得教益。作者的文人交往与书事交流，不薄新人或正在成长中的小文人，这一点又让人和蔼可亲。搞新闻的“背头陶”、写书人小蒋、爱写作的学诗老友、一拨与诗文沾亲带故的“文艺老青年”、看儿童剧的老人、有着平民情结与布衣情怀的写作者张天弓、喜欢写人物传记的花善祥以及乡镇文化站站长等其人其文其诗其书，皆麾集于他的散文集中，活灵活现、朴素雅致、栩栩如生地展示了以文学为志业、有着高雅的精神生活追求与人文价值、淡泊明志且宁静致远的江南小文人群像。特别是他的系列长文《得书记》，分别写13位好友赠书，如董宁文先生的《书脉人缘》、吴周文教授等著作《朱自清美文与“五四记忆”》、蔡旭的散文诗集《爷爷在婴国》、王幅明的散文特写《追忆与仰望》、蒋坤元的小说与散文集等，以书会友，以书识友，以书传情，如见肝胆，其盛情可感，痛痒相关。博学之所以“大其心使开阔”（程颢语），作者广结书缘，海纳百川，志趣相投，学殖深厚，以读书交友为乐，是共同的文学理想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又是俗世中的雅趣让他们与书结缘，并以真情示人，温良敦厚，闲适恬淡，写书寄意、修身养性，静心畅神，使人的精神生活升华到高雅的艺术境界。简单、安静、从容，像作者那样葆有雅致的生活，这书香中的文学味，悠远而洒脱。

三是带有温暖的“人情味”。打动人、吸引人的文字，往往是带有人情味儿的，心有灵犀，人不冷漠，琴瑟和谐，心手相连，人活着不就是活了个人情。电视剧《还珠格格》有句台词：

这“人情味”三个字，可以分开来用，变成“人、情、味”！是“人”的世界，“情”的天地和“有味道”的人生！

王慧骐的散文，身体力行以人为本的思想，富有人文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善于运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小人物”的形象，长于使用简洁质朴的语言体现作者的真性情。所谓“白描”或曰“素描”，就是在散文中用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地描绘形象，未必形态毕肖，却能于寥寥数笔勾描中传神逼真，活灵活现。读过《江南素描》的“身边”“路上”“家里”三辑，我越来越证实了对王慧骐散文特质的准确把握。他写的是人之常情、人之真情、人之深情，艺术镜头聚焦身边的人、路遇的人、家里的人，甚至于“书缘”一辑中的文人，他的一颗文学之心，总是“贴到人物来写”（沈从文语），那些平常人、平常事、平常情、平常理，又总是在作者感人至深的细节中得到生动的表达，写的是一个有情义的世间，无不诠释着一个作家的情义观与人性美。他写身边的人，小区保洁员、的哥小胡、修脚店夫妻、坐在环卫车把上的老人、乡下的亲戚、自创跳步法的哥们、钟点工小戴、民企的小刘姑娘、龙川的老胡、姓水的女司机、娄会计等，虽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结构的宏大设计，没有题旨的玄奥奇崛，却有着朴素而接地气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和宽厚仁慈的怜悯情怀。作者通过日常生活关注与新闻实地采访，书写普通劳动者平凡的生计，以及发生在我们身边琐碎的家常，自然平淡，悱恻动人，字里行间流露着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以及他们的艰难命运与奋斗历程，有时还伴有作者拳拳而惴惴的同情心及濃浓的人情味，真诚相待，情深义重，温暖如春。作者不孤守穷庐而去接世，通过路上的旅次，对社会与人生有一个清晰的观照，他注重写路上遇到的人，婺源借居的孙姓农户、汤泉看到面馆的老板娘、沙家浜一家小饭店遇见的老太、黎里民宿打工的女士，住在横溪的诗人，还有傻子阿根、琳珍同学、诗友启云等故里人物，小陆、康师傅、高木匠等乡间人物。这些人物皆为作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或亲身所历，是直观体验到的东西，写作时注入了真情实感，彰显着正能量，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亦体现着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的善举、美德与良心。作者尤其擅长于人物特写，他从情真处写起，从细微处落笔，以平易为基调，以富有人情的笔触揭示平凡的世界中多姿多彩的人生，甚至他们的七情六欲，情到深处归平淡，平淡之中见至情。作者还擅长于在对家里亲人以及他们日常生活故事的描写中，寄托真挚深厚、温暖温馨的亲情，“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汪曾祺语），他写雪落夜归人、祖父、外婆、病重的父亲、照片里的母亲、妻子、表叔、姨妈、弟弟、二姐、师母、奶妈、沙发上的舞者等，真情人人所有，笔妙人人所无，事细而情深，自然而恳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文字之中自有一种温暖的人情味、亲善的和谐风和某种给心灵以慰藉的力量，读者也可以在作者家常话中体验到一种情感愉悦和审美享受。由此可见，王慧骐散文的“人情味”，便体现在这诚挚的友情、深厚的乡情、悲天悯人的民情、相濡以沫的爱情和血浓于水的亲情之中，见性见情，且歌且泣，可敬可爱，诚如扬州大学教授、著名散文理论家吴周文先生所说：“王慧骐的近作把他温情主义的文学表达推到一个更加真纯、更加信实的境界。”

当下散文如何写？就我个人的感受，还是平和冲淡一点为好。一直以来，我尤其喜欢归有光、废名、孙犁、沈从文、贾平凹、汪曾祺等作家的散文风格。现在，我又喜欢读王慧骐有滋有味、有志有趣、有情有义的文字，因为他的《青色马文存》与这本《江南素描》，颇得归有光、汪曾祺的风神与韵致，并在新时代发扬光大。尝百口鲜，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交四方友，正是王慧骐先生优雅生活的生动写照。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