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青 张欣
摘 要:奚密将文学史看作一个文化归化与适应、周期性陌生化与常态化的过程。她从诗的内指性和内部阐发性出发,将现代汉诗百年的发展历程纳入“陌生自然化”、“异常正常化”的循环当中,指出其现代性的获得实为不断以实验之召建构“新传统”的“自我更新”过程,阐明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同时,她关注语言介质的传播和影响作用,将翻译视为一种遮蔽意义获得的可能性渠道,在“保留”与“失去”、“理解”和“误解”的重构之间揭橥汉诗在横的“移植”后进一步沟通与交流的新路径,此为汉诗现代性的移植性。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构成了奚密圆形诗学批评的纵横坐标,她纵向打破时空壁垒、横向沟通多元文化,建构起破除古今中西二元对立视野的诗学框架。
关键词:奚密;现代汉诗;现代性;内生性;移植性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5-0105-13
现代汉诗自其诞生之时就带有“漂泊”的基因并处于“两个世界”的反叛之中,“一是迅速转化中的传统社会,一是日趋以大众传播和消费主义为主导的现代社会……现代汉诗一方面丧失了传统的崇高地位和多元功用,另一方面它又无法和大众传媒竞争,吸引现代消费群众。”①在双重边缘的语境中,现代汉诗常常面临着两难的困境,其一是面对古典汉诗传统的规范要求。古典诗歌在长期经典化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强大的诗体范式与现代诗形的差异,使得现代汉诗的合法性频频受到质疑;二则面临着西方现代诗学的批评指摘。如江弱水批评穆旦的诗是伪奥登风,他认为,穆旦对奥登的过度倚重导致其诗歌原创性的严重不足,其诗歌的成就被高估。②现代汉诗从古典与西方汲取了养料,但这二者似乎常常使现代汉诗在古今中西间错失无矩,问题在于,现代汉诗并非是对传统或现代的机械摹仿,双重的边缘处境带来双重新变的契机,亦为其现代诗形的建构带来新的方法和路径。因而,现代汉诗的现代性生成具有双重性特点,其一面面向传统诗歌范式,欲于其中求新变并形成其内生性;另一面面向异质文化的冲击,欲从其中汲取新元素以完成诗歌的现代化转型,由此形成其现代性的移植性。这种二重性使得现代汉诗不仅属于现在,也属于过去,并且观照未来;它不仅指涉本身,而且也与其它多种文化因素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因此,只有从历史的纵向发展和文化的横向对比中,才能确定现代汉诗的相对位置,体认其本体意义和审美价值。在时间意义上,现代汉诗处于新旧交替之时的边界,意味着这个动态过程的转型时期,是两种历史形态交互接替的状态;在空间意义上,现代汉诗发生在多个区域、民族、社会体系、知识体系和文化体系之间,经历从差异到融合之間的精神裂变和文化转型阶段。这种特殊的时间和空间存在方式带来双重指向,它既面向复杂与困惑,也带来异质文化互通的可能性与前瞻性。正如奚密所说的那样,诗歌正处于“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③这意味着现代汉诗在多维精神空间和存在视野的互动混融中,催生了新的价值认同和文化认同,激活了新的美学思考和经验建构;也意味着汉诗在现代转型过程中既与传统对话接续,又是异质文化共同参与诗体构建的过程,二者非孤立运行而是在交错中互相制约及影响,故而,汉诗现代性的二重属性处于互动交流的状态中。一方面,汉诗传统在移植文化的刺激下完成其由“传统”向“新传统”的转化,传统与现代并非决然不同;另一方面,移植是建立在自身民族文化的选择视野中,是基于传统文化影响下的行为,汉诗仍根植于汉语自身的美学特质之中。这使得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和移植性并非单向性存在,而呈现出互为因果的总体关系。
如何将现代汉诗文本置于多元文化的宽广语境中考察,建构起匹配汉诗现代性自身特性的诗学批评方法,以突破其所面临的双重困境,是现代汉诗批评建构伊始就面临的难题。基于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其必须打破单一的古/今维度和中/西范畴的诗学批评,任何单一维度的批评都无法给予现代汉诗以合适的位置。处于古今中西之间的现代汉诗,构成的是一个圆形的批评场域,奚密的现代汉诗批评对此做出了有益的尝试。近年来学界开始重视对奚密的现代诗学的研究,对其观点进行了梳理与评述,④但目前的研究主要罗列其具体观点并进行散发式论述,未能注意到其观点生成的学理据点,即奚密对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的独特体察和深刻认知。本文以此为视角,重审奚密在跨越“文化模子”⑤的冲突后,深入诗歌现场自横纵双重向度中所建构的圆形诗学及其内在理路。
一、内生性演进:“传统”与“新传统”的纵向继承与裂变
现代汉诗自诞生之时便立足于“新”的追求,其“新”的生成是在继承和借鉴的过程中完成的。我们常将历史喻为长河,是基于水之绵延不息、运动不止的特性之上,因此,所谓“新”与“旧”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概念,而是随时间和艺术的冲刷不断更替的过程。在历史的脉络中,没有从天而降的“新”,无根的存在只能呈现为转瞬存在并陷入沉寂消亡。所以,当现代汉诗的生成被归于“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⑥时,就丧失了探寻其生成发展路径的可能性。奚密从纵向的历史梳理入手,将现代汉诗放置在新与旧的动态更替中,在一轮轮新旧循环中体认其“寻根”之道,并在其不断生发新根的同时厘清现代汉诗纵向继承与裂变的轨迹,以阐明其现代性的内生性特质。
“文学史是一个‘自然化和‘正常化(normalization)的过程。通常,一种新锐艺术在刚出现的时候,总是被视为陌生或异常。在经过了一段或长或短的‘协商——包括出版、阅读、阐释、研究、争议、辩论等之后,它或被接受肯定,或被摒弃遗忘。当此新锐艺术经典化之时,下一波的新锐艺术将会出现,下一轮的‘协商过程将会启动。”⑦在此种视角之下,即可发现现代汉诗在古典诗传统及重构后“新传统”之间的双重体认和循环推进。面对现代汉诗“不像诗”的指摘和当下所谓“读不懂”诗的困惑,在本文看来这其实是现代汉诗自诞生之初便塑造的“叛逆形象”及其实验特性与读者的期待视野相违背的结果,与此话题一脉相承的就是学界中有关“中国新诗有无传统”之争。奚密从现代汉诗寻求现代性的路径中,重新体认“现代”和“传统”的确认关系,发现二者实为顺承一脉而非完全割裂、截然不同,从而发掘其现代性中的内生性属性,让现代汉诗自漂泊中找到了其与历史的血缘关联,使其具备新的形式力量,从历史和艺术的双重角度,既肯定现代汉诗与古典诗的内部关联,也确定其在实验之召下建构的“新传统”,建立现代汉诗与“传统”和“新传统”的双重联系,完成历史纵向的回归与续接。
回到诗歌生发的历史纵向原点,中国的“古典诗”处于长期的优越地位,在艺术的选择和历史的洗礼下,无论是语言规律还是美学形式都已建构起稳定的“经典化”诗歌美学权威。故而,当新诗接受者们鉴赏新诗时,其诗歌的艺术建造观念和审美经验都是建立在“古典诗”的美学原则之上,现实的“诗”和脑海中固有的“诗”的观念产生冲撞,进而产生质疑,就有了奚密所说的“隔”的阅读效应。在面对这类矛盾引发的困惑之时,奚密认为,“古典诗是作为文化认同的象征、民族自豪的载体,而被狂热地崇拜。”对此,她认为与其追问现代汉诗与古典诗的相似,不如去理清现代汉诗现代性获得的过程。她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现代汉诗之现代性的两个重要层面:第一,它的世界性和糅合性;第二,它的反传统和实验精神。”⑧前者是面向诗歌新模式的建构,从新诗诞生的合理性及自身特点出发,对其内部诗学机制的阐发;后者则是针对新诗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在语言和形式、内容和题材等外部表现的探索性给予合理的描述。据此,追问“现代汉诗的现代性”,可以看作是解决现代汉诗评价问题的一个可靠途径,理解其现代性生成的路径即可洞察其与传统的关联性存在。美国学者卡尔认为“现代性是把现代看成是与过去相对照的东西,而且视之为一种自身成立的性质。”⑨换句话说,从价值评判的角度看,现代性及其所衍生的审美历史是“无与类比的”,涉及到现代汉诗所面临的价值问题及现代性建构时,其评判标准及内在尺度是由其自身提供的。故而,评判具有内指性和内部阐发的系统性,外部无法提供合理的对应标准,现代汉诗对现代性的追求应从其形成的历史内生脉络中来挖掘探寻,这既是其出发点,也是其内在理据。
基于现代汉诗在纵向演变过程中原点的追述,加之其在时间轴上向现代靠近的方式,关于现代汉诗与传统完全割裂的言论显然无法成立。对于传统,现代汉诗的使用策略是借用,而不是沿袭,这二者之间存在质的差别,涉及到多文化因素的交织和共建。传统对现代汉诗的影响,以及现代汉诗借鉴于传统其间所体现出的文学关联不是一种承继关系,而是一种重新阐发的关系。奚密曾讨论过关于建构现代汉诗现代性的路径问题,“构建现代汉诗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方向,不是无视和忽视中国传统,而是严肃的直面和批判性的重新评价传统。历史不是简单的作为当代语境的比喻,而是通过戏剧性的面具来表达现代的情绪和主题。”⑩因此,现代和传统是不可能绝对的割裂和完全差异的,奚密将现代汉诗的这种特殊的现代化过程称之为“自我更新(self-renewal)”,它所追求并呈现的“新”,是在本土因素能动地驱使下,融合外来的各种文化异质性因素而实现的跨文化交流,是“对特定的时空现实做出艺术的个人的回应”11。现代汉诗经历百年的发展之后,其最初的“陌生”与“异常”已逐渐自然化、正常化,而新的新奇因素又在悄然滋长,“新”永远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而“传统”也在动态中演变。在体认现代汉诗与古典“传统”的血缘之后,其新的“传统”正以实验的方式在历史的纵向发展轴上不断续写并推动新标记的萌发,汉诗现代性的生成路径便是在“新传统”对“传统”的续接过程中不断完成的,由此,现代性对于汉诗而言并非一个断裂性的异质因素,而是内生于汉诗自身的生成过程之中,现代性在传统的延长线上,汉诗的现代性具有内生性。
这种内生性以诗歌“实验”为连接节点,不断将异质性因素纳入前一个“传统”,这并非单向性的时序更替,而是在融合交流中推动现代诗体的连续性生成。现代汉诗在诞生之初以破旧立新的姿态进行“自由”的实验,不仅从语言层面和诗体方面建构新的美学标准,也从认识和思维层面提出“何以为诗”的诗本质的思考。一方面,诗歌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实验空间,诗人可以以最多样化和最具创造性的方式试验语言和形式,从各自的期待视角出发建构崭新的诗学体系和美学范式;另一方面,固定参照系的打破也带来“无根”的困惑,奚密称之为“自由的枷锁”12。这把“枷锁”的钥匙显然无法从过去中找寻,它的答案指向未来。因此,诗人们以不断的写作实验来打破这“自由的枷锁”,以期推动现代汉诗“新传统”的构建和纵向延伸。
回溯现代汉诗的发展历史,其具有标志性的第一个节点应该出现在白话诗产生之时,自此便在实验探索中塑造雏形并不断在历史纵向的发展中积点成线,而后,意识形态和文化语境等多重因素的约束使其实验探索的脚步逐渐滞缓,直至20世纪70年代,才迎来了其实验特性的再次飞跃,可作为其纵向发展轴上另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坐标点。奚密将此次实验诗的兴起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初,一批青年诗人们以诗歌的自由来反叛压抑的社会政治环境带来的麻木与沉闷。他们消解外在因素的影响,将实验焦点放置在诗歌本身,完成语言建构的同时对诗进行全方位的探索,向官方意识形态话语所推崇的诗歌范式提出挑战。诗人在“我”的书写中建立自我的诗性空间,比如北岛的从自我探寻出发所建立的正义而人道的世界,顾城建构的诗的超客观现实的审美领地,杨炼塑造的自给自足的知性诗学空间。他们对既有文学范式的反叛和诗歌实验带有明显的先锋性和实验性,也由此招引来带有价值评判色彩的“朦胧”的评价。奚密将其受到指摘的原因总结为“本土与外來、国民性与国际精神、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文学标准的两极分化。”13从现代汉诗的纵向承续来看,这些诗人将“自我”和“诗意”重新引入诗歌的创作体系和评价体系中,在与传统诗意隔时空对话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经验和表达方式,对现代汉诗意象与修辞进行开拓性想象,为语言和结构的微妙融合树立新的美学立场,以推动“传统”的“自我更新”进程。
此后,续写“传统”的接力棒交接在新生代诗人的手中,其主体主要包括“生活之流(stream of life)”、“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和“寻根学派(roots-searching school)”。“意识流”诗人将人性的阴暗面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加以暴露,呈现出自我与世界的对峙性交流,使得个人的心理与情感世界的分崩离析在压抑性话语中得以表述。“寻根学派”则重新阐释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将其放置在现代世界的视野中重新定位并融入诗性表达。而“生活之流”的诗人则将人的日常生活纳入诗的书写视野,将个人的、平常的、甚至是琐碎的个人经验用平淡叙述的方式加以呈现,以反英雄的话语姿态解构朦胧诗时期的英雄主义并突出诗的非功利性。然而,他们的实验精神与既有的文学体式和官方意识形态相背离,以致其在身份和文化上具有了双重边缘身份,奚密如此评价道:“他们所开辟的这扇门也许只是半掩着,而且只要机构不变,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允许大开,但这扇门的存在本身就表明了一种维护艺术的独立性和完整性的巨大勇气和决心。”14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续写并非建立在完全疏离或反叛的基础之上,他们与早期诗歌实验存在共通性,正如奚密所说,“它们在本质上具有相同的审美意识,表现在对诗歌独立价值和自主性的信仰、对语言中心的强调、对创作自由的追求等方面……强调诗歌的重要性和诗人的孤独,强调艺术的中心地位和诗人在当代社会的边缘化。”15他们对诗学理念的实验与重构,也意味着对人的普遍价值、生活意义和多元文化的探索。此外,关注神话的改编和现代史诗的创作以及对正统之外文化根源的探索也是其存在延续性的例证,亦是汉诗现代性之具有内生性的事实依据。
除了各时代诗人的实验性探索对“新传统”的阶段性推进,也有跨时代的诗人对现代诗形新传统的建构所做的共同努力,即“环形”诗体的使用。现代汉诗在雏形建构时期便在寻找具有本体特性的表达形式,奚密从诗歌历史和审美表达的双重角度出发观察现代诗形的特点,在诗人的个性表达中发现其共性。比如她在刘大白的《整片的寂寥》、何其芳的《生活是多么广阔》和康白情《江南》等诗作中发现诗作的开头和结尾重复出现同一意象结构,形成环形的框架结构以突出诗的内在空间特质。戴望舒的《雨巷》也以“雨巷”这一意象构建诗中梦幻而非现实的想象空间,以重复来暗示自我赓续和循环,诗人在由“重复”建构的闭合空间内完成喃喃自语的忧郁表达。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则以首尾呼应的环形诗体凸显其与古典别诗的差异性,理想与现实的隔阂造成的怅惘与幻灭也在这一隐喻性的结构中得到释放。而早期诗人的这种表达方式在商禽、张错、杨牧等人的诗作中被继续使用并将其意义和功能进一步复杂化。奚密认为,“它在读者的意外(诗返回其自身)和熟悉(由于重复)两种感觉之间盘旋、玩味。由于这种独特的品质,其美学意义要超出一般直线性的结尾。”16由此可见,诗歌首尾环复消解了时间的绝对意义,开始与结束在时间层面的逻辑性不复存在,读者在理解诗歌这一具有时间性的艺术样式时,其普遍的线性思维惯性被打破从而形成新的审美感受。这些不同时期的诗人开创的诗体实验一直在延续,正如奚密所说,“使用环形结构相当高的频率,反映了它的普遍吸引力,说明这种形式能表达广泛的心理经验和情感内涵,包括寂寞、徒然、绝望、新生、无常中的永恒等等。”17实验诗人们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运用环形结构,并在此过程中赋予其新的表达空间和言说意蕴,让其成为富有意味的形式得以延续,给予“新诗没有形式”这一论断以否定性的辩驳可能,同时,这也是书写汉诗诗形“新传统”的有效路径之一,以完成现代汉诗美学意义上跨时空的纵向性演变和内生性延伸。
上述这些诗人以其诗歌“实验”不断续写现代汉诗“新”的历史,与此同时,在现代汉诗的纵向发展系中,箭头指向无限,因此,当下的诗人们也以丰富的艺术实践不断探寻诗歌新的艺术生命力。虽然现代新兴媒体及技术的兴起和传统纸媒的衰落正在加剧诗歌的边缘化趋势,但是,诗人们以各自的诗歌实验试图打破这种边缘态势,实现诗的“突围”。比如夏宇在其名为《粉红色噪音》的诗集中将汉英直译的语言放置在阅读回环中以凸显其张力,并以透明页码等视觉设计来彰显其“噪音诗学”18的实验,打破语言范式的囹圄。还有一些年轻诗人利用诸如手工木块印刷、手绘封面等形式来推动“手工”诗歌的发展,奚密认为这些诗歌具有高度的实验性:“首先,它与我们所处的高科技文化是完全相反的,这种文化是由追求不断增长的速度和效率所驱动的。手工书所需要的大量时间引起了人们对缓慢而费力的过程的注意。第二,手工制作的诗集,就像上面提到的精品书店一样,是对大规模商业生产的一种抵抗,拒绝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第三,它强调了这本书的重要性,因为它是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后,在呈现各种手工形式的诗歌时,有一种表演的元素。它提出了如何构建诗歌的问题。”19
这种意图打破诗歌与日常生活界限的表演因素也以多种形式得以展现,诗人调动多种文化和社会资源与诗歌进行多层级对话。例如诗人木炎将长诗剪成小纸片并分发,在读者的重新拼接中完成意义重组;鸿鸿的诗集《自制炸弹》宣布版权免费,成为台湾第一本明确免费赠送版權的书籍;还有年轻诗人走上街头扮成街头小贩售卖包装成纸巾的诗歌。奚密说道:“越是边缘化的文学作品,就越需要独自去尝试,以独特的个人方式去表达。”20这些诗人们正是从自己的实验出发去反驳“诗歌已死”的论断,探寻突破所谓“终结”的存在并尝试新型表达方式,点点突破汇聚成线延续现代汉诗纵向的突围裂变。
与此同时,诗歌跨界的实验也在探索之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走进公共空间的“第一朗读者”,使公众参与到诗歌的朗读、演绎和评论中,从而对诗文本进行新的解释和阐发;“我听见深圳在歌唱”、“穿越百年”和“在共和国的窗口”则将诗歌与戏剧、诗歌与舞台相结合以拓宽诗歌的表现场域。正如诗歌跨界实验的参与者从容所说,这些实验“拓展了当代诗歌的先锋化、开放型的立体呈现方式,强化了诗歌视听的艺术性、实验性,以诗现场的行为艺术等跨界的方式延伸了当代诗歌的传播空间,让公众在场体验、在场感受、在场参与,全方位领略当代诗歌的审美妙义……把诗歌还原到戏剧中,把戏剧还原到身体的活动中,把身体还原到生命的场域中。”21奚密也曾分析过这种诗歌跨界的影响,她在将于坚《0档案》的诗文本与舞台版本进行艺术比照之后,发现了文类打通的意义所在。她认为诗文本通过语言的建构,即用开头和结尾回环一致制造出一个与实体“档案室”特征相吻合的密闭空间,直接袭用档案的实体特征并强化,以讽喻中国当下的特殊生存情境。而这种潜藏在“语法摹拟(sytncaitcimmseis)”22背后的内在汹涌在舞台剧中则以“直接、具象的暴力”加以冲突性地表达,舞台的多元媒介因素介入和多重线索推进模式使诗文本得以进一步深化阐述。这种文类硬边界的消融使诗歌获得新的自由表达空间——“在不自由里商榷自由,以个人的存在来超越个体的局限,这或正是艺术的本质。”23这些诗歌实验无不赋予现代汉诗以新的话语方式和表达空间,从而带来传统新变的内部生命力。
肇始于1917年的现代汉诗在诞生之初就打上了“叛逆”的标签,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喧嚣声中历经辩论与争议、疏离与回归、异化与归化,在一个个“Game-Changer”的反叛中实现“Change”由量变到质变的可能。正如同“文学史是一个归化和文化适应的过程;是一个周期性的陌生化和常态化过程。”24现代汉诗在与民族传统文化血缘体认后,在其百年的发展历程中,不断在“陌生自然化”、“异常正常化”的循环之中,以“实验”的方式追寻历史纵向的箭头,在异质文化的刺激作用下,用“传统”自身裂变更新的方式构建其现代诗形,这种“传统”与“新传统”的更替演进使得汉诗现代性具有内生性特质。
二、移植性交流:汉英回环的横向张力共建
任何一种文本或文化的横向交流均需要一定的介质,这一介质需将不同文明背景下创造的成果由异质存在转换成为可理解成分。奚密关注这种介质的传播和影响作用,肯定诗之本体建构在于语言,将研究重点放置在现代诗语言在英汉世界的融合交流,分析汉语诗歌在英语世界转换的可能性因素及障碍,重新确立现代汉诗的语言文化经验,从而揭橥其在横的“移植”后进一步沟通与交流的新路径,以阐明汉诗现代性所具备的移植性特征。
这种移植性可追溯至其生成之初,译诗即为移植产物,其之于现代汉诗,影响呈现出“互动性”关联趋势,译诗既是现代汉诗的影响来源,也作为其实践成果的主体之一。一方面,译诗促使白话语言的诗意生成,制造新奇字眼与句法,它打破了旧有的语言形式规范,带来语言层面的革命。与此同时,语言层面的变革也带来诗歌认识层面与思维层面的革新。现代汉诗诗人从各自的审美选择出发,筛选并翻译介绍外国诗歌,将异质性元素引入到古典诗歌的封闭循环之中,在吸纳新范式的同时激活古典诗歌资源。因现代汉诗的产生往往与其理论探索同步出现,故有大批兼有诗人与理论家身份的学者译作结合,并在理论层面探讨诗的本源,催使现代汉诗的进一步成熟。另一方面,诗人的直接翻译也可作为其创作的成果。比如现代历史中第一首现代汉诗《关不住了》,其实是胡适对美国意象派女诗人莎拉·缇丝黛尔(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一诗的翻译之作,正是这次翻译让他从旧有的五七言拘束中解放出来,找到了真正的“自由”。虽以现在的评判标准来看,《关不住了》是典型的翻译作品,但因其在特殊的新诗生成语境中具备的反叛传统、树立新范的意义,使这首翻译之作超越其翻译属性而成为早期白话诗的代表作品,参与现代汉诗的主体构成。由此可见,译诗作为一种异质性因素参与现代汉诗的生成,并作为其一部分保留下来,促使现代汉诗现代性转型的同时,也与本土因素融渗形成了新的民族诗歌范式。汉诗现代性的生成因而具备移植性,同时其移植性与内生性一直处于交流互动的情态之中。
正因为汉诗现代性的二重属性存在互动关联,基于其内生性的制约和要求,移植影响之于现代汉诗亦在不断发生改变。相较于初生时期的变革推动作用,当下的译诗更多被作为一种外来因子刺激汉语言的体式更新。奚密以夏宇2007年出版的诗集《粉红色噪音》为例来说明这种影响的独特存在方式。这部诗集是诗人从网上资料和文学经典中挑选出语句并用翻译软件直接翻译而成,原文与译文分别以黑色和粉红色分排书页左右两边。直译而成的语言意义和读者既往的语言认知产生了对撞效果,“每一句译文好像是原文的一面哈哈镜,扭曲了原文,产生出不协调、断裂、累赘、混淆、以及一些出人意料的原创性、幽默、和新颖的表达文字,造成了一种费解、荒诞、诙谐的效果,或者说超现实主义式的效果。”25这种语言将现有语言意指的疆界突破,将汉语的表意空间进一步扩大。在原文的指引下,夏宇在英文与中文表述的巨大差异中,放弃细致的统一性探寻,转向差异中意义生成的可能性,在所谓“歧义”和“误读”中寻找汉语意义新的生长点。由此可见,这种“另类”的翻译实践已经破除语言中心思维的模式,焦点已不再是源语言和目标语言之间的准确转换,而是将语言作为一种文化他者,重新激活民族语言和本土文化,将多元因子进行整合并消解其统一性和同一性,促生语言和文化视点中新的张力。由此可见,译诗已由传统的异质文化引介逐渐发展至汉英对比的视野中,翻译使汉语言获得了新的敏锐性和生命力,进一步开拓了现代汉语的诗性表达空间,它不但参与并构成现代汉诗主体,也在对比语境中促进汉语言的更新和生长,汉语自身的美学范式在外来语言因素的移植影响下进一步变形丰富。
现代汉诗在横向移植层面的影响从来不是单向发生的,除了前文所探讨的关于译诗在现代汉诗体系的影响作用之外,在当下的文学语境中,现代汉诗的翻译和海外传播也伴随“中国热”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自1936年哈罗鲁德·艾克顿(Harold Acton)与陈世骧合作选编、翻译的第一本中国新诗英译本《现代中国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开始,新诗英译本在境外时有出版。奚密在梳理了现代汉诗在英语世界的传播成果之后总结到:“自1982年以来,我们看到的英语译文比过去50年的总和还要多。中国现代诗歌的翻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广泛、更多样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正在见证中国诗歌英译史上的一个新高度。”26现代汉诗的英译作品数量的激增及有关译诗的多元讨论之声同时表明,现代诗歌已不在古典诗歌的荫蔽之下,而在世界文学中拥有了独立性地位。
那么,中国诗歌的海外译介重心由古典诗转向现代汉诗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现代汉诗之所以成为“中国热”视点之下西方兴趣所在的契合力又源于何处?带有价值判断色彩的可译性是否合理?这种横向移植交流的重点转移掺杂多种因素,针对这些疑问,奚密从语言学和文化暗示的角度来讨论诗歌的可译性,把可译性作为翻译的先决条件,把这种并非文本天然固有的可译性称之为“选择性亲和(elective affinity)”27,把翻译视为一种遮蔽意义获得的可能性渠道。“选择性亲和”的原型最早可以追溯至古希腊,后在化学层面开始有了“亲和力(affinity)”的表述,特指由于自然界的多种元素和物质相互吸引的聚合力不同,当其共同存在并组合时出现的“选择”现象。后来,德国文学家歌德的小说《选择性亲和》将这一概念引入文学领域,用其引申义来指征人的生存境遇与共存关系。后发展至哲学层面上,成为一种描述性的概念,说明在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辩证关系,它并非单向的选择或影响,而是在一定语境下相互选择和汇通的过程。
奚密在现代汉诗的横向交流译介中,使用“选择性亲和”的概念来暗示译者和文本在智力、美学和个人层面上的共鸣,或思想的相遇。“选择性亲和”是中国诗歌得以被翻译的可能性所在,主要体现在译者与中国诗歌可译性的亲和选择上,即“可译的中国(translatable China)”28。在古典诗中,汉字和诗歌的形象性对庞德(Ezra Pound)的吸引,以及与道家禅宗美学密切相关的中国自然诗歌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译热潮正是译者与“可译的中国”发生亲和关系的典型例证。如同内生性并非僵化一样,因“选择性亲和”而产生的移植性也非同化,例如前文提到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对美国诗人庞德的影响,他将“意象”概念引入西方诗歌领域,但“意象”内涵已在引入过程中伴随西方语境发生了改变,他所开创的“意象派”也并非复制中国古典诗歌,可见移植行为是基于内在选择之上的转化过程。眼光转移至现代汉诗,奚密从既往的翻译实践及资料梳理中发现,现代汉诗与古典诗相比,“中国现代诗歌是用白话创作,行文口语化,更易理解;诗歌中现代中文句法的西化程度相当高;中国现代诗歌时常引用西方典故(人名、地名、事件)和象征(宗教、文学和其它),这些典故和象征直接翻译就可以,不会丢失任何意味。”29以上因素共同构成现代汉诗的“可译性”要点。除此之外,现代汉诗的“新颖性”也是构成其亲和性的主要因素。以翻译热点朦胧诗为例,其“新颖性”主要表现在特立独行且不同于官方认可的“新诗”姿态,以及其对历史和人性的反思和回归人文主义的呼唤之声,再加之诗人学者双向的交互接触,就产生了如奚密所说的建立在知性和审美共鸣之上的“选择性亲和”。朦胧诗不仅作为新奇话语的来源,也成为汉语言形式和内容的新式导向,多项亲和力因素交错使得其翻译热潮成為必然。正是汉诗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所具备的移植性,使得现代汉诗具备了“选择性亲和”因素和“可译的中国”形象,而其内生性则构成了现代汉诗独特的美学形态,二者的结合共同促使现代汉诗成为沟通东西方文化的可能性通道。
除在理论方面的探讨,奚密也身体力行地从事编译工作以推动汉语诗歌的横向传播,主要编译有《中国现代诗选》(An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不见园丁的踪影:杨牧诗集》(No Trace of the Gardener: Poems of Yang Mu)、《边境台湾:二十世纪台湾诗选》(Frontier Taiwan: An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以及一些诗人的单独译作。在将汉诗译介入英语世界时,语言层面和文化层面的差异性也导致一些阻碍因素显现出来。现代汉诗在诞生之时的破旧立新使其与中国传统诗歌语言传统产生了既相关又差异的语言特性,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即表现出语言混用的特质,除去彻底的白话和古典词句的运用,还存在大量文白之间的中间话语。正如奚密所说,“在措辞层面上,文和白之间有很宽广的中间地带,因此很难在翻译中传达出细微差别。”30回归到具体的诗文本,奚密在对杨牧、卞之琳、管管、闻一多等人的诗作进行细读及观察其译介情况时发现,现代汉诗常赋予近义词甚至是相同词语不同的文学性,比如“星星”、“星子”和“星”、“眸子”和“眼睛”等虽具体指涉实物相同,但在措辞和语言内蕴方面也有细微差别。另外,汉语的动词音节也会影响情感表达,比如“聆听”和“听”,“思量”和“想”,“寻觅”和“找”,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前者比后者文学性更强,而这种文学性在英语动词中很难找到对应。此外,重复作为现代中国诗歌常用的一种重要手法,在英语世界,也并不被推崇,这就涉及到需在理解诗意的基础上进行选择性译介。并且,在反传统的语境下,现代诗歌普遍带有实验性和特异性,句法在诗人手中也变得复杂多变,容易引发句子的多义甚至歧义解读。
以上分析表明,现代汉诗横向移植中介质发挥作用的方式并非简单的语言层面的转换,而涉及到汉语思维方式和文化层面的共同解读。无论中国的古典诗歌还是现代汉诗,在阐释层面都讲究探寻其“言外之意”和“味外之致”,在传达诗意的同时,还要兼顾诗的韵味传达。“归根结底,诗韵效果是由语言因素和文化因素决定的,当然这两组条件也是相互关联,绝非独立的。判断措辞的文学性,离不开深入的文化体验,因为文化实质上是语言运用的历史。”31现代汉诗的诗韵传达需要译者选择合适的文化意象,判断其诗意的存在并选择性地加以省略或保留、变异或归化,以达到无限接近的审美境地。
现代汉诗在单向度的横向移植后进入了双向度的横向沟通层面,虽然中国现代诗歌的翻译还没有引起英语世界的范式转变,但奚密等人基于个人审美选择的翻译实绩也在推动现代汉诗乃至汉语言在英语世界的主体建构和横向传播。从可译性的角度看,翻译既不是对同一性的肯定,也不是对差异性的追求,它是汉语在他者空间中获得意义重构和合法地位的有效策略和必然途径。这种互文性诗歌文本充满了跨文化意象,除去适应目标语境的话语转换,富于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意象则会在新的语言系统中被赋予新的想象空间,召唤读者新奇的审美体验。这种杂糅古今中西特质的诗歌文本,各种因素在冲突中融合并建立起一种既对立又平衡的张力关系。现代汉诗身处互译时代中,在不同语言和文化的重构中,由于以上种种差异性的存在而无法达到“一一对应”或“无缝接合”的完美,但在“保留”与“失去”、“准确”与“谬误”、“理解”和“误解”之间,是异质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在这种横向移植过程中,现代汉诗获得了常规计划中无法预计的新启示和意想不到的新的艺术生命力,也由此见出汉诗现代性的移植性要基于其内生性。
三、纵贯横通的圆形批评视野:二重性关注和多元视角
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使得现代诗学批评既不能以传统的美学典范为尺度,也不能单纯以西方现代诗歌的美学标准来要求。奚密关注到现代汉诗现代性生成的双重属性,并在此认知基础上建构起其“圆形”的诗学批评体系。所谓“圆形”的批评观念,王先霈先生曾这样表述道:“文学批评主体确认自己在文学批评的纵向的历史发展之中,在横向的同时代文学批评的多样展开之中的位置的学术心态,即追求着主体两部各要素间的自谐及与其他文学批评学派的互谐的心态。”32他将现代的圆形批评期望也放置在民族和时代的范围之内,认为“文学批评也可能是多种文学批评的圆形组合。文学批评不但在史的纵向发展上近似一串圆圈,在横向上,现代文学批评可以是许多圆环连结而成的圆圈。”33无独有偶,奚密也以“圆”来描述自己的文学批评方法,即“四个同心圆”,意指“以文学文本为核心,着眼于语言、结构、意义等美学层面。围绕此核心的第一圈是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诸如版本、生平等相关资料,第二圈是文学机制和其它结构性因素,第三是文学史,包括作品作家与前代及同代作品作家之间的或隐或显的对话,第四是与文化、社会、政治等外延语境的互动。”34在这里,文学研究被放置在立体视角中进行考察,基于文学自身的丰富言语结构,这种“同心圆”的研究方法将文本的意义加以突出,并将与其有紧密联结意义的社会因素有机融入。可以看出,王先霈先生的圆形批评理念偏重于包容的学术心态构建和宏观的批评视野,奚密则偏重于具体研究的方法论范畴,但两位学者的“圆形”理念均是基于圆的物理特性衍生出的一种横纵贯通的批评态度。奚密并重艺术思维与抽象思维的研究方法和开放性的主体视角正是圆形批评的题中之意,从现代汉诗更深一层的理论来看,这种圆形批评也是建立在贯通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维度之上的诗学批评。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构成了奚密诗学批评的纵横坐标,使其实现纵向打破时空壁垒、横向沟通多元文化的愿景,最终得以跨越文化边界,破除古今中西的二元对立的诗学框架,建构了一种穿越横纵的圆形批评范式。
首先,这种圆形批评视野表现为其宏观、现代性的整体研究视角和对汉诗现代性所具备的内生性和移植性的双重关注。奚密既注重现代汉诗在纵的传承新变中推进的内生性演变,也关注其横的改造和移植,在研究理路上寻找和发掘文学、历史、政治和文化这几者之间的张力结构,从历时和共时的双重维度出发,将整体观的批评思维策略运用到具体的现代汉诗批评当中,形成多层次、多角度的透视。在关注文本细读的基础之上,将诗歌放置在由“诗文本”、“文类史”、“文学史”和“文化史”构成的开放语境中进行探讨。在奚密这里,以文本为中心并不意味着严格地膜拜文本,而是通过阐释诗人对诗歌形式与内容的巧妙建构,去探析一种更深层次的内容并使其可感可知。诗是以自身为目的的一种艺术形态,诗的创造性的语言形式、想象力和不指向意义的非叙事性,就是构建起自身价值的基本要素,因此价值的获取就需要不断折返其自身去尋找,在字词与行句、节奏与韵律、结构与意象、有限与无限中去获取。所以,关注诗歌最具独特性又最多义性的特征,在美学层面上探讨关乎言语、结构、逻辑及意义的组合策略是其诗学研究的着眼点。
同时,文学的历史性不只是过往经验和意识形态的聚积,也是各种场域和时间,建构与消解,官能和知识,权力和言语等种种资源的组合可能。现代的观念往往源于与历史的激烈对话,文学理念是一定的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中人们建构的产物。与此同时,要理解文学,还要关注到布迪厄提出的“文学场”35与其它权利领域及世界构成关系的基本法则。因此,在研究现代汉诗之时,也应重新定位诗歌与政治、历史、现实的架构关系,让诗歌容纳复杂的现代经验与意识以获得新的言语空间。如同在社会机制中,政治、经济、文化和个体心性话语需要统一调动一样,文学是现代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为表达这种复杂而又独特的话语,各种机制需密切互动,才能完整表达出新的审美经验与生命体验。各种社会、文化因素以及与它们构成竞争的多种话语共同构造跨文化语境,文学则在这样一个具有历史向度的公共空间中进行多维对话。奚密将文本外的多元因素与“细读”融合起来,在文本本体意义解读的基础上,将汉诗放置在其现代诗体转型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关注共同参与构建其内生性和移植性的多维因素,将共时与历时思维整合,附之以文化研究等多重视野,在横移纵承间使现代汉诗的阐释具有了多向度和多层次的美学特性。
其次,这种圆形批评视角还表现为奚密打破二元对立的主体开放性批评态度。她意识到在面对多元文化冲击之时出现的一种“或卑或亢,甚至又卑又亢”36的心态,这种心态会引发关于现代汉诗本体的种种质疑。比如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曾在《环球影响的焦虑:什么是世界诗》一文中写到:“所谓世界诗歌是任何人都能写出,都能够被翻译,又能被认可的一种诗歌,要构建这种诗歌想必要求对‘区域性的概念重新做出相应的界定。换言之,在‘世界诗歌这一范畴内,诗人仍必须寻求一种可接受的方式来表明诗人自己的民族性。”37这种对于“民族性”的强调,也表达出对中国诗歌在“世界诗歌”观照下的忧虑。面对这种“焦虑”的提出,奚密认为其来源则是宇文所安在文章中构建的基于“中国”和“世界”、“民族诗歌”和“世界诗歌”对立的视点。她质疑道:“民族和国际诗歌之间真的存在界限吗?界限在哪里?存在划分这种界限的意义吗?根据诗歌反映或代表其产生文化的程度和功能来认可诗歌的价值呢?還是反过来,透过诗歌来欣赏认识一个文化的轮廓和质地?”38
此类关于现代诗“中国性”的争论频频出现,在日益全球化的开放语境中,“中国性”的指称本就带有本质论的嫌疑。从根本上来讲,对“中国性”的关注,便是对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和移植性的错误认知导致的,其内生性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的本质固化,移植性也不意味着全盘西化而迷失本原。相反,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是在移植文化的刺激中不断生成演进的,其移植性更是存在于汉语诗学内在主体的要求之中,二者互为因果而非孤立存在。因此,奚密认为从文字的表面去寻找本土性是不可取的,真正的“中国”是从“中国灵魂”里呈现出来的。再加之现代汉诗诞生之时便带有“混血儿”的特质,早已将各种外来因素嵌合融汇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新的本土性,所谓“纯中国”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绝对化反映,无论“中国”还是“西方”都决非同质化的存在,双方都具备更复杂多元的组成部分,探寻其真正的存在也需要真正多元包容的认知视角。因此,奚密认为需要建立一种“不卑不亢”的客观态度来进行深层并有效的沟通,过分强调外来话语的刺激,或一味捍卫本土性的边界,都会因既有的价值判断而产生更多的身份焦虑和文化焦虑。只有抛除先验性思维的惯性,将视线聚焦在语言及文学本体,才能有客观理性的判断。她认为“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才能从事客观的观察和研究。不要一开始就说现代汉诗怎么能够和古典诗比,跟西方诗比。这样怎么能看到它的原创性呢?现代汉诗当然有高度的原创性,能够用中文这么写就是不同于传统。我们也不必骄傲,老说中国是诗的国度。”39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中国性”的意义是诞生在多元文化的冲击当中,显然,多元文化主义已成为一种全球性的语言,认知其真正内核则显得十分必要。通常,多元文化视野似乎被拘囿于欧美视线之中,基于此就会推导出前文提到的关于“中国”和“世界”、“民族诗歌”和“世界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二元对立的结论。因此,奚密提出应破除这种单一视角的掣肘,从非西方的视点切入多元文化的多重含义。她关注“当多元文化主义传播到非西方时会发生什么?它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如果西方的制度是没有带来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的罪魁祸首,边缘化的人能通过自己说话来真正解决问题吗?”40文化的传播机制和消费机制并不总呈现出统一性。奚密以理论在中国的引进和使用为例,理论之于中国,从20世纪70年代的保留和抵制到90年代的趋之若鹜,再到当下的逐渐回归理性,其在中国的传播由保守向开放转变,在各大主流期刊及其它各种渠道的翻译介绍下,中国理论话语使用的范围已与其输入地没有明显差异,但二者面对的研究对象依然有着很大不同,这就意味着理论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中以不同的方式介入文学活动。所谓“意义”并不是固化的、绝对性的,它需要在特定的坐标系中获取价值。当把西方理论放置在中国背景下时,它便作为原理论与本土因素沟通,其意义便不再指向本身,而是指向对象的目的。所以奚密说道:“与其将中国视为西方理论的被动消费者,不如问问西方理论是如何为中国的目的服务的。”41
显然,同一化的认知观念亟待改变,理论并不等同于“西方理论”,非西方理论背景的话语同样应被纳入到研究视角中。奚密认为这种“西方”同一化的谬误其实隐含着中国与西方相对立的二元模式。将西方视为同质化本体的另一面,则也是对“中国”本质性的构造,这种构造是基于强烈的文化捍卫意识之上形成的一种民族主义,将“中国性”加以严格界定并作为评判文本的准则之一,横亘在海外和本土批评家之间。这种情况在诗歌领域也有所表现,因古典诗往往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关,中国也被称为“诗的国度”,所以,在古典诗不断经典化的同时,也树立起关于“诗”和“中国”的标杆。那么,当现代汉诗颠覆古典诗的原则时,就会被等同于对“诗”和“中国”的双重背叛,“这点构成现代汉诗的另一个历史悖论:它既是‘合法的——因为它是现代中国,诗这个文类的代表——也是‘非法的——因为它是古典诗不称职的继承者,或者说得重一点,它是古典诗的‘不孝子”42。这便是对汉诗现代性生成方式的曲解,片面关注其传统的固态性,而忽略了汉诗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当然,随着现代汉诗传统的体认及新传统的不断推进,异质因素会逐渐“常态化”,从而进入新一轮的陌生与自然的循环,旧有的“神话”和“崇拜”也会被打破。但是,如果中西二元对立框架依然存在,旧的桎梏破除之时,新的藩篱也在蛰伏之中。只有意识到汉诗现代性所具备的二重性,理解汉诗现代性的“内生性”并非指向因循守旧而代表着裂变更新,并关注其移植与内生之间的影响关系,才能真正破除批评思维的二元对立框架。
因此,奚密基于破除固有对立框架的愿景之上提出了建构“知识分子的跨国身份(The transnational identity of the intellectual)”这一观点,亦作为其圆形批评的研究视点之一。这种视点有助于打破固定思维,解构同质化的中国和西方。她将华裔学者与非华裔学者的批评方法加以比较后发现,一部分学者用高度印象化的语言描述中国,将中国的“不可知性”和“神秘性”人为地放大,他们在将中国转化成具象经验的同时强调这种经验的独属性,以强化其“本土”的文化身份。基于自我合法化和文化差异性的捍卫,他们建立起了一个神秘的、专属的、非国人不能理解的中国形象,而西方理论的输入又在不断刺激其对“中国性”执拗地捍卫,文化全球化所带来的身份危机使其更加诉诸于文化身份的认同,以实现文化层面的归属感。奚密意识到,中国在过去一个半世纪中经历的身份建构过程是艰难的,许多人坚持认为有一个真实而独特的中国,一个外人无法真正理解的中国,完全忘记了他们自己对中国一直在进行持久地、连续性地假设,比如“中国的整體氛围”、“文化精神”等等,这其实是在意识层面反映了中国与西方文化之间根深蒂固的不安和不信任。但是,“如果我们遵循同样的逻辑,即那些不住在中国的人不可能真正了解中国,那么我们无意中承认,那些不住在西方的人不可能真正了解西方的理论。”43所以,在看似“真实客观”的研究和不断确认“中国性”的背后,其实是对汉诗现代性之二重性的忽视,是带有假设性质的建构行为。
前文所提到的关于“民族诗歌”和“世界诗歌”对立观点正是基于这种视角构建起来的。如果我们把目光从外部关联转向内部结构,依然可以发现内部机制中“中心”与“边缘”的对立。比如在研究中国现代诗歌时,香港和台湾的部分总是不在场的,它们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所进行的艺术创新在历史的叙述中,或成为陪衬、或被遮蔽。以“大陆”为中心的叙述方式,也是单纯地以地缘政治为标准粗暴地进行版图切割,割裂了两岸三地的诗歌在发展过程中的交流影响。其实,大陆与其它华语地区内部常是以跨时空的方式进行沟通,往往呈现出隔代互动的景观,正如奚密所说,“历史是不断重复的,但每一次的再现又带着新的时代意义和文学特色。”44
诚如王先霈先生所说的那样,文学批评在史的纵向发展和横向现代文学批评方面均是许多圆环连结而成的圆圈。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推进,西方霸权逐渐衰落,话语趋向去中心化和去殖民化发展,民族身份界定和文化认同开始进入新一轮的争论和探索之中。在这样一种多元语境之下,奚密提出的“知识分子的跨国身份”以多元文化视野建构起真正开放的批评空间。正如她所论述的那样:“我所提议的知识分子的跨国身份既不是由民族、种族或文化起源所界定,也不是由地缘政治位置所界定。正是跨越这些边界的比较视角给人以这种身份。因此,它是真正多元文化主义的基础。”45这种批评身份的建构正是基于其纵向打破时空壁垒、横向沟通多元文化的愿景之上,与其并重审美经验与理论思维的方法相结合,在充分认识到汉诗现代性自身特点的基础之上所铸就的独树一帜的圆形批评视野。
四、结语
传统力量和西方话语从来不是以纯粹直接的方式对现代汉诗产生影响,其影响作用的实现往往建立在诗歌发展的内在需求之上。换句话说,只有当诗歌内部产生新变的需求,才会或主动或被动地吸取能量以促进其生长发展。现代汉诗正是基于旧有诗体内部与外部的不和谐状态而产生,为能契合人们欲表达的思想、情感经验、时代精神而寻求一种新的现代诗体。故而,现代汉诗现代性的获得是内因与外因双重作用的结果,传统所要求的内部革新为其内因,西方话语的移植和刺激为其外因,内因居主导地位,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现代汉诗的现代性也因其生成方式而具备二重性。关于中国现代性的认知,一如列文森所持有的冲击-反应说,认为中国被动地接受西方的影响,中国的现代性是一种应激反应;再如柯文所谓“在中国发现历史”,认为现代性是中国内在生长的。两种观点都有一定合理性,但却忽视了中国现代性的复杂性。现代性的二重性的提出则扭转了这种单向度思维,关注现代性生成的多重因素,便可知其二重性也并非如同前文所提两种认知一般互相排斥,而是相互作用,互为因果的。
奚密基于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之上所建构的诗学批评,便是站在古今中西之间体察现代汉诗的复杂性,以避免单一的维度,从而使现代汉诗从其所面对的困境中找寻到合理的言语立场和新的生长空间。正因为汉诗现代性具备二重属性,使得其既从古典诗学话语中继承诗情诗意,转化严谨格律以实现音乐美的诗体追求,实现其由“新”向“诗”的靠拢;又在移植性因子的影响下,丰富了诗歌的技巧,刺激了汉语言的新生,发现了新鲜的“自我”,使诗在公共空间的言志抒情之外获得了另一种“我”的意识。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现代汉诗具备了新的语言和形式力量,使现代人的情感经验和灵魂拥有了诗意的栖居地。此外,关注现代汉诗的现代转型过程,并非只关注其转换了什么,而更要关注其为什么转换和怎样转换,这便是要关注汉诗现代性的二重性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所谓现代汉诗之“现代”,首先是民族文化沉淀之下汉字大写的“现代”,同时也是“Modern”在汉思维选择之下的翻译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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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江弱水:《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③1920 MichelleYeh.Introduction: “The Best of Times, the Worst of Times”, World Literature Today, 2010, 84(1).
④ 评述奚密诗学观点的文章主要有:张松建:《边缘性、本土性与现代性——奚密的现代诗研究》,见《文心的异同:新马华文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3-304页;董炎:《从边缘出发——奚密的现代汉诗研究述评》,《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张森林:《抒情美典的追寻者:奚密现代汉诗研究述评》,《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3期;翟月琴:《奚密现代汉诗研究综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2期;晋彪:《文学性与文化性的诗意建构——评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另类传统〉》,《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彭松:《边缘的探求者——奚密的诗学研究和诗学建构》,《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刘奎:《“现代汉诗”的概念及其文化政治——从奚密的诗歌批评实践出发》,《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年第2期。
⑤ 叶维廉:《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中外文学》1975年第3期。
⑥ 纪弦:《现代派信条释义》,《现代诗》1956年第13期。
⑦ 奚密:《新诗百年:文化场域与美学典范》,《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8年第1期。
⑧42 奚密、李章斌:《〈可兰经〉里没有骆驼》,《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2期。
⑨ 卡尔:《现代与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主权1885-192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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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奚密:《现代汉诗中的自然景观:书写模式初探》,《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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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奚密:《“理论革命”以来的文学研究》,《书城》200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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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宇文所安、文楚安:《环球影响的忧虑:什么是世界诗?》,《中外文化与文论》199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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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翟月琴、奚密:《“现代汉诗”:作为新的美学典范》,《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