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斯洛特戴克:一个现实主义者

2021-12-16 08:22□叶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11期
关键词:犬儒主义洛特理性

□叶 瑶

【导 读】彼得·斯洛特戴克是当今德国负有盛名却颇具争议的哲学家,他的成名始于对犬儒理性的批判,后者被视作启蒙理性的病变,真实地充斥着现代人的生活。在批判之际,他亦试图论证犬儒理性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将之归因于生命的“自我保存”本能,并提出球域学理论,探讨如何正视人的生存论免疫需求,以及现实主义地推进个体的自我启蒙。

在德国当代哲学家中,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以敢言、直言且言论常显出格而闻名。从1983年因写作《犬儒理性批判》(Kritik der zynischen Vernunft)声名鹊起后,他多次引发或介入哲学、政治、社会文化、神学以及心理学等领域的论争,满富激情地剖析、反思与批判德国、欧洲乃至全球的当下现实。斯洛特戴克属于在“68年”学生运动与“批判理论”的影响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思想中天然有着左派因素,不过在他身上,同时也呈现出“越来越多的保守色彩”。这种奇特的组合由他自己宣告为“左派保守立场”,即一方面,他认为以欧洲的启蒙运动为起点与代表,现代人为个体的各种权利孜孜奋斗,朝着“人之解放”坚韧迈进,达致的文明成果值得保持与扩大,但另一方面,他对真实人性和现实历史有着摒弃幻想的认知,不敢乐观地相信历史可以不断“进步”,相信文明不会倒退。有论者认为,斯洛特戴克的这种立场近似于阿多诺,可称之为“矛盾的保守主义”。何以矛盾?正因他对现实中人的复杂性、世界的多面性有着审慎的思虑,由此观之,他的“左派保守立场”亦可称为一种现实主义的立场。

一、世界是犬儒主义的

彼得·斯洛特戴克从理论上把握现实世界的第一步是批判犬儒主义。在德语中,“犬儒主义”一词对应着两种拼写方式,一为Kynismus,从希腊语演化而来,一为Zynismus,源自拉丁语。两者往往混用,但细究起来,Kynismus指的是古希腊时期以第欧根尼为代表的犬儒学派,可将之理解为“愤世犬儒主义”;Zynismus则被斯洛特戴克用来描述一种弥漫于当下欧洲思想、文化与政治中的突出现象,可称其为“玩世犬儒主义”。

依斯洛特戴克之见,玩世犬儒主义是启蒙运动预料之外的苦果,是启蒙理性的病变,或曰“经过启蒙的虚假意识”(das aufgeklärte falsche Bewusstsein)[1]37。依据逻辑关系,斯洛特戴克把虚假意识分为差错(Irrtum)、谎言(Lüge)、意识形态(Ideologie)以及玩世犬儒主义,并认为它们都起源于“犯错”。首先出现的是差错,然而差错之产生,实则根植于人类天性中的“犯错意识”(das irrendes Bewusstsein),换言之,但凡是人,其意识在运作过程中出现错误是无可避免的。犯错意识是虚假意识剥除了主观因素之后的原始版本,它的天然存在就好比视觉上的错觉,即人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往往不是对的或真的,而需要再看一眼加以证实或证伪。在证伪的情况下,如果不纠正差错,反而固执己见,明知是假,却言之凿凿,便产生了虚假意识的第二种形态——谎言。相较于差错的根源在于“逻辑或感觉上的混淆,较容易加以纠正”[1]54,谎言则是撒谎者主观意志的结果。斯洛特戴克虽也指出,从自然史的角度来看,有些撒谎意味着“不自觉地虚假呈现实际情况”[2]——比如,有的人天生就爱花言巧语、搬弄是非,但不管怎样,所有谎言都共享着同一个前提,即“拒绝履行说真话的义务”。[2]因此,对于撒谎者而言,散布谎言乃是自主自愿的行为,而受骗者则处于非自愿忍受的状态。当受骗者从“非自愿”转向“自愿”后,虚假意识便开启第三种形态:意识形态,它意味着“撒谎者与受骗者之间达成了半有意、半无意的合约”[2]。这份合约的韧度是超乎想象的,绝不容易遭到破坏,它是“固执的、系统化的、深入生命之根基的错误”[1]54。究其缘由,斯洛特戴克认为是人的生命从根本上内含着“笃信意志”(Wille zum Glauben),存有着对于“整全”(Ganzheit)的强烈渴求。基于此,当我们审视历史,会发现无论何种文化,无论其发达程度之高低,都不能消除迷信现象,不能弃绝某种原初的对于幻象的浓厚兴趣。意识形态作为一套自洽的完整体系,完美满足了人的笃信需求,收获了信徒,比如,各类宗教通过建构偶像,依托人的自我说服机制,让人在自身意志的支配下,放弃原本可能怀有的疑虑与不信。意识形态之弥坚,究其根本,靠的是成功地使“说服性的偶像之产出契合了对于令人振奋的幻想之需求”[2]。

诚如前述,如果说意识形态意味着固守“第一眼之所见”,那么紧随其后的必然有“第二眼之纠偏”,后者在斯洛特戴克的眼中,便是欧洲思想中的反讽(Satire)传统。犬儒学派是它在古希腊时期的代表,启蒙运动则是它在现代的继承人,其中区别大体在于前者彰显着肆意的风格(Frechheit),而后者渐失“反讽所包含的有力的嘲笑传统”[1]55,遗失了其中的肆意精髓,走向了自身的失败,以致“人浑噩地活在一种致郁的现实主义中,无意冒头,玩着严肃的游戏”[1]235。这种致郁的现实主义正是玩世犬儒主义,它是虚假意识的第四种形态。从意识形态到玩世犬儒主义的进化,其实恰巧借了启蒙的东风——严格而言,是捡了启蒙理性遭遇困局后的便宜。针对启蒙的变化过程,斯洛特戴克提出了一种“两面论”。启蒙运动在其勃兴之初,面对意识形态的谬见和霸权,仍坚定地认为真理站在自己这边,并以乐观的希望原则看待人性及其未来。启蒙的核心在于自我觉醒、自我解放,它要求的是基于自由的同意,而非受到胁迫的无奈认可。因此,启蒙认为唯有依靠理性,以及唯有在“对话”这种形式中充分运用理性,才能让人看清意识形态的虚假,让人的意识从被奴役、被束缚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启蒙期待意识之间可以进行平等自由的对话,展开科学理智的论证,从而推动意识自觉地告别旧的谬误,投身新的真正的真理。不过,斯洛特戴克认为,启蒙理性构想的这种“和平对话模式”,既错估了它的对手,又高估了理性的纯粹。对于原本处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而言,启蒙所谓的对话无疑是颠覆性的,而人尽管拥有理性思维的能力,却不一定能够击败古老的“关于真理的感受”,即“对于人类的诸般感受而言,旧的总被视作真的,新的准要遭到怀疑”[1]51。启蒙激发的并不是意识之间的对话,而是旷日持久的意识战。战争求的是取胜,再不是真理,由此,启蒙转向了它的另一面——意识形态批判,并试图通过揭发式(entlarven)的论战手段,迫使对手做出回应,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而不再打算将对手争取到自己这一边”[1]56。所谓揭发,可以理解为“绕到背后的、深入对手之头脑的举证”[1]57,它只是增添了博人眼球的秘辛,揭露了更加繁多的意见,而于真理无益。作为参战的另一方,意识形态在遭到批判之际,或会违背意愿承认自身的某些虚假,却同样掌握了揭发这种武器来反制启蒙,用诸如利益之争、冲动之举、幻觉之象等非理性因素来混淆批判的真意。于是,所谓的“真”,指的是“那些既能够绝妙地论证己方观点,又懂得批判性地杜绝所有致命而难缠的对立面的理论”[1]58;所谓的批判,则异化为理论之间的一较高低,从“求索真理”沦为自以为是。至此,意识世界陷入了真假难辨的处境,启蒙的批判在社会意识领域没能带来“消除一切问题的光……(反而)产生一种晦暗不明,一种深度的矛盾”[1]64。它们构成了现代玩世犬儒主义的根本特征,让世界落到一种“将哲学家送入‘空无’的境地,在这里,说谎者管说谎者叫说谎者”[1]9。

二、世界需要卸压

启蒙之失利可以看作现实理性之诡谲对于启蒙理想的回应,玩世犬儒主义之滥觞亦非因为世界当真充满了不讲理性的愚蠢之人,反倒恰恰是理智基于现实权衡而渐至的结果。如果说启蒙力求寻获头脑中的真理并努力与之相符地生活,那么现代犬儒主义则遵从着身体的“令人舒适的自我保存”(Selbsterhaltung)[1]225原则,并以此驱使理智。在斯洛特戴克看来,这种分野可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关于真理的不同理解。如前述,现代犬儒主义与犬儒学派虽说内涵迥异,却又共享同一名号,其缘故不能说跟它们对“身体”的特别重视没有关系,只不过后者是把身体作为表达真理的途径,作为实现反讽的工具。启蒙理性用残存的反讽对付虚假的意识形态,而愤世的犬儒学派则把完整而肆意的反讽对准以柏拉图为代表的理念论。当柏拉图把人定义为“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时,第欧根尼拿来一只脱了毛的鸡,指着鸡说“这就是柏拉图的人”。斯洛特戴克用这则逸事指明,面对“理念主义的抽象化把戏以及思想的分裂与乏味”[1]205,犬儒学派如何肆意地用行动加以反驳和嘲弄。这是“一种粗暴的启蒙”[1]205,它的真理观是“怎么活,就怎么说”,认为真理真正关乎的是现实生活的实际模样,“生活作为真理发出光芒的和原始野性的东西直接在场”[3]144,而且如此在场的真理是不可造假的真理。与之相反,理念论指出的真理是“怎么说,就怎么活”,它视哲学为求真的言说,其“意义似乎在于让人循着难以企及之典范的踪迹”[1]204而生活。斯洛特戴克认为,这种真理观是统治者的真理观,可以令真理陷入“‘话语’的密谋游戏”[1]205,把真理简化、异化为语言层面上的一类事物,而语言并非不能成为“有意、有目的地扭曲事实的工具”[2],进而制造出虚假的共识来取代关于真理的表达。对于理念论来说,“说”与“活”之间出现断裂的可能性是巨大的,由此导致“非真”的生活是极为容易的。

关于“什么为真”,斯洛特戴克提出了一个评判标准,即“生活(或生命)与学说的契合”[1]204,反之,言行若不一致,即为假。他称前者为“身行”(Verkörperung)原则,后者为“分裂”(Spaltung)原则。在他看来,古希腊的犬儒学派、对话模式的启蒙运动正是秉承“身行”原则的代表,理念论的灵感源头苏格拉底同样实践着言与行的统一;体系化的意识形态和现代犬儒主义是理念论的言与行出现“分裂”后的结果,无疑要归入“分裂”原则的方阵。作为“平民向理念论提出的反题”[1]222,愤世的犬儒主义者肆意地以自己的生活(或生命)作为言说的载体,呈现活的真理;“相反,现代犬儒主义是统治者向给自身充当意识形态与伪装面具的理念论提出的反题”[1]222,它清楚理念论的“分裂”本质与后果,但无意反抗之,而是视之为世界的现实,这个现实包含着一道简单的至上命令:“秩序乃是必须”(Ordnung muss sein)[1]222。所谓必须,非指秩序如基督徒的上帝一般超然不可怀疑,而是指它乃出于“自我保存”的必需品。为秩序故,无所谓真假;破坏秩序者,终将从“自我保存”走向“自我毁灭”。这种秩序在玩世犬儒主义时代的最佳象征当属原子弹,它是“自我保存”原则登峰造极的实体化,是“躲在自我保存欲望背后发力的权力精神的极端客体化”[1]258,是西方人的技术理性“本质的最高成就及其毁灭者”[1]258。众生只求自保,却将自己置入了全员毁灭的威胁之下。在斯洛特戴克看来,面对原子弹的秩序,任何批判已然无力,且错失了靶心,因为原子弹不该被看作某种客观之物,根本而言,它就是西方人本身,是后者之理性本质的物质化表现。通过它,“西方‘主体’实现了完满”[1]259。作为西方人的同一物,“原子弹向我们要求的既非战斗亦非投降,而是自我体验(Selbsterfahrung)……(和)巨大的聆听”[1]259。

正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斯洛特戴克又称原子弹为“最后的、最有能量的启蒙者”[1]257。唯当置身于它的毁灭性威胁中,人或可猛然醒悟,体认到人类之间的最后一战并非用武器相互摧毁,而是人类心灵内部的意识之战。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无论是以政治行动为代表的外部途径,还是以个体沉思为代表的内部途径,首先要做到“卸压”(Entspannung),要掌握“屈从与不对立的技艺”[1]260,要学习第欧根尼让亚历山大走开,莫挡住他的阳光。对于斯洛特戴克而言,如何“卸压”,如何从对秩序的承认转向对自我生命的关注,才是哲学在玩世犬儒主义靡然成风时的真正任务。哲学家在面对“世界是犬儒主义的”这一坚硬而悲催的现实时,要在承认的基础上现实地探寻解决之策,也要敢于接受无解的可能,尝试卸下求解的压力,学会置身其外,另起炉灶。

换言之,作为一个有着左派底色的现实主义者,斯洛特戴克对于人类的前景尽管抱着审慎的保守态度,但也期待卸了压的人们能够重启一种非理论的、活生生的、“以‘身行’为纲的肆意的启蒙”[1]234。它面向的个体“弃绝了盲目的合群,但并不因此停止在社会中承担各自的角色……(他们)以自己的清醒对抗‘分裂’与‘不自觉’对个体此在的渗透,活出自己的可能性”[1]238。它需要个体乃至团体继承愤世犬儒主义的激情,“不与现代犬儒主义的分裂意识同流合污……体验那些在头脑、身体与灵魂中向自觉的生活开放机会的生活方式”[1]238。未来的启蒙需要消除现代犬儒主义的短视、伪善与虚无情绪,让“此在能够在一处一望无垠的坚固天地中生生不息,不知疲累”[1]246。这样的期望也是斯洛特戴克后来写作《球域》(Sphären)[4]三部曲时的隐含主题。

三、走出现代“地狱”世界

《球域》三部曲厚达2000多页,但若粗暴地概括,可以将之看作“智识”(Intelligenz)为人构建免疫系统的实践——哲学家本人更乐意称之为灵魂政治(Psychopolitik)。智识呼应着人“相互集结以应合整体的本质”[5]33,助人建立不同形态的共同体,也就是生存意义上的“世界”,以便人在严酷的自然中存活下来。“世界”就是人的外部免疫系统,其首要目标在于确保人的自我保存。斯洛特戴克认为智识总是以“球域”空间的形式构想“世界”,并试图在政治层面上实现之,这也被他称作“世界的全球化”。

世界的第一次全球化发端于古希腊,主要指宇宙的天球化。古希腊人在想象天空时,相信漫天星辰都镶嵌在一个巨大天球上,随之转动。天球即“球域”一词的最初含义,它后来又逐步演化为层层套嵌的球面系统,而最早为之构思模型的要算毕达哥拉斯。他认为球形因表面任意一点到中心的等距,是“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6]44,因此和谐的空间世界必定也是球形的,外有边界,内有十个球形天体,以火为中心做圆周运动,这一球形的整体空间被他叫作“宇宙”(Kosmos)。可见,关于宇宙的哲思自一开始便与“球”紧密相关,但这种宇宙之球的真义则在于宇宙被想象成终极球域,它象征着最完美的世界。

宇宙之球从柏拉图那里获得了最富灵性与细节的表述。柏拉图构设了造物主“德穆革”,后者依据摹本创造出完美有序的宇宙,“这个宇宙作为生命体是拥有灵魂和理性的”[7]21。造物主最先造好灵魂,它“内涵了理性和和谐”[7]24,充满整个宇宙;随后以相同的方式与质料创造天空中的星体、诸神以及人的灵魂。尽管人的灵魂在纯洁度上稍逊,且身体可朽,但造物主仍旧“告知他们宇宙的本质,宣示命运的法则”[7]28;地球是“人类的养育者……是天空诸神中最受尊重的”[7]27,其他星体绕之转动;宇宙是圆球形的,自行做圆周运动,内部诸球面呈同心圆结构;宇宙“使一切有相同结构的生命体都包括在其中”[7]21,因而是唯一的。斯洛特戴克认为柏拉图其实构建了一种“球域神学”,宇宙之球根本就是“一个几何化的保护神”[8]27,人与之灵魂相通,被绝对地包容在内,就算人世的秩序崩塌,却“绝不会孤立于有效的秩序之外,远离那紧密而完满的整体”[8]367。换言之,智识为人构设了一种“真实存在的、有知有觉的、为一切赋灵(beseelen)且蔽护一切的球”[8]384,使其充当永不失效的免疫系统,这大约也是智识创建免疫空间的能力极限。

基督教哲学基本沿用了宇宙的同心多层球面结构,但把造物主换作了人格化的上帝,他高居宇宙边缘,护佑位于宇宙中心的人。稍有不同的是,基督教的宇宙还为地狱留了位置,它处于地球的内部,因此严格来说,地心论其实是地狱中心论。不过,地狱的中心地位绝不表示它更受上帝的保佑,因为基督教中还存在以上帝为中心、以地面上的人为边界的另一球域,地狱则处于该球域之外,这不只表示地狱距离上帝更远,更表明地狱实际上是“外在于上帝的世界”[8]607。斯洛特戴克称之为“反球域”(Anti-Sphäre),认为它表征着人对于失去上帝庇护的抑郁心境,本质上乃是智识对于人缺失球域之免疫的担忧。他说,当尼采喊出“上帝死了”,真正死去的是那个包罗一切、给人以灵魂之慰藉的至大而有限的球域,而且不再复活。尼采的喊声明白无误地宣示了现代社会已落入“地狱”的管辖,而这一结果要归因于世界的第二次全球化。新的全球化是一段“冥思式的球之空想走向现实的球之探索实践的历史”[8]824。它证实大地的球状,发现宇宙的无边无垠,引发了“全方位的世界图景革命,同时彻底重塑了灵魂宇宙论意义上的免疫状态与信仰动力”[8]416。斯洛特戴克认为,从球域学的角度来看,这场革命的关键在于“无限性”(Unendlichkeit)的发现。“无限性”一方面取消了柏拉图式的有灵天球,取消了地球的中心地位,置其于无目的的、“永恒沉默的无限物理空间”[8]813;另一方面否定了地球作为“上帝-人之球域”的边界位置,消除了球域与反球域的区别,其后果不是地狱得到上帝之光的照拂,而是人变成“必须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圆形星体的外表面上生存的生物”[8]828,这个外表面即“地狱”。

赋灵的终级球域死了,有限宇宙或者上帝便不再构成灵魂的免疫空间,地球异化为外在之所,身居其上的人宛如置身基督教的地狱。他们是“存在论上一贫如洗的个体”[8]828,是孤立的自我主义者,由其组成的社会体现着“内生的、严格地自我指涉的状态”[8]611,这些正是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所谓自我指涉,是现代人挣脱了超越者的存在之链,无所依托,只能朝自身索要存在的根据。启蒙运动的主体理性主义恰是因此而兴,尤以德国观念主义为甚。不过,斯洛特戴克并不认可后者将人的理性本质绝对化、以其取代上帝的做法,他称之为前现代的陆地式思维,坚信世界依赖于一个最终的根据,但第二次全球化造就的是流动的海洋式世界,“一个波动涨落的宇宙”[8]898。企图以理性为基,在大地上复刻以特定理念为中心的终极球域,无疑暴露出“存在之思脱离了生者的利益”[8]554。此外,他觉得把个体抬升为自足自主的主体亦显莽撞,觉得康德把“个体的应然领会为法则……形式上视每个人为世界公民或(第二次)全球化的品行端正的主体”[9]488,不过是18世纪的愿景。个体深受虚假意识的钳制,走向启蒙的道路远且艰难,他们在现代的真正模样是“抑郁者与受宠儿,被应然离弃,恰如对愿景失望”[9]488。他们是虚无的玩世犬儒主义者。

古希腊人的球域化宇宙传达的是“人类理性对人类自身存在的根本关切——通过对世界本质的探寻来确定自身生存的稳定基础、真实本性、确定界限和善”[10]211,这种关切在智识的前科学时代,往往僵化为意识形态式的免疫,以致现代主体理性在其中更多看到虚假意识,大加批判之,却又无力阻止个体陷入“地狱”。要想“出狱”,智识必须认清无限与免疫之间的矛盾。这首先意味着摒弃任何基于整体主义的形而上学幻想,停止憧憬某种永恒、强大的唯一球域,否定无限化的球域可能带来无限化的免疫。现代人应当“从一种普遍平和的、幻想式的共在伦理转变为诸多有限单元为维护利益而对抗的伦理”[9]195。所谓“有限单元”,指以人之生存为要的个性化有限球域,而所谓“对抗”,非指单元之间暴力相向、你死我活,而是要表明各人的免疫球域各有不同,但相邻相交、互为界限的共存状态。新的伦理意味着免疫只能是“一个有机体的自我赋能,它积极地划定自身与(失效的)周遭世界的界限”[9]195,意味着现代个体应自行构建为自己赋灵的球域,安身于“一处由严格挑选之物和符号构成的区域内”[9]195,维护、加固乃至扩大它的边界。它是动态的,是切实地从个体的现实生存出发的,它拒绝整体主义的同一化规定,质疑理性的超然地位,但不是非理性的。走进这种“球域”,还需现代人破除关于主体的自足幻觉,承认人需要与他者共在(Zusammensein)。但这种共在既非人之灵魂与唯一赋灵者的共振,也不止于肉体在同一空间中的共处,而是“依据个体主义的媒介与心理规则筹划的、紧紧相邻的、相互间半透明的”[9]253泡沫式聚合,它尽管有易碎的弱点,却能让人免于失去免疫的恐惧。

注释

[1]Sloterdijk,Peter.Kritik der zynischen Vernunft[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3.

[2]Sloterdijk,Peter.Peter Sloterdijk analysiert das zynische Bewusstsein zu Beginndes21.Jahrhunderts[N].Neue Züricher Zeitung,2018-12-29.

[3][法]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Ⅱ[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4]德语Sphäre一词源自拉丁语sphaera,后者是古希腊文的转写,该词最早可能为阿那克西曼德所用,意指“球、天球”。以下中文的“球域”“球”或“天球”均是考虑到斯洛特戴克对Sphäre一词的不同用法而做出的不同翻译。

[5]Sloterdijk,Peter.Regeln für den Menschenpark[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99.

[6]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M].北京:商务出版社,1981.

[7]柏拉图.蒂迈欧篇[M].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8]Sloterdijk,Peter.Sphären Globen[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99.

[9]Sloterdijk,Peter.Sphären Schäume[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2004.

[10]黄裕生.西方哲学史第三卷:中世纪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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