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境中常常出现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上布满闪闪繁星,在夜的静谧下,白天是晒谷场,晚上是乘凉地的地坪上,总有一小女孩窝在父亲的怀里。年轻的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小女孩幼稚的问题,还时不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对小女孩说,“那像勺子一样的叫北斗七星,那一颗叫‘担禾星’……”
“阿爸,为什么叫‘担禾星’?它会不会施法帮我们把田里稻谷担回家啊?那我们就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把稻谷担回家了……”
父亲爽朗的笑声随着夜风、伴着虫鸣飞向很远很远的太空,最后凝成一道光照亮我的整个童年。
那时因为通电不稳定的缘故,除了有月光、星光的晚上,其余的夜晚,四周便漆黑得如同有无数张黑网,瞬间可以把怕黑的小如蝼蚁的我吞噬掉。幸好,煤油灯成了那时的黑夜卫士,它发出的光紧贴着皮肤,覆在我幼小的身体里,怎么也甩不去。
煤油灯是村庄的摄像机。它把乡下人日子的明媚与昏暗摄在其中。新人结婚当天,把一对用红纸卷过灯柄亮着的煤油灯置于新人房内,寓为“添丁”。乔迁新居时,新居内摆上一对亮着的煤油灯,寓为“气旺不息,红红火火”。人死后入殓前,在其头顶前方点亮一盏被命名为“长明灯”的煤油灯,意为给亡人照亮投胎转世的道路。
童年的我,对煤油灯既渴望,又害怕。渴望看到誰家用红纸卷灯柄,就意味着将会有糖果吃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糖果的诱惑如同对光的渴望,迫切且期待,糖果给予的甜像是孤身一人置身于漆黑无光的洞穴,突如其来的亮光会让人如有一股甘甜的清流瞬间洇遍肺腑。害怕的是点上那盏被命名为“长明灯”的煤油灯就意味着有人死去。年幼的我只要看到点亮的长明灯,虽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会瑟瑟发抖,生怕大人们说的暂住在灯里的新灵魂会一下子从灯里蹦出来。
在没有烤箱的童年里,煤油灯充当着微型烤炉的角色。因为小,易携带,随时可以带着它躲开大人的视线,躲在一个屋檐角落或一片树荫下,把抓来的各种可以吃的虫子串起来置于灯罩上方烤着吃。这样烤耗煤油多,只敢躲着大人偷偷进行。虫子在火苗中慢慢蒸发掉身上的水分,发出诱人的香味,在那样一个阳光满满的午后成了我和小伙伴的盛宴。
或许是因为直至我出生,父亲才转业回到家乡,因为我,他体会到了为人父的喜悦,即使前面有五个孩子,但他几乎没有见证到他们的成长,所以他把更多的心思、更多的宠爱放在我身上。不仅吃、穿、用是全村同龄小伙伴中最好的,而且接触到文字也是他们当中最早的。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对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还没学会查《新华字典》时,确切地说我还没拥有《新华字典》前,我翻的第一本字典是父亲那本有点发黄的《四角号码字典》。那是他在部队时一位首长赠给他的,父亲对它极为珍视,对我却毫不吝啬。父亲教我查的第一本字典是它,但很快发现里面全是繁体字,不适合我这个年龄段用。
我常常想起一幅画面,它被时间定格在若干年前。停电的时候,父亲会点上一盏煤油灯,我坐在父亲亲手为我做的书桌旁,认真地倾听父亲给我讲解作业。
父亲在辅导我作文《我的理想》时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记者。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记者,但父亲说当记者首先要写好作文。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写好作文,长大后当一名记者。后来我对文学的热爱,一定是源于父亲那时对我的文学启蒙。
高二最后学期,看着我长大的奶奶去世了,因为从小跟奶奶同床共枕,感情异常深,所以我再也无心学习。整个高三,我懵懵懂懂地熬过了,高考的结果可想而知。在外求学的高中生涯花了父亲不少的血汗钱,因此我陷入深深的内疚里不能自拔。整个暑假,我困在自设的樊篱里,眼前只有黑夜,没有白天。最终,在父亲耐心的开导下,我推开了阴郁的帘子,让透进的阳光照亮灰暗的心灵。
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开销大,村里人,包括我亲姑妈,都劝说父亲不要再让我一个女娃糟蹋钱了。当时父亲厂里刚好资金周转非常困难,但他仍鼓励我去复读。无数个看不到星光的夜晚,想着父亲说“不要轻言放弃,勇敢向前,去战胜未知的拦路虎”,我如落水的蚂蚁抓到救命稻草般奋力向前。终于,一年后我专属的一束光照在开满鲜花的人生路口。
我以为煤油灯不会累,不会病,更不会熄,可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我却再也点不亮它。我的世界被它的灰烬覆盖。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父亲从医院回到家中,住到他当初作为婚房的老屋里。父亲心知肚明自己日子不多了,但刚强的他,忍着巨大的疼痛,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依旧顽强地与命运抗争。面对前来探望他的人,他会挣扎着坐起来,大声和别人谈笑风生,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羸弱。只有外人走后,父亲才重新蜷缩到那张伴他几十年的床上,默默承受疼痛的噬咬。我不知所措,心里盛满泪水,唯有祈祷奇迹降临父亲身上。
我扭转不了乾坤,天终究还是黑了。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不太敢面对那段时间、那段回忆写下一言半语,那情景如夜幕下的重重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那个晚上,黑云压顶,暴风骤雨欲袭来,父亲一反常态地迷糊了,疼痛已使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稍微清醒的时候,他无数次指向一个方向,可我没有一次能猜中他的意思,最终他无力地放弃了。
乡村的农忙时节,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唯有我,父亲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唯有我在他身边。父亲走时,嘴巴是没合上的,因为他要说的话没说完,要叮嘱的事还没嘱咐到。这种痛,至今仍时刻如针尖刺着我,最后的路我没陪他走好,这种悔,如无形的潮水一浪一浪地把我卷入无穷的深渊。没了陪我走人生路的父亲,我如同没了船桨的小舟,在没有彼岸的海面如失魂般随风飘荡。父亲入殓前,我使劲地盯着父亲头顶前方的那盏“长明灯”,那时我不再恐惧,我只想从灯里再次看到我亲爱的父亲。
后来,家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他手指方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我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我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父亲小名叫“阿光”,别人都叫他的大名,只有奶奶和他的姐姐们叫他的小名。小时候觉得父亲的小名俗气且难听,连母亲叫的都是父亲的大名。现在却不这样想了,从他的葬礼上自发来送他的众人,以及多年后提及他的名字时,别人不仅记忆犹新且还情不自禁地对他竖起大拇指来看,仿佛他来这世上一遭是完成如煤油灯一样的使命,正如他一出生便被赋予的小名。
父亲的话语直至他离开多年,还时常在我耳边回荡。有时候是含着眼泪对他怀念,胸腔里抑制不住对他无限的思念。他的谆谆教诲如昨,属于他的气息却渐渐远去,让我无数次想抓住,却因为疲于奔波,疲于钢筋水泥的生活,最终把他遗忘在故乡的一个小山坡上。唯有每年清明节在他坟前燃上一炷香,让香的微光带去我永远的哀思。
二
那个一直用肩膀托着我前行的人,在我面前溘然长逝,我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周围一片漆黑,我沉溺了很久很久,直至温柔却坚强的母亲把我从泥泞中拉出来。我擦拭满脸的泪水,经过浸泡的双眼,看到母亲与光一样白的头发夹在黑色丛林中,我再没有消沉的理由。
在黑暗中,母亲成了那时我修正方向的北极星。之后我努力考资格证,活跃于校园社团,主持学校大小晚会,因为我想替父亲好好照顾母亲,想让久违的阳光回到母亲脸上。
毕业那年,我和那一届毕业生不一样的是简历上多了“优秀”二字,行囊中多了沉甸甸的荣誉证书。毕业之后的日子在别人眼里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乡村执教,接着结婚生子,婚后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赡养父母。这样的生活平淡得如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或许他们认为曾经那么优秀的人不应该过这样平淡的生活,可是我却坚持認为那一种平淡的幸福,如白开水一样,食之无味却与生命紧密相关。那是一种值得我素手做羹汤,用锅碗瓢盆碰撞出烟火味的幸福生活。或许是因为失去父亲,我更加珍惜相濡以沫的感情,更加珍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餐桌享用一日三餐的简单生活。
如果没有从黑暗丛林中无望地走过的人,绝对不会体会到这种生活是多么令人羡慕。即使在别人眼里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命运他这个爱闹的老人家仍给我开了无数个玩笑。为了拽上幸福的枝丫,努力成为一棵幸福树的枝蔓,我摔得遍体鳞伤。
近十年奔波于各大医院,时间就在去医院的路上和在医院排队等候时悄然而过。曾历经被误诊为身患不治之症。当时,一个人置身于省城的医院大楼,孤单的身影在风中凌乱。有瞬间的恍惚,不能拖累任何人,想用一跳结束那二十几年的生命。可是醒悟过后有些不甘,也想到了家里被我时常忽视的母亲,想着已渐渐老去的母亲每次从牙缝里省下钱塞到我手上的情景。
我茫然地走出那所医院的大门,满眼都是刺眼的光,足以把我烤干的光,自己似乎就是鱼摊上被晒干的鼓着死眼的咸鱼,不知何时才有翻身的机会。不知该往何处,更不想回到那二十块钱一个晚上,一脚就能把门踢开的旅馆。走累了,无助地坐在树荫下的石板凳上,阳光刺眼,空气滞留,大脑如被糨糊封住。
不知过了多久,抬眼晚霞已缀满天边,那是血色样的晚霞,那么艳,那么像无数次受伤的体内喷泻而出的液体。旁边报刊亭的阿姨也许是见我坐得太久,也许是怕我想不开,她从报刊亭里给我拿了一本过期的杂志,“姑娘,有空就多看点书吧,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人生漫长,回头是岸就好。”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长得比较幼稚,她可能把我当成涉世未深的花季少女,可能认为我被某个雄性身体骗取了童贞,从我蜡黄的脸上认为我私自堕胎吧,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对她的善意报以感激的一笑。
或许是从小被教育不轻易放弃鼓舞了我,第二天鼓起勇气找医生重新诊断,最终确定为虚惊一场。虽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身体再次疼痛让敏感的心灵趋向麻木。怎么也忘不了那种恐惧,那种从头到脚的恐惧感蔓延了无数个梦魇,直到子宫里再次孕育出新的生命。
可是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家人怎么把我视如珍宝般照顾,最终孩子还是张开未成熟的翅膀飞离我。我也经历着与生与死的较量。几个闻讯赶来抢救的医生、护士用冰冷的器械,一点一点地钳出本不该滞留在子宫里的东西,血流如注,染红医生白色的衣服。没有麻药,我的意识是清醒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一钳一钳地钳走我的希望,钳走我想用生命去换取的孩子。来自心灵的与来自身体的痛,快要让我窒息,快要让我放弃斗志。喘息的间歇,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着手术台上方散发出的灯光,我仿佛看到置身于光环中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他们的话语。
整个过程我没有哭喊,没有流泪,过后在场的医护人员直夸我够坚强。不坚强我能懦弱给谁看?我得战胜眼前的“拦路虎”,捡回我那被蹂躏过的生命,四季风光我还无暇去领略,不能就这样在这世上白走一遭吧。
本以为经过这样的痛,千疮百孔的身体再也不敢为了孩子而拿命去拼了,可是我知道自己对孩子的渴望,也知道我的那个他对孩子的渴望。养好身体后,我还是拼着命,再次辗转于多所大医院。之后的几年失望又一次次地侵袭我。当又再次迎来希望时,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都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那时连窗外被人厌恶的苍蝇都是我羡慕的对象,羡慕它们可以来去自由。日子是漫长的,可是因为孕育着新的生命,因为看到无限的光芒,不管被扎了多少针,不管身体有多不适,都不觉得苦。本以为这次的小心会得到上天的眷顾,会让我柳暗花明,可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花蒂去,未成熟的果实落。又一次经历与上次类似但危险等级更高的与死神的较量,所幸的是,白衣天使们身上的光最终把手术台照亮。
看着血袋里,不知是谁的新鲜的血液通过针管,一滴一滴地流入我的体内,最终和我过少的血液融在一起,我苍白的嘴唇在它的滋养下,有了血色的模样,冰冷的心被缓缓地温暖过来。那是一种活跃、跳动、健康的血,在它的带动下,我慢慢地恢复了生机。
但最终身体某一处的疼痛,让我不敢再一次冒险,不敢让它再一次受伤害。几个月后,我成了一盏光焰微弱的孤灯,把自己尘封在一个又一个的冷雨夜。
直到有一天闺蜜再也看不下去,给我报了个欧洲十国游,十五天十个国家。我木偶般地任由闺蜜拉扯着上了动车,又下了飞机,直到我站在波光粼粼的多瑙河面前。深蓝色的河水平静蜿蜒,它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温柔地拂去游人心里的尘埃。那赏心悦目的蓝,那我一直喜欢的蓝就在眼前,我想大声呼喊,想尽情拥抱,长久的抑郁伴着耳边响起《蓝色多瑙河》的旋律随着河水流去,终究我要学会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
正当我沉溺于眼前的蓝不能自拔时,导游告诉我们,多瑙河并不是纯粹的蓝色,多瑙河的河水一年中要变换八种颜色,变色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河流本身的曲折多变造成的。
我释然。一条河并不因为你喜欢,它就要变成或保持你喜欢的模样,即使曲折,它仍很有个性地活出自己的色彩,而人呢?我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我静静地凝视着河面折射出来的光,那满眼的璀璨让我想起儿时的满天星斗,那是挂在天空的蓝,而这是天空倒过来的河,一条充满快乐的河。
三
刻下伤痕的十多年就像是一场恶战,我早已把大学时代文艺青年的形象抛之千里之外,也早已把当初手中文字变成铅字时的那种喜悦忘得一干二净。当年写文字的纤细小巧的手,也早已因为洗洁精、洗衣液等各种碱性液体的侵蚀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滑。
欧洲十国游回来后,我如涅槃重生般,开始做好捡拾遗弃多年文学梦的准备。
我如饥似渴般翻阅各种文学书,它如一个美丽的少女,使我心旌荡漾。
有了阅读的方向,促使了我写的欲望。而“写作”于我而言,是一种高雅的存在,是我欲弃却不舍的执着。
虽喜欢,但这条路我走得极其迷茫。
做了多年的浮萍,笔尖早已生锈,即使骨子里潜藏着一种呼之欲出被压抑的创作之念。
直到在一个文友的聚会上遇见宾老师。她在文学上的建树让我不敢与她靠近,只是坐在远远的角落,使劲捕捉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一次她没有谈过多的写作技巧,她只是说喜欢就坚持下去,即使不能成为大家,也能安顿自己的内心,安顿自己的灵魂。 因为不是文学讲座,所以大家也只是聊聊天,加加微信。当时我以为加微信只不过是现在通信发达衍生出的一种礼节而已。我还是我,还只是如聚会桌子上微小的一粒葵瓜子,毫不起眼。
一个月后,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给宾老师主编的刊物邮箱发去一篇我写的文章。本来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所以心湖并没有漾起多大的期待。
一个云层遮盖的下午,我从文件堆中手忙脚乱地接到一个电话,她说她是某某刊物的某某。我突然紧张得马上立直身子,用刚放下文件的右手,快速地捋一捋竖起来的头发,仿佛宾老师就在我面前。宾老师像是看透我的急促,笑着跟我说我们见過,还加了微信。听到那话时,我看到了窗外的云层镶上了金边,似乎身上的哪一根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之后她跟我谈起了我的那篇文章,首先肯定了我的文学功底,但同时她给我指出了很多不足。她教了很多我根本悟不出来也很欠缺的东西。她说写文章要善于留白,文章意韵是复杂的,不要过多用总结性语言,把个性化的东西凸显出来……她让我给自己定个目标,一年至少阅读一百本书。最后在她的指导下,那篇文章重新修改后被刊发了。
当文章变成铅字时,我是感激的,或许宾老师忘了这样的电话,她给多少初学者打过这样的电话。她的电话对于如我一样的人,犹如在浩瀚的文学海洋里看到了那颗启明星,在文学路上摸黑挪步的人从光源中获得额外能量。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因为太忙找借口,阅读、写作断断续续。宾老师知道后,总是鼓励我利用零碎的时间读首小诗,或读一段文章,她让我把写作当成一种享受。
在她的鼓励下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文字在自己心中建构了一个春夏秋冬,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个过程我享受到了写作的快乐,写作的幸福。
我始终心存感激,感激生命中出现的一道道光,感激我崩溃边缘推动我向前的那一束束光。
在一个明月挂中天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一片刚抽芽的树叶,通过多次的光合作用长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树叶。
【黄惠娟,笔名旖影,作品散见于《红豆》《金田》等。《咱的梦想是年底脱贫》荣获“我们都是追梦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征文三等奖。《逐梦乡村绘新景》荣获民政部“争当新时代人民群众心中‘最可爱的人’”有奖征文三等奖。】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