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煤油灯

2017-12-14 23:51新美南吉
小溪流(故事作文)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大野煤油灯电灯

新美南吉

玩捉迷藏的时候,躲在仓库角落里的东一拎出来一盏煤油灯。

那盏煤油灯的形状很罕见。灯座是一根约八十厘米长的粗竹筒子,上面黏着一个小小的灯芯,灯罩是一根细细的玻璃管。乍一看,根本就不像一盏煤油灯。

一开始,孩子们还以为是一支老式步枪呢。

“原来是一支步枪啊!”正在捉人的宗八说。就连东一的爷爷,一时也搞不清那是件什么东西。他的目光越过鼻尖上的眼镜,仔细地端详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

等弄清楚那是一盏煤油灯后,东一爷爷便开始教训起孩子们来了:“看看,你们把什么东西给我翻腾出来了?你们这些孩子呀,要是不管你们,任你们玩,不知道你们还会把什么东西给翻腾出来呢!一会儿没看住,你们就像一群贼猫似的。过来过来,把它给我拿过来,你们都给我到外边玩去!外边有电线杆子什么的,能玩的东西多着呢!”

被这么一骂,孩子们才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于是,不光是东一,就连邻居家的那些孩子们,也都像做了坏事一样,一个个灰溜溜地走到外面的马路上。

午后的春风卷起路上的沙尘,一只白蝴蝶忙忙碌碌地跟在慢悠悠的牛车后面。果然到处都竖着电线杆子,但孩子们并没有在电线杆子那里玩,因为孩子们觉得,大人说怎么玩就怎么玩,那多沒意思啊。

于是,孩子们掏出兜里的玻璃球,“叮叮当当”地摆弄着,朝广场那边跑去了。孩子们很快就玩起了自己的游戏,把煤油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天黑了,东一回到家里,发现那盏煤油灯摆在客厅的角落里。可是,要是再提煤油灯的事,说不定又要被爷爷训一顿,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吃完晚饭,又到了无聊透顶的时间。东一一会儿背靠在衣柜上,“咣当咣当”地摆弄抽屉的拉环;一会儿又来到自己家在前屋开的书店,看一个大胡子的农校老师跟伙计订书,那本书的书名好复杂啊,叫什么《大萝卜栽培理论与实践》。

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了,他又跑回客厅里。见爷爷不在,就凑到煤油灯旁边,一会儿摘掉灯罩,一会儿转转有五分钱那么大的旋轮,一会儿又把灯芯拿出来,再放回去。

他玩得正起劲儿呢,被爷爷发现了。不过,这回爷爷倒是没有发火,而是要姐姐帮他倒了一杯茶,然后用力拔出烟管,对他说:“东一,对爷爷来说,这盏煤油灯可是一件非常值得怀念的东西啊。爷爷好长时间都没有想起它,今天你从仓库里把它翻腾出来,让爷爷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爷爷到了这一把年纪,还能见到像煤油灯这样的老古董,心里真是高兴啊!”

东一呆呆地望着爷爷。下午被爷爷训了一顿,他原以为爷爷还在生气呢,没想到爷爷是在为见到了过去的煤油灯而感到高兴啊!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过来,坐在这儿!”爷爷说。

东一喜欢听故事,就听话地坐到了爷爷面前。不过,他又觉得这样子有点儿像准备挨训,心里不怎么舒服,就换了一个平时在家里听故事时的姿势——趴在那里,翘起双脚,还不时地拍打着两只脚掌。

爷爷讲了起来:

大约五十多年前,也就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岩滑新田村里有一个叫巳之助的少年。当时,他只有十三岁。

巳之助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一个亲戚,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巳之助有时帮人家跑腿,有时像女孩子一样替人家哄孩子,或是帮人家捣米。只要是巳之助这个年龄能做的事,他什么都做,所以他才被留在了村子里。

不过说实话,巳之助并不愿意这样靠村里人的照顾活下去。他常常想,身为一个男人,一辈子总是哄小孩、捣米,又有什么意义呢?男人要出人头地才行。但是,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呢?巳之助每天光吃饱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连买一本书的钱也没有。即使有钱买了书,也没有时间读。

巳之助暗暗期待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一个夏日的午后,有人叫巳之助去帮忙拉人力车。

那时候,岩滑新田常年有两三个人力车夫在拉车。从名古屋来潮汤治海水浴场的游客,一般都是坐火车到半田,再从半田搭人力车到知多半岛西海岸的大野和新舞子去,而岩滑新田正好位于那条路上。

人力车是要靠人拉的,跑不快。再加上岩滑新田与大野之间有座山岭,所以,拉起来就更花时间了。况且,那时候的人力车还是笨重的铁轮子,跑起来“咯噔咯噔”直响,因此,急着赶路的客人便会出双份的报酬,叫两个车夫合力拉车。巳之助被叫来帮着拉的车,也载着一位急着赶路的避暑游客。

巳之助把拴在车把上的绳子套在自己的肩上,“嗨哟嗨哟”地吆喝着,在烈日炎炎的路上跑了起来。头一次拉车很辛苦,可巳之助却不觉得苦,反而还充满了好奇。因为打从懂事起,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也不知道山岭对面是个什么样的城镇、住着什么样的人。

黄昏,当蓝色的薄暮中晃动起灰白的人影时,人力车跑进了大野镇。

在这个镇上,巳之助头一次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首先,那一排排的大商店就够让他感到新奇的了。巳之助的村子只有一家小店,卖的是粗制点心、草鞋、纺线工具、膏药、装在贝壳里的眼药和一些乡下的生活用品。

不过,最让巳之助吃惊的,是那些大商店里点着的玻璃灯罩的煤油灯,一盏盏像花一样灿烂。巳之助的村子里,到了晚上,大多数的人家都不点灯,屋子里一片漆黑,人们像瞎子一样用手摸着找水缸、石磨和顶梁柱什么的。稍微有钱一点儿的人家,会挂上媳妇过门时带来的方形纸罩座灯。座灯四面是用纸糊的,里面有一个盛着灯油的碟子,露出碟外的灯芯亮着一团樱花花蕾般的小火苗,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照在四周的纸上,发出微光。可是,不管多么亮的方形纸罩座灯,也没有大野镇上的煤油灯亮。

而且,煤油灯的灯罩都是用当时很少见的玻璃做的。巳之助觉得单凭这一点儿,就比容易被煤烟熏黑、容易碰破的方形纸罩座灯强多了。

在他看来,这些煤油灯把整个大野镇照得如同龙宫一般明亮,巳之助甚至都不想回自己的村子去了。人都不想从明亮的地方再回到黑暗的地方去。endprint

巳之助一拿到十五块拉脚钱,就离开人力车,走在这个听得见波浪声的海边小镇上,他朝商店里看去,陶醉地望着美丽而又明亮的煤油灯。

和服店里,掌柜的正在把印着大山茶花的布摊在煤油灯的灯光下给客人看;粮店里,小伙计正在煤油灯下,把不好的红豆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另外一户人家里,一个小女孩正在煤油灯的灯光下摊开雪白闪亮的贝壳,玩弹子游戏。还有一家店里的人,正在将一个个小珠子串起来做念珠呢。在煤油灯那蓝色的光辉中,人们的这些生活也像是故事里或是幻灯里的世界一样美丽,令人向往。

“文明让世界更进步”这句话,巳之助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他好像现在才明白了“文明进步”是什么意思。

走着走着,巳之助来到一家挂着很多煤油灯的商店门前。这里一定是卖煤油灯的商店。

巳之助握着十五块钱,在那家店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定主意,快步走了进去。

“我要买那个东西。”巳之助指着“煤油灯”说,他不知道煤油灯这个词。

店里的人把巳之助指的那盏煤油灯摘了下来,不过这盏灯十五块钱可买不下来。

“就便宜一点儿卖给我吧。”巳之助说。

“不能减价。”店里的人说。

“那就以批发价卖给我吧。”

巳之助常常去村子里的杂货店,请人家买他编的草鞋,所以他知道东西有批发价和零售价,批发价比较便宜。比如,村里的杂货店以一块五毛钱的批发价买进他编的葫芦形草鞋,再以两块五毛钱的零售价卖给人力车夫们。

煤油灯店的老板听到这个陌生的小毛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吃了一惊。他直直地盯着巳之助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以批发价卖?对方要是经销煤油灯的人,我才可以按批发价卖。像你这样的散客,我不可能按批发价卖给你的。”

“如果我是开煤油灯店的,你就会以批发价卖给我吗?”

“啊,可以。”

“那我就是开煤油灯店的,以批发价卖给我吧。”

店老板拎着煤油灯笑了起来。

“你是开煤油灯店的?哈哈,哈哈!”

“真的,大伯。我真的要开一家煤油灯店。啊,求求您了,今天就以批发价卖给我一盏吧。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一次买很多的。”

店老板开始还在笑,可看到巳之助那副认真的样子,不禁被感动了。特别是当他知道了巳之助的身世之后,就把煤油灯递给了巳之助,说:“好吧,就以批發价卖给你了。不过这盏煤油灯,即便是批发价,十五块钱也是买不下来的。我被你的热情感动了,所以便宜卖给你。不过,你可要好好做生意,多从我这里进货啊!”

巳之助请店老板教了他一遍煤油灯的使用方法,就提着那盏点亮的煤油灯回村里去了。

在黑暗的山路上,竹林和松林一片接着一片,可是巳之助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他手里提着一盏像花一样灿烂的煤油灯。

在巳之助的心中,又亮起了另一盏灯——一盏希望的灯。他要把这种文明进步的东西带到自己那黑暗、落后的村子里去,给村民的生活带去光明。

刚开始,巳之助的新生意很不如意,因为农民们总是不相信新东西。

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那盏煤油灯拿到村里的那家小店,免费请人家使用一段时间。

杂货店的老婆婆勉强答应了。她在天花板上钉了一个钉子,把煤油灯吊了起来,当天晚上就点上了。

大约过了五天,巳之助去卖草鞋的时候,杂货店的老婆婆笑眯眯地对他说:“这玩意儿可真是又方便又亮堂,不但晚上有客人上门,而且还不会找错钱。我中意了,就把它买下来吧!”

不仅如此,她还告诉巳之助说,村里人终于明白了煤油灯的好处,已经有三家预定了。巳之助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于是,他接过杂货店老婆婆递过来的煤油灯钱和草鞋钱,立刻就跑到了大野镇。他跟煤油灯店的老板说明理由后,将不够的钱先赊账,一口气买回来三盏煤油灯,卖给了订货人。

自打那以后,巳之助的生意就兴旺了起来。

开始是有人订货,他才到大野镇购买的。后来有了一些积蓄,就是没人订货,他也会买回来很多盏煤油灯。

这时,他已经不再为别人家跑腿或是哄孩子,只是埋头做煤油灯的生意了。巳之助做了一辆像平台一样带围栏的大板车,在上面挂满了煤油灯和灯罩。他推着车,在自己的村子和附近的村子卖煤油灯。玻璃灯罩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冰凉的声音。

巳之助赚了很多钱。更重要的是,这个生意让他觉得很快乐。以前黑漆漆的人家,渐渐地被巳之助卖的煤油灯照亮了。他觉得自己为那些黑暗的人家点亮了一盏盏文明进步的明灯。

巳之助已经是一个青年了。过去他没有家,借住在区长家一个斜顶的仓库里。现在他有钱了,不仅自己盖了房子,还经由别人的介绍,娶了妻子。

有一次,他在邻村介绍煤油灯时,说了一句以前从区长那里听来的话:“要是在煤油灯下,即使把报纸放在榻榻米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一个顾客反问他:“真的吗?”

巳之助不喜欢骗人,于是,他决定自己试一试,就从区长那里要来了一张旧报纸,在煤油灯下翻开了。

区长说得果然不错,在煤油灯的灯光下,报纸上的每一个小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能做骗人的生意。”巳之助自言自语。

不过,虽然在煤油灯的灯光下,字看得很清楚,可对巳之助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不识字。

“有了煤油灯,可以看清楚东西了,可是不识字,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文明进步。”

从那天起,巳之助每天晚上都到区长家去学识字。

他很用功,刚过了一年,就跟村里小学毕业的人水平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巳之助还学会了读书。

巳之助已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壮年人了,家里也有了两个孩子。“虽然还谈不上出人头地,但现在自己总算是可以自食其力了。”每当想起这些,他心里就很满足。endprint

一天,当巳之助去大野镇采购煤油灯芯时,看见五六个工人在路边挖坑,把一根又粗又长的柱子竖了起来。柱子的上头,横着两根像手臂一样的木头,横木上装着好几个不倒翁似的白色陶瓷。把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东西竖在路边干什么?巳之助一边想,一边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久,就见路边又有一根跟刚才一样高的柱子竖在那里,麻雀落在横木上叫着。路边每隔五十米左右,就竖着这么一根怪里怪气的柱子。

巳之助终于忍不住了,就问了一个在太阳下面晒面条的人。面条店的人回答说:“这是在拉电线呢!一通电,就不用煤油灯了。”

巳之助没听明白,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电。说能代替煤油灯,那么就是说电一定是灯了?巳之助心想,如果是灯的话,在家里点上它不就行了,干吗还要在路两边竖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柱子呢?

一个多月后,巳之助又去了一趟大野镇。他发现上次路边竖起的大粗柱子上拉了几根像黑绳子一样的东西。黑绳子在横木上的“不倒翁”脖子上绕了一圈之后,又被拉到下一根柱子上,就这样接连不断地一直连接下去。仔细一看,每一根柱子的“不倒翁”上都分出两根黑绳子,连到房子的屋檐下。

“嘿嘿,我还以为电是灯呢,这不就跟绳子一样嘛!倒成了麻雀和燕子休息的好地方!”

巳之助一边嘲笑着,一边走进朋友开的一家甜米酒店。这时他发现一直挂在房子中央、饭桌上方的那盏大煤油灯,被摆在了墙边,原来的位置上是一个比煤油灯小得多、但没有煤油壶的奇形怪状的灯,它被一条看上去很结实的绳子从天花板上吊了下来。

“这是什么呀?怎么挂了个这么奇怪的东西?那盏煤油灯出什么毛病了吗?”巳之助问道。

于是,甜米酒店老板回答说:“这是才拉的电灯啊!不用担心着火,又亮堂,连火柴都用不着了,实在太方便了。”

“哼,挂了一个这么奇怪的东西,恐怕连甜米酒也变味了吧?客人会少很多吧?”

甜米酒店老板这才想起来他是卖煤油灯的,就不再提电灯有多方便了。

“我说甜米酒店老板,你瞧天花板那儿,就是被煤油灯长年熏黑的地方,煤油灯已经在那里根深蒂固了,怎么能因为现在有了方便的电灯,就把煤油灯从那里拆下来,丢在墙角呢?煤油灯也太可怜了吧?”

巳之助就这样固执地护着煤油灯,不肯承认电灯的好处。

不久,天就黑了。谁也没划一根火柴,甜米酒店里突然就如同白昼一样地亮了起来,巳之助惊呆了。因为太亮了,所以巳之助不由得转过头去。

“巳之助啊,这就是电灯!”

巳之助咬紧牙关,盯着电灯看了老半天,如同瞪着仇敌一般。由于看得太久了,眼珠子都看疼了。

“巳之助啊,我跟你明说了吧,这可不是煤油灯能比得了的啊。不信,你伸长脖子朝外面瞧瞧,你好好往大街上瞧瞧。”

巳之助绷着脸打开了门口的拉门,朝街上望去。所有的人家、所有的店铺都和甜米酒店一样,点上了明亮的电灯。屋子里一片光明,光线一直洒落到了大街上。对于已经习惯了煤油灯的巳之助来说,那光线实在太刺眼了!巳之助悔恨地叹着气,又看了老半天。

他想,煤油灯的强敌出现了!过去,巳之助总是把“文明进步”这个词挂在嘴边,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电灯是比煤油灯还要文明进步的利器。

即使是很聪明的人,当他自己面临可能失掉工作的时候,往往也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从那天起,巳之助就开始暗暗担心电灯会通到自己的村子里。要是点上电灯,村里的人就都会像那家甜米酒店一样,把煤油灯摆到墙角或是收到仓库的阁楼里去了。到那时,煤油灯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不过,连煤油灯进村時都那么不容易,电灯就更不用说了。村里人肯定会害怕的,不会那么轻易接受它的。一想到这里,巳之助又放心了。

但是,没多久,当听到人们传说“下次的村民大会,要决定是否安装电灯”时,巳之助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想,强敌终于来了!

这下,巳之助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他开始在村民中散布反对电灯的意见。

“电可是用长长的线从山里头拉来的呀,深更半夜,狐狸和狸猫就会顺着电线来这里糟蹋农田了!”

巳之助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纯粹是为了守住自己做惯了的生意。每当说这些话时,他总会有一种内疚感。

村民大会开完了,一听说岩滑新田村也决定通电灯,巳之助又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想,这样一棒又一棒地遭受打击,自己的脑子肯定会出毛病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脑子出毛病了。村民大会开完后,巳之助蒙头一连睡了三天,每天都一直睡到晌午。脑子就是在这时候睡出毛病的。

巳之助不知道该恨谁才好。于是,他决定恨在村民大会做议长的区长。接着,他又想出了恨区长的种种理由。一般来说,即使是脑子再聪明的人,到了可能会失去自己生意的紧要关头,也会失去正确的判断力,产生毫无道理的仇恨。

一个月夜,暖暖月光照在油菜花田里。不知从哪个村子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迎春的鼓声。

巳之助没有走大路。他一会儿像阴沟里的黄鼠狼一样,猫着腰向前跑;一会儿又像灌木丛里的野狗一样,拨开草丛向前跑,只有不想让别人看见的时候,人才会这样。

因为他曾经在区长家借住了很长时间,所以对区长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出门的时候,他就盘算好了,最适合放火的地方是草屋顶的牛棚。

上房里的人已经睡着了,静悄悄的。牛棚里也很安静,但安静不代表牛睡着了。牛不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是很安静的。当然,即使牛是睁着眼睛,也不会妨碍放火的。

巳之助没有带火柴,带的是还没有火柴时使用的打火石。出门时,他在炉灶周围找了半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找到火柴,碰巧摸到了打火石,就把它给带来了。

巳之助开始打火。虽然迸出了几颗火星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引火用的火绒受潮了,怎么点也点不着。巳之助想,打火石也太不方便了,不止点不着,还“叮叮当当”地发出挺大的声音。这样下去,睡着的人肯定要被吵醒的。endprint

“见鬼!”巳之助咂了咂嘴,“要是带火柴来就好了。看来,打火石这种东西是过时了,到了关键时刻不管用。”

说完,巳之助不禁又重复了一遍:“看来是过时了,到了关键时刻不管用,过时了的东西不管用……”

就像明月照亮了天空一样,巳之助的脑子也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就开窍了。

巳之助这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煤油灯是旧东西了,已经到了用更方便的新电灯的时代了。社会在进步,文明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巳之助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应该为日本的进步而感到高兴才对。不能因为失去了自己的老本行,就去阻挠社会的进步,就平白无故地去仇恨别人,就去放火,这也太不像一个男人了!既然社会在前进,不需要这个行当了,自己就应该像个男人,彻底放弃这个行当,改做对社会有益的新生意……

巳之助立刻回到了家里。

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叫醒了妻子,把家里所有的煤油灯都灌上了煤油。

妻子问巳之助:“深更半夜的,你要做什么呀?”

巳之助知道,如果把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告诉她,她肯定会制止自己,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煤油灯,足有五十盏,都被灌上了煤油。他又像往常去做生意时一样,把它们挂在大板车上,就出了门。这次,他没有忘记带火柴。

快到西边的山岭时,路边有一个名叫半田池的大水塘。溢满春光的池水在月光下,像个银盘似的,泛着朦胧的光。赤杨和柳树立在岸边,弯身看着水里。

巳之助选择了这样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他点着了煤油灯。每点亮一盏,就挂到池边的树枝上。大大小小地挂满了一树。一棵树挂满了,又挂到旁边的另一棵树上。就这样,终于把所有的煤油灯都挂在了三棵树上。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一盏盏煤油灯静悄悄地燃烧着,四周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被灯光吸引而来的鱼在水中闪闪发亮,如同一把把刀子。

“再见了!煤油灯。”巳之助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他却不肯离去。只见他垂着双手,久久地凝望着满枝的煤油灯。

煤油灯啊,煤油灯,让人怀念的煤油灯!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的煤油灯!

“再见了!煤油灯。”

然后,巳之助走到了水塘另一边的路上。对岸亮着一盏盏煤油灯,五十盏都在亮着呢。水面上,也映出了五十盏煤油灯的倒影。巳之助站住了,又久久地凝望起来。

煤油灯啊,煤油灯,让人怀念的煤油灯!

过了一会儿,巳之助蹲下身,从脚边捡起了一块小石头,对准一盏最大的煤油灯,使劲儿地抛了过去。“咔嚓”一声,最大的一团火熄灭了。

“你们的时代过去了,社会进步了。”

巳之助说完,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第二盏大煤油灯也“咔嚓”一声熄灭了。

“社会进步了,现在是电气时代了。”

打碎了第三盏煤油灯之后,不知为什么,巳之助已经是热泪盈眶,再也瞄不准其他的煤油燈了……

就这样,巳之助结束了以前的生意,然后到镇子里开了一家书店,做起了新生意。

“巳之助现在还在开书店,不过他年纪大了,已经把店交给了儿子照看。”

东一的爷爷讲完故事后,喝了一口茶,茶早就凉了。原来,巳之助就是东一的爷爷,东一张大了眼睛望着爷爷的脸。不知什么时候,东一又坐在了爷爷的面前,还不时地把手放在爷爷的膝盖上。

“那剩下的四十七盏煤油灯,后来怎么样了呢?”东一问。

“不知道。也许第二天就被过路人发现,拿走了吧。”

“那么,家里一盏煤油灯也没了吗?”

“嗯,一盏没剩。只剩下了这盏台式煤油灯。”

爷爷又看了看东一白天拿出来的那盏煤油灯。

“四十七盏都给人家拿走了,爷爷亏本了吧?”东一说。

“嗯,亏大了。现在想想,也没必要非得那么做。岩滑新田村装了电灯以后,还卖出去了五十多盏煤油灯呢!岩滑新田南面有一个叫深谷的小村子,至今还在使用煤油灯呢。另外,还有几个村子很晚的时候还在用煤油灯呢。不过,我那时毕竟还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没想太多,就不顾一切地蛮干了起来。”

“真傻啊!”

东一因为自己是爷爷的孙子,所以就不客气地这么说。

“嗯,爷爷是太傻了。不过,东一啊,”爷爷的手在膝盖上紧紧攥了一下烟袋,又接着说,“我的做法是有点儿傻。不过,我放弃生意的做法,不是自夸,的确是很了不起的。我想说的是,日本进步了,自己过去的生意既然没用了,就应该干干脆脆地放弃。总是小气地抱住过去的生意不放,认为还是自己生意兴旺发达的年代好,而仇恨社会进步,这种没有志气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再做的。”

东一不吭声了,他盯着爷爷那瘦小而刚毅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过了一会儿,他说:“爷爷您真了不起啊!”

说完,东一又亲切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那盏旧煤油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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