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夏天,就想起穿堂而过的风。老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壮观的,爸爸和两名叔叔都能干,协助爷爷一起将共同的家建到了四层楼之高,从村头到村尾,每个人的视线都无法绕开,我们俯瞰所有的树冠与屋顶,与太阳的距离也比其他人更近一分。
我一直觉得四楼是神秘的所在。首先太高,上去很累,其次无人居住,所有的卧室都在一至三层,而四楼的房间是用来放杂物的,另有一个宽阔的阳台晒晾衣服与一些吃食,也招待不请自来的鸽子与鸟粪。儿时的我总鼓不起勇气独上四楼。但夏天的夜晚,一切都會改变。那时,全家人会集中在四楼阳台,摆上电视,拉来一条长长的电线,蓝光便映亮了一张张兴味盎然的面孔,乐趣一如村里偶尔会拉大幕播放的露天电影。
待到夜深,大家散去,我坚持要在阳台上睡,妈妈便铺好草席,点起蚊香。那时家里没有空调,幕天席地的凉意显然比风扇经济,比蒲扇省力。我记得一整幅夜空作为天花板的心旷神怡,也记得跟爸爸玩一会儿成语接龙,然后数着星星入睡的天真烂漫。
次日醒来,恍若隔世,包着被子在萧瑟的清晨里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睡在这里。也曾试过睡着睡着下起雨来,迷糊中用被子蒙住头逃避现实,直到湿透的沙漠再也容不下我这只鸵鸟。
我想到夏天,就想起香软筋散般的午睡。我不喜欢午睡,唯有在夏天半推半就。四楼房间的门正对阳台,又有一扇大窗,因而永远有没头没脑的风闯入,横冲直撞一气后离去,留下满室凉爽。在四楼写作业要做好全村人都能看到你作业的心理准备,在那里睡觉却是极好的。许多个夏天的午后,我都被妈妈勒令躺下,在凉暑对错的熏风中昏昏欲睡,睁眼已是暮色四合。
但我常常会睡不着,那就必须忍耐到妈妈不省人事,然后蹑手蹑脚溜出门去,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我听见蝉鸣盛大如浪涛,看到地面丝丝起白烟,路两侧屋门紧闭,整个村子都陷在盛大的睡眠里,除了最淘气的男孩。
最夸张的一次,我和表哥瞒着大人下江去游泳,两个人抱着轮胎般的救生圈,游得回不了岸,江水浩浩无人烟,我们索性随波逐流,在正午烈日的暴晒下生生漂了好几公里,直至抵达一处江岸,若无其事地走路回家。除了晒伤斑,没有人知道我们离死亡那么近。
我想到夏天,就想起冷饮。五毛钱的冰镇汽水喝完打出响亮的嗝,两毛钱的香草冰棍吃完舍不得吐掉小棍儿,还有豆花。门外一旦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妈妈就会拿着碗往外跑。卖豆花的是一个矮小的老人,全身就像影子般漆黑,每年夏天都会推着一辆板车走街串巷。他掀开木桶的盖子,露出一大片平滑柔嫩的豆花,白光光凉冰冰,仿佛雪花。他用一枚小铁片轻轻铲着,薄薄软软的豆花就细细覆满了碗底,加上些许黑糖水,就是风靡全村的美味。
妈妈会把豆花存在冰箱里,等我午睡起来喝,但我始终认为,在暑意最盛的正午吃到的豆花才能称之为夏天的礼物。
当我在一处小坡看到个艰难推车的老汉,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影子般的豆花老人,惊觉已有那么多年没看见他,没吃过豆花。那时很多年已经过去,我们不住在村子里,傲视群雄的四层高度,成为了楼房里不高不低的一个单元。自然风变成空调,冰箱里满载冷饮,露天睡觉要担心生命危险。我不午睡而偷偷做的大冒险,从外出和游泳变成了偷看电视与漫画。
我仍然喜欢豆花,且是坚定不移的甜党,只是再没有哪一碗的甜爽能告慰整个夏天。敲碗叫卖的声音,蒸发在了风景氤氲的记忆深处。
童年的夏天才是夏天。童年结束了,夏天也就永远地结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