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
自2020年11月开始的埃塞俄比亚内战,已经延烧超过一年。这源于总理阿比·艾哈迈德想要彻底击败曾经在1991——2018年统治埃塞的“腐敗旧建制”——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不料这并不容易,今年6月之后遭遇攻守逆转的阿比,11月22日宣布亲上战场,动员一切资源抵抗提人阵“回城”。
阿比的支持者声称,提人阵近30年的统治形成了专制暴政,少数族裔提格雷人占据政经要职,往后埃塞必须废除以族裔为单位的联邦制,加强中央集权。但从反对者的角度来看,阿比自己就是靠着操作族裔身份上位,现在废除联邦制只会促成阿姆哈拉族传统精英的独大专权,牺牲其他族群的利益,加速各族裔的离心离德。
埃塞全国有多达80个以上的族群,目前与提人阵共同反对阿比的势力至少包括8个族裔,但影响全局的互动方仍然是3个族裔:阿姆哈拉族、提格雷族及奥罗莫族。前两个族裔在历史上是主要的国家统治者,而当他们发生争斗时,便会各自争取其他族群的力量,尤其是人口最多但政经地位较低的奥罗莫族。这构成了基础的三角关系,当下的阿比就是以阿姆哈拉与奥罗莫族联合,来反对提格雷人。
阿比原本标举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身份,身为受压迫族群——奥罗莫族崛起的代表,最重要的政治论述就是所谓的“加法融合”(medemer)概念。这一概念指的是族群融合彼此增益,可是到了目前针对提人阵时已趋于激烈,带有刻意对旗下民兵煽动仇恨的用意,同时也不忘另一手宣传和平理念。
虽然提人阵是前执政党,但阿比将针对提人阵的军事行动称为“执法行动”,将提格雷人称为罪犯及恐怖分子,总之想把提格雷势力从未来的埃塞政治秩序中驱逐出去。设定这一目标时,阿比显然对于自身的实力作出了过高的估计。
头一两个月,政府军快速压制了提人阵的力量,却多次传出种族屠杀的残暴行径,引来了国际关注。提格雷地区居民因家园遭受入侵奋起抵抗,使得原本就底子不错的提人阵武装更加壮大,在今年6月发起“阿鲁拉行动”夺回首府默克莱后继续反攻,不到半年已兵临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与另外几支反政府势力组成“埃塞联邦主义与邦联主义者联合阵线”(UFEFCF),目前竟有推翻阿比政权之势。
阿比的计划是,先与敌视提人阵的邻国厄立特里亚结盟,与厄军一起围剿提人阵,进一步也发动各族裔的大量民兵前往助阵,但这些都并未打垮提人阵,尤其民兵的战力薄弱,可能白白牺牲,也容易在仇恨驱使下犯下战争罪行。
相较之下,提人阵自1970年代就是从战场上崛起的,提格雷裔在执政的27年间又一直是埃塞国防军的主干,军事资源至今仍非其他族裔可比。提人阵的指挥官蔡德坎·格伯滕萨将军指出,埃塞一般将精锐集中在提格雷省周边的北方司令部,如今北方司令部已被击垮,提人阵的进军便不再受到太多抵抗。
提格雷人在埃塞1亿人口里只占600万,有时候他们被说成是欺负其他族裔的压迫者,有时却又是最受凌虐的边缘群体,其实无论何者都不完全正确,或许恰恰是这种“既弱小又强大”的矛盾更贴近他们真实的处境。
提格雷地区与中央政府的对立情节早已上演过。近日传出埃塞政府拘留联合国人员,目的是阻碍对提格雷地区的人道援助。在1980年代当地发生饥荒时,当时的埃塞中央政府也是同样阻断粮食援助。今日提格雷的老一辈,当年都铭记这段历史。
近日传出埃塞政府拘留联合国人员,目的是阻碍对提格雷地区的人道援助。在1980年代当地发生饥荒时,当时的埃塞中央政府也是同样阻断粮食援助。
对提人阵的指挥官蔡德坎将军来说,如今第二次兵临亚的斯亚贝巴城下,也意在如同30年前那样,再度入城拿下政权。对此预感不妙的中央政府,从11月2日起在全国范围实施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
在与提人阵合作的几大派系中,要属奥罗莫解放军(OLA)的力量最为强大。他们虽与阿比同族,却选择和中央政府敌对。“奥解”源自埃塞的南方,而提人阵则来自西北方,亚的斯亚贝巴正好位于埃塞的国土中央,这两支军队因此对首都形成夹击之势。
亚的斯亚贝巴的建城史并不长久,这块土地在19世纪时仍然是奥罗莫族的领域,但阿姆哈拉族的君主梅尼利克二世向南拓土,于是在此建都便于控制南方疆域。人口众多的奥罗莫族不像提格雷族及阿姆哈拉族有长久的王族宫廷历史,而是由更加分权的众多部族组成,他们抵挡不住一连串的征服与收编,最后被纳为臣民。
今天奥罗莫族在国际上最为著名的或许是长跑成绩。埃塞走上世界舞台的著名选手,大部分都来自奥罗莫。这一名单囊括了非常多的传奇人物,例如曾27次打破世界纪录的海尔·格布雷西拉西耶、近年拿下无数田径奖牌的迪巴巴姐妹、1992年首位赢得奥运金牌的非洲黑人女将德拉图·图卢等等。有趣的是,虽然不是所有选手,但至少上面这几位都来自首都东南方大约1~2小时车程的阿尔西地区。
阿尔西地区以长跑奇迹出名,也可以用于讨论历史的伤痛。在19世纪末阿姆哈拉族南征的时候,这里的奥罗莫军队以冷兵器顽强抵抗有着枪炮的北方军团,甚至打得对方总司令梅尼利克二世落荒而逃,但最后他们仍不免屈服于淫威之下。梅尼利克二世来到奥罗莫族的议事大会上,要求对方交出权力,由于奥罗莫人不服从,士兵将他们的手与乳房砍除。后人2014年在同一地点,竖起了手掌造型的纪念碑。
奥罗莫族的维权运动,是近年来埃塞政治的主要变动力量。提人阵在仍是执政党时,为了处理都市发展问题而制定了首都扩张计划,这涉及强制改造首都周边的奥罗莫族市镇,引发了奥罗莫人风起云涌的抗议。后者在2018年将具有奥罗莫与阿姆哈拉背景的阿比拱上总理大位,提人阵也因此失去执掌27年的政权。
换言之,奥罗莫人与提格雷人的关系也并非和睦,而且提人阵就是因为奥罗莫族的抗争运动而失去政权的。1980年代,提人阵在对抗埃塞中央政府时,也曾与奥罗莫解放阵线结盟过,但提人阵上台后,运用各种手段压制了奥罗莫族政治人物与党派。这样说来,奥解为何还要与提人阵结盟?
这是因为,阿比的政权不只对付提人阵,也同样对付奥解。如果说与前者的战争是更加全面的斗争,对后者的清剿则是局部且谨慎的。阿比上位的群众基础,很大程度来自奥罗莫族,如果说起初他还显得支持地方族群表达利益,可是随着时间推延,他越来越倾向于收紧中央控制。奥解代表的是奥罗莫族自身的分离主义情绪,阿比同样企图消灭奥解,只是优先级别不如对付提人阵。
从阿比到奥罗莫解放军,显示出即使在同族内部,也有支持国家统合与支持分离主义之间的各种立场。其实,有时甚至同一个政治势力也会在立场间观望,比如说,提人阵在处于劣势时会宣称要让提格雷独立,居于优势时则又是埃塞国家主权的捍卫者。假使能保证安全无虞甚至还能在更大的范围内活跃,那么各个族群似乎都会选择统合,目前转败为胜的提人阵会怎么选择,就是很值得观察的事情。
从不同的个人身上,也可以看到不同的利益考虑。奥罗莫族的马拉松传奇选手格布雷西拉西耶,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的立场一向是支持中央政府,过去曾经在提人阵的前总理梅莱斯去世时落泪,甚至因此遭到族人痛批,但是最近他选择响应阿比的号召对抗提格雷军队,两次表态的共通点是都支持当下的主政者。
格布雷西拉西耶经营的度假酒店,曾遭到奥罗莫示威者捣毁,他批评暴乱破坏了奥罗莫地区的营商环境,而最近兴建的学校再遭战火破坏,也让他痛心疾首。他是个维护稳定的企业家,期待埃塞成为强大的经济体,对于各族裔的激进化尤为反感。
至于也是马拉松名将的费伊萨·利勒沙,也宣示要对抗兵临城下的提人阵,理由跟格布雷西拉西耶却又不同。他曾经在2016年里约奥运期间,公开抗议提人陣杀害奥罗莫示威者,因而无法忍受受害者的尸骨未寒之际,压迫侵害其他族裔的提人阵政客竟要重揽大权。
强制改造首都周边的奥罗莫族市镇,引发了奥罗莫人风起云涌的抗议。后者在2018年将具有奥罗莫与阿姆哈拉背景的阿比拱上总理大位,提人阵也因此失去执掌27年的政权。
另一种立场,则出自奥罗莫族反对首都扩张政策的重要领袖贾瓦尔·穆罕默德。他出身自阿尔西地区,也是帮助阿比登上权力高峰的旧盟友。在去年被阿比下令逮捕前写的一篇回顾文章中,他指出提人阵之所以在2018年愿意和平转移政权,正是由于他们向提人阵保证过不采取报复行为,他设想体制的转型应该遵循渐进的权力转移计划,但是阿比却开始粗暴地打击提人阵,使得整个理念全然破灭。
贾瓦尔代表的是一种温和的国家统合立场,与失势的提人阵进行和解对话,实行渐进式的结构调整;而阿比的国家统合,则是旨在以更快速度打败提人阵,将其占据的政经资源释放出来重新分配,把权力中心转移到阿姆哈拉族及奥罗莫族。
在所有势力中最为鹰派的是阿姆哈拉裔政党。在提人阵当权之前,他们一直主导着现代埃塞政治,对于提人阵压迫他们更是充满愤怒。目前阿比的内阁成员就是以阿姆哈拉裔为主导,有一些是在提人阵时代屈居次要角色的官员,也有曾遭到监禁打压的学者及活动家,例如教育部长贝尔哈努·内加就曾组建武装势力反抗提人阵,还曾被提人阵判处死刑。
对于很多阿姆哈拉裔政客来说,他们与提格雷裔有着最不共戴天的伤痛记忆,这包括了近期提格雷裔武装在许多地区对他们的报复。两个族裔都使用各自的媒体,展示对方的屠杀、强暴与监禁,却将己方同样的行为合理化。
不过,即使在阿姆哈拉裔当中也还是有不同的声音。例如,在提人阵与阿比时期都一直充当反对派的政治人物莱德图·阿亚莱乌,就批判本族裔对提格雷人犯下的罪行;前述教育部长贝尔哈努·内加所属的埃塞社会正义公民党,虽然是持反对提人阵的立场,但也表示不支持阿姆哈拉裔民兵的犯罪行径,并且指出暴力复仇将带来灾难。
面对埃塞目前的乱局,单纯的中央集权或分权已经不是重点,因为不论是给予各族更多自治权却不能在彼此间建立跨族裔的信任,或是加强中央集权却引发各族的恐惧反应,结果都一样会引发各族裔的恶斗。真正的解决之道在于重建族裔间的信任,这需要实实在在地面对彼此,通过积善反向走出报复的循环,如此才可能有改善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