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兵,傅兴淙
(1.岭南师范学院 图书馆,广东 湛江 524048;2.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教务处,广东 广州 510303)
芬兰是北欧的一个高福利国家,人口大约550万,国土面积为33.8万平方公里,海岸线长1100公里,全国1/3的土地在北极圈内,高校主要分布在中南部地区。截止2020年底,芬兰共有13所学术型大学和22所应用技术大学[1]。2019年4月,欧洲大学协会(European University Association,EUA)发布了最新的欧洲大学合并报告。报告中指出,2000年以来,欧洲22个国家共有129个大学进行了合并[2]。各国政府和高校普遍希望通过合并在研究、教育与创新方面建立新的联盟,以提升大学的全球竞争力[3]。相对而言,芬兰的高校合并在欧洲大学合并浪潮中相对较晚,但合并的速度和规模却引人注目。特别是2008年以来,芬兰不同区域的高校合并,对芬兰高等教育的结构布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与欧洲经济一体化、政治一体化相类似,欧洲高等教育也呈现出一体化趋势,但是其进程却明显落后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为了应对全球化对欧洲经济、政治及教育的冲击,欧洲制定了一系列的高等教育国际化政策,这些政策重点考虑两个方面:一是通过体制改革提升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二是利用高等教育为国民经济发展服务。欧洲各国通过政治、经济一体化,推动文化与教育一体化,以欧洲一体化为目标来追赶乃至超越高等教育国际化水平较高的国家。借助欧洲悠久的高等教育历史以及区域整合优势,欧洲各国将提升区域国际化水平作为重要的教育战略,通过实现高水平的区域国际化高等教育,为欧洲国家之间的交流与竞争提供强大的基础和动力。高等教育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双重时代背景,是芬兰开启高等教育改革和高校合并的重要外因。
同时,伴随着20世纪90 年代后的国内外政治、经济环境巨变,芬兰深刻认识到高质量的大学和技术学院对于提高芬兰的国家实力和企业竞争力的重要性。因此,通过大学合并,建立世界一流的高水平大学,提升芬兰高等院校的国际竞争力,被提上芬兰高等教育改革的重要议程。
20世纪50年代以来,由于高等教育大众化的影响,世界各国的大学都受到巨大的财政压力。20世纪90年代以前,芬兰大学实行中央集权式管理,教育部直接管理大学,大学的经费主要以政府财政拨款为主。随着芬兰高等教育大众化的不断推进,高等教育入学机会不断增多,高等教育成本也在不断增加,因此,政府必须要有充足的财政资金才能满足不断增长的高等教育需求。
20世纪90年代初,芬兰遭受了历史上最惨重的经济危机。由于芬兰对苏联的经济依赖程度很高,对苏联的出口占总出口额的1/3,苏联解体后,造成芬兰的大批企业宣布破产,很多账款无法收回,失业率曾经高达20%。1981年,芬兰大学的教育经费支出大约5.75亿欧元(以2008年价格),学生规模为8.4万人,到了2008年,大学经费上升为14.85亿欧元,学生人数增加到16.4万人[4]。从2012年开始,芬兰政府大幅度缩减大学的运行经费和公共研究经费,特别是新的《大学法案》颁布之后,从2017年起,芬兰向来自欧盟和欧洲经济区以外的学生收取学费,引起国际学生的入学人数逐渐减少。在国际学生减少和财政资金投入缩减的双重压力下,政府经过各方论证,期望通过大学合并来降低管理成本,把政府有限的资金投入集中到前沿研究领域,吸引国际高水平学者加入到竞争激烈的国际研究项目中,提升国际竞争力,从而实现规模经济效益。
芬兰高等教育体制的突出特征是学术型大学和应用型大学并行的双轨制教育体系。根据芬兰统计局的统计数据,2019年芬兰13所学术型大学在校学生为159 200人,22所应用技术大学的学生人数为146 100[5]。从两类大学的在校生规模可以看出,芬兰的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相对均衡。学术型大学(包含综合型大学和专业型大学)主要接收高级(文理)中学的学生,而应用型大学主要接收的是技术型高级中学毕业的学生。这种双轨制的高等教育体系,为初中毕业的学生提供了更加具有针对性的教育内容与职业发展方向,也使应用技术大学参与到高等教育大众化的队伍中,促进了芬兰的区域经济发展,普及了高等教育。
2010年颁布的《大学法》规定学术型大学具有独立法人的资格,2014年颁布的《议会法》明确了应用技术大学是具有独立法人的实体。这两个法律的颁布,进一步明确了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中学术型大学和应用技术大学的独立法律地位,也为芬兰高等教育机构不同类型间的整合所产生的法律和实践问题埋下了伏笔。
20世纪70年代,美国的大学合并和关闭问题就引发了学界的重视与讨论[6]9-10。有研究表明,在高等教育全球化的进程中,欧洲落后于美国的原因主要包括经费投入不足,缺乏大学自主权以及大学之间缺乏教师与学生的流动性与竞争,欧洲高等教育发展缓慢也影响了欧洲经济的增长速度[7]。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欧洲政治一体化的脚步,欧洲的高等教育也吹响了组织整合或重构的号角。自2000年起,欧洲每年都有一些国家进行大学合并(图1)。根据《欧洲高等教育名录》(ETER,European Tertiary Education Register)(1)ETER是欧洲高等教育机构的可比数据汇编,覆盖了欧洲2500多所大学和学院,旨在帮助决策者管理高等教育体系,是欧洲国家或大学的战略规划的重要依据。ETER提供的数据类型涉及学校规模、学生数量、学科领域和学科水平,以及有关科研、国际学生和资金等方面的信息,涵盖了31个欧洲国家。提供的数据显示,截止到2014年,欧洲的2 577所大学中,大约一半的高校规模都很小(大多数高校只有2 000名以内的在校生),42%的高校属于中等规模,只有12%的高校为大型或超大型的高校[8]。因此,对于中小型高校占绝大多数的欧洲国家而言,如何通过合并或重组的方式提升其在高等教育全球化中的竞争力与影响力,进而达到提升国家整体教育实力与水平的目标,成为欧洲各国面临的突出问题。
图1 欧洲大学每年合并数量
同样,芬兰的高等教育大众化过程中,随着大学数量的不断增加,给政府财政带来越来越大的压力,也使得大学呈现同质化、分散化的特征,芬兰高等教育由此也陷入了公平优先还是效益优先的艰难选择中。正是在扩张与集约的矛盾催化下,高校及其他研究机构的合并成为芬兰高等教育改革的主动选择。
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使高校合并出现体制性困境,不同体系与类型的合并呈现出特殊性和复杂性,使得高等教育体系和大学整体布局的改革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是芬兰政府与高校对高等教育国际化改革的决心使得许多高校最终实现了合并。从2008年至今,芬兰共合并了11所高等院校,其中包括学术型大学6所,应用技术大学5所。在这些合并高校中,有相同类型的高校合并,例如2013年三所艺术类大学:芬兰美术学院(Finnish Academy of Fine Arts)、西贝柳斯学院(Sibelius Academy)和赫尔辛基戏剧学院(Theatre Academy Helsinki)合并成为赫尔辛基艺术大学(University of the Art);也有同一地区高校的合并,如同在坦佩雷市的坦佩雷大学(University of Tampere)和坦佩雷工业大学(Tampere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于2019年合并;还有高校与政府机构的合并,如2015年芬兰的赫尔辛基大学(University of Helsinki)与国家消费者研究中心(the National Consumer Research Centre)和国家法律政策研究中心(the 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of Legal Policy)两个政府研究中心合并[9]59-72。下面以阿尔托大学、东芬兰大学、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三所大学的合并作为典型案例,以此发掘不同类型高校间合并的利弊、成效与影响。
阿尔托大学(Aalto University)是芬兰赫尔辛基地区大学合并的典型。2005年,赫尔辛基艺术与设计大学(University of Art and Design Helsinki)校长提出合并的想法。芬兰国务卿Raimo Sailasy与总理Matti Vanhanen极力推进这个计划,并将筹备工作纳入芬兰的政府工作计划中。经过数年筹备,这所新的高校最终被命名为阿尔托大学,以纪念芬兰著名设计大师阿尔瓦·阿尔托(芬兰语:Hugo Alvar Henrik Aalto)。2010年1月1日,赫尔辛基经济学院(the Helsinki School of Economics)、赫尔辛基工业大学(Helsink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和赫尔辛基艺术与设计大学(University of Art and Design Helsinki)三所大学正式合并,新的阿尔托大学开始运营。
这三所合并学校的办学历史悠久,合并前的赫尔辛基工业大学建校历史超过150 年,建校时间最短的赫尔辛基经济学院亦逾百年。在办学规模上,赫尔辛基工业大学大于另外两所学校,但三所学校在各自领域都具有较高的国际知名度。因此,三所高校的合并可谓强强联合。阿尔托大学的目标是通过多学科的交叉融合产生思想的汇集与创新,以迎接社会挑战和创造美好的未来。现在,阿尔托大学已经发展成为拥有6个学院超过12 000名学生的多学科大学,有4 000名教职员,其中有400余名教授[10]。合并后的大学依然保留了各自原有的院系和相对独立的行政单位。赫尔辛基经济学院成为了阿尔托大学的商学院,赫尔辛基艺术与设计大学成为阿尔托大学的艺术设计与建筑学院,而赫尔辛基工业大学则保留了原有的四个学院。
因此,阿尔托大学的合并是三所规模差异较大的高校进行的相同地区异质性统合。这种合并模式对阿尔托大学乃至芬兰高校合并产生了哪些影响?合并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标?从高校的世界排名上来看,阿尔托大学在2012年(艺术设计与建筑学院从当年起以现在的形式开始运营)世界QS大学排名为222名,到了2021年已经跃升至127名[11]。阿尔托大学在技术、商业、艺术与设计等领域的各项世界排名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10]。尽管阿尔托大学与赫尔辛基大学相比还有差距,但合并后阿尔托大学的整体实力增强,推动了芬兰其他高校的合并进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东芬兰大学(University of Eastern Finland)也是2010年进行合并的高校之一,由地处东芬兰省约恩苏市的约恩苏大学和库奥皮奥市的库奥皮奥大学两所大学合并而成,这两所高校办学规模相当、学科类型差异较大,属于不同城市之间的合并(见表1)。东芬兰大学的合并体现了其目标是要建立新的大学结构和更加清晰的区域治理轮廓[12]。
表1 东芬兰大学的合并学校基本情况
在整个合并过程中,芬兰政府扮演了重要角色。东芬兰大学的筹备工作从2006年就已开启,芬兰教育和文化部提议对大学进行组织结构的改革,以提升高校的创新能力和整体绩效[9]59-72。芬兰政府的最初提议是两所高校保持独立运行状况下建立战略联盟,两校也希望通过联合的方式获得学位授予权,但随着合并进程的不断发展,两校最后采取了完全合并的形式[13]179-193。合并虽然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但这个过程仍然经历了四个阶段。(表2)
表2 东芬兰大学合并的四个阶段[13]179-193
合并前的约恩苏大学和库奥皮奥大学两所大学共有13个院系,合并后重组为4个学院:哲学院、科学与林业学院、健康卫生学院以及社会科学与商业学院。重组原有大学的教学组织架构是建立与发展东芬兰大学文化的前提,同时也能将两所大学整合成为一所完整的独立实体[13]179-193。东芬兰大学现有三个校区共计15 500名学生,2 500位教职员,涵盖13个领域。目前学校优势学科在QS世界大学排名多集中于201-300区间,而大学总体排名近年来出现较大的下滑趋势。针对这一现象,有研究发现校园之间的距离过远会阻碍合并过程,特别是领导、行政人员与科研人员在不同文化和工作事件中的判断与个人互动过程中对彼此的相互理解非常重要[14]。因此,东芬兰大学在大学精神与组织文化的整合与重构上还需付出更多的努力。
阿尔托大学、东芬兰大学属于芬兰学术型高校的合并,而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则是芬兰应用技术大学合并的典型。芬兰应用技术大学的区域布局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区域性和就业导向性。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Tampere UAS)与皮尔肯玛应用技术大学(Pirkanmaa UAS)都属于芬兰应用型大学系统(表3),2010年两所高校合并为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
表3 2008年两所应用技术大学的组织特征比较
大学校名是大学的符号,体现一个学校的办学特色和办学定位,具有很强的象征性。上述这两所规模相当的应用技术大学,合并后的校名为什么没有重新以一个全新的大学命名,而是使用了其中的“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的校名?这与芬兰对应用技术大学的命名有关,芬兰应用技术大学在命名时强调突出直观性、区域性,并且统称为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因此,从学校的长远发展来看,当学校命名为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时,可以让人们直观地了解学校所在的位置,更容易理解学校的命名[15]161-178。两所大学合并为新的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后,办学目标确立为向芬兰公民提供世界最好的高等职业教育[16]。学校现有13 000多名学生,700余名教职工,涵盖9大研究领域。
此外,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的合并,不仅涉及应用技术大学系统内部的高校合并,还涉及应用型大学与学术型大学之间的合作与现实困境。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与坦佩雷大学之间的关系,充分体现出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改革的挑战性与复杂性。2014年,坦佩雷大学提出坦佩雷大学、坦佩雷工业大学、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三所高校合并的设想。2015年,三所大学的董事会决定以Tempere3的名义开展合作,创建一所新的大学。然而,由于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在法律地位、学制设计以及人才培养模式上的巨大差异,三所高校的合并变得非常复杂。2016年,坦佩雷工业大学曾一度中止合并的准备工作,直到2017年三所大学又重新开始讨论Tempere3项目。2018年2月,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的大部分股权(87%)由坦佩雷市转移到坦佩雷大学基金会。2019年1月,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成为了坦佩雷大学共同体(community)的一员[16]。坦佩雷大学作为一所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在合并问题上已经不是单纯的高校合并议题,它涉及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的改革走向,这也是两所大学未能实现完全合并的重要原因。但是无论如何,新的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财务管理与决策时具有更强的独立性[15]161-178。这将进一步降低大学对政府的依赖,同时激发大学行政与资源管理的活力。
1.高等教育的整体结构布局更加合理
芬兰高校合并是芬兰高等教育应对全球化、欧洲一体化进行的必然选择。“传统学术”主义("Traditional academic" doctrine)到“国家发展”主义("State development" doctrine)再到“成果与竞争的管理导向”主义("managing by results and competition" doctrine)的高等教育政策转变,使得大学形态沿着精英大学到大众化再到全球化企业化的路径转变[17]89-135。芬兰的历史发展受到了瑞典、德国、苏联与欧盟的影响,一方面是作为北欧小国在不同历史阶段在政治与教育上无奈的选择,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其政策转变的灵活性。这种转变反映在20世纪近40年的时间里芬兰高等教育整体布局上进行的大刀阔斧地改革,即从20世纪60年代重视赫尔辛基大学与图尔库大学的精英大学的建设,到6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期的高校扩张,乃至90年代开始推动全球化企业化的大学管理方式,芬兰“从保守、强调教育机会均等的高等教育,朝向以市场经济为导向、强调国际化、全球化、教育竞争、挤进世界排名的新角色”[18],这种改革导向促成了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的建立,并且于2010年、2014年分别通过立法使得学术型大学和应用技术大学都成为独立法人实体。
21世纪初,芬兰有21所学术型大学和31所应用技术大学,高校扩张带来的弊端逐渐引起政府和大学的重视。一些大学开始出现校际合作,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也开始建立更加密切的联系[19]。2006年,芬兰一些高校陆续开始进行合并,学术型大学从21所减少至目前的14所,应用技术大学数量则从31所降至25所。学术型与应用技术大学共减少13所,减少数量占到芬兰高校总数的三分之一,足见其精简数量之多,规模之巨。合并后的芬兰高等教育布局和规模更加合理,同时兼顾了效率与公平,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芬兰高等教育发展的困境。
2.高校国际化水平有所提升
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水平,关乎着一个国家高等教育的竞争力,尤其是量化的评价标准使得各国高校高度关注大学排行榜。芬兰每一所合并高校的背后都承载着提升芬兰高等教育国际化水平的共同使命。芬兰各大学合并后提出的办学理念,都离不开高等教育国际化的目标。在实际的办学过程中,芬兰高校也十分重视教师国际化、课程国际化、学生国际化以及合作国际化。阿尔托大学自2010合并到2018年以来,教授的国际化比例从4%增至24%。东芬兰大学在合并后也加速了国际化的进程,现今每年约有1 400名国际学生前来学习,课程都以英文进行授课。东芬兰大学还加入了各种国际性区域性大学组织和研究项目,是芬兰第一所在布鲁塞尔设立欧盟办公室的大学,其目的是提高大学的知名度并增加其获得欧盟研究资金的机会。在布鲁塞尔的活动还能使大学的研究和管理人员密切地注意欧盟提供的科研与创新政策以及资金支持,同时与对大学有影响力的重要人士与决策者建立深度合作关系。
3.双轨制的高等教育体系开始变革
芬兰双轨制的高等教育体系使得两类高校的主要任务不同,在发展路径也有巨大差异。学术型大学的主要任务是提升芬兰的高等教育的研究水平,增强芬兰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与影响力;应用技术大学的主要任务则是提高全民高等教育普及化程度,提升高等职业教育水平。在发展路径上,学术型大学的发展是科研导向,重资源、重研究、重国际化;而应用技术大学的发展是就业导向,重项目、重实践、重区域性。另外,两种类型大学所依照的法律依据也不相同,学术型大学主要依照《大学法》(2009年颁布),应用技术大学主要依照《职业技术大学法案》(2003年颁布)和《议会法》(2014年颁布)。但是,这两种不同的教育体系是否如当初设计预想的泾渭分明?通过芬兰一系列的高等教育改革,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学术型大学与应用型大学在以公平的逻辑转向市场的逻辑后,两种类型的高校都以自由化、市场化,追求卓越与创新作为自我发展的动力。无论是政府还是高校,都希望通过提高知识经济在社会生产中发挥作用。因此,企业化的运作模式已经不是应用技术大学的独有形式,学术型大学在市场化的影响下同样重视产学研之间的合作。正是这样的转变,使得芬兰的应用技术大学与学术型大学有了共通的合作空间。以研究促实践,以实践促研究,学术型大学和应用技术大学之间的契合点开始出现。然而,芬兰数十年的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背后是完全不同的法理支撑,其所形成的庞大的利益关系网一时也无法撼动,加上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徘徊,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注定要接受更多的挑战与变革。
1.精简高等教育机构与兼顾高等教育公平之间的矛盾
芬兰的教育十分重视公平性,为了保障不同族群的公民能公平地接受教育,芬兰政府一方面采取大学的统一政策直接控制高等教育发展,另一方面,在学制、区域、语言等不同维度尽可能照顾到每一位受教育者。“由于注重公平,为不同地区、不同语言的公民设立大学,是促成芬兰在1960-1970年间进行教育扩张的重要原因”[18]。芬兰的教育公平使教育的全过程重视的是缩小差距而非优先发展。这是公平的逻辑,是芬兰为了社会公平的理想所进行的全民实践。然而,当芬兰的高等教育管理理念开始出现“成果与竞争的导向”时,不仅大学统一的格局被打破,长期以来坚持的教育公平理念也不得不在现实下低头。
公平的逻辑与市场的逻辑之间的矛盾成为精简高等教育机构与兼顾教育公平之间的博弈点。克拉克(Burton Clark)关于高等教育系统中学术、国家以及市场三种权力的观点,在芬兰20世纪60年代至今的三个不同发展阶段也得到了体现和印证。芬兰的高等教育改革试图在市场的逻辑中找寻在学术与国家的逻辑中针对教育公平的解决方案,常常在两种不同的逻辑中徘徊。当经济与政治因素稳定,芬兰人秉持的公平信念就会在此时通过国家的力量影响高等教育改革;当经济不景气,政府财政压力过大时,精简高等教育机构,整合资源分配,优先发展重点大学则成为了必然选择。有研究表明,虽然政府与高校希望通过合并的方式来降低财务成本,但事实上合并的成本非常高昂,并且可以减少的费用常常被高估了[20]。因此,精简教育机构合并大学的成效也许被高估,利益相关方可能会利用资源集中所创造出的增值作为对牺牲教育公平的回馈。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在市场化的资源分配中既要实现资源效益最大化,又要兼顾教育公平的问题,这将继续影响着芬兰政府的高等教育政策调整。
2.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与一体化高等教育改革的矛盾
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注重学术型与应用型高等院校的分类治理,从外部以立法与财政等资源分配来区分两种不同的学校类型,从内部以各自的办学目标和办学理念来强化两种不同类型高校的专业化发展路径。这就使得芬兰高等教育的发展出现学术与应用的分离倾向。双轨制的高等教育体系固然有它的优势,特别是对于芬兰在经济下滑时期缓解高中分流后的学生升学与就业压力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然而,随着芬兰高等教育水平不断提高,应用技术大学已经不满足于“技术学院”的学校定位,这种变化甚至引发了他们与政府在学校命名上的争议,应用技术大学提出将学校的定性由“polytechnics”转为“Universities of applied science”。在应用技术大学的争取和努力下,政府最终也认可并使用了这一命名。应用技术大学不仅在校名等法律和社会地位象征符号上争取转变与认可,在学制调整、学校合并以及国际化战略等政策上也在不断争取政府与社会认同。
基于市场的逻辑和国际化背景,芬兰双轨制高等教育体系中的改革是朝着专业化迈进,还是朝着一体化变革,这将影响芬兰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之间的法律地位与竞争关系。由于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的管理者、所有者、运营标准及办学目标都存在着显著差异,市场的逻辑是一体化的资源分配,双轨制办学的逻辑是多元化的分类运营。而芬兰高等教育崇尚学术自由、高等教育投入在政府公共预算中的优先级以及大学和企业健全的合作机制等传统优势和特点,一定程度上又避免或减少市场化可能带来的一些负面问题[21]。故而,在资源重组过程中芬兰高等教育改革遇到了法律、历史与文化等诸多挑战,这些挑战使得芬兰政府在资源重组时需要在学术型和应用型大学各自的体系中寻求平衡。
3.大学精神的底蕴与组织文化的重构之间的矛盾
大学毕竟不是企业,是一个学术组织,无法完全以企业和市场的逻辑来进行合并。大学的合并除了规模、数量、位置、影响力等指标外,文化因素(包括大学的使命、价值观与信念以及合并过程中参与者的不同观点)对于大学合并的理解至关重要[14]。根据Kyvik和Stensaker的观点,合并的成功或失败的结果有三种不同的解释:结构性解释、文化解释和利益集团解释。结构性解释涉及合并伙伴的数量、机构的规模及其地理位置;文化解释利用合作机构身份及历史作为他们的价值与规范的解释因素;利益集团解释是基于区域利益相关者,机构负责人,大学董事会以及权力关系之间的态度作解释[22]。大学的合并成功与否很难在短期内进行评估,Pritchard和Williamson指出,合并后新的组织中形成一致的组织文化需要十年的时间[23]。可见,在合并过程中大学精神与组织文化的冲突或重构对新成立的高校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每一所大学立校之精神与多年形成的组织文化是大学维持其特殊性与唯一性的核心。阿尔托大学合并了三所百年老校,三所大学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历史积淀,这绝非以市场的逻辑可以衡量出合并的利弊。如果合并后以其中某一所大学命名(如坦佩雷应用技术大学),对于失去命名权的一方,如何传承原来学校的大学精神,又如何重构及融入以合作院校命名的大学文化,对双方而言都是重大的挑战。在大学精神与组织文化面前,越是强调市场逻辑的可行性,越容易引发合并过程中忽视文化因素的风险。
实际上,高校合并的背后是新自由主义与新公共管理理论主导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变革,它重新定义了影响高等教育的学术、国家与市场的三种力量。在市场的逻辑中,芬兰高等教育的布局与结构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由于芬兰高校数量相对较少,并且已经进行了较大规模的高校合并,因此出现类似近十年来高校合并潮的可能性较低,但高校与高校之间的深度合作、区域联盟与国际交流的脚步将不会停止。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推进,以及芬兰各高校国际化水平的提升,芬兰学术型大学与应用技术大学之间的合作甚至合并的可能性也会在实践中得到答案。无论合并高校的初衷是否可以实现,芬兰高等教育结构的调整与重组都会对其高等教育改革产生深远的影响。